优选热文金钢镯精品文字榜单前三 群英荟萃

老李的自杀日记

2023-08-15  本文已影响0人  iFtwMdt

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于公众号:iFtwMdt,ID:iFtwMdt ,文责自负。

(一)

小李的爹老李死了,喝农药死的,死在自己家里,躺在地上,手里还捏着半个馒头。

头个发现老李死的,是小李的大姑,也就是老李的姐姐李翠。老李死在李家村,而李翠三十五年前就嫁去了五六十公里外的冯家村。冯家村和李家村在城市的两头,再加上老李和李翠的爹早四十年前就死了,李翠基本就和李家村断了来往,只是每几个月给还住在李家村的弟弟老李打个电话。这回李翠能发现老李喝农药死在家里,也是因为前几天白天给老李打电话没接,到了吃过晚饭后再打一个,还是没接。等一觉睡醒,坐桌前吃了半碗粥后,又想起打了个电话。三个电话一个没通,李翠心里嘀咕起来,问起老伴老冯的意见。老冯起晚了,才迷迷糊糊往碗里添粥,听李翠这一念叨觉得心烦,说:

“半百过去的人了,你还把他当个孩子怕他丢了?我看是他自己手机丢了,也没想到给自己姐姐来个信,你就别管了。”

等老冯吃过一碗粥,又说:

“再说他又不是光混一个,打电话给你侄子问问不就成了。”

李翠盯着半碗粥吃不下,碎碎念着:

“那小李和他媳妇在杭州,哪知道自己亲爹咋样了。”

老冯:

“杭州?他媳妇不是娶的安徽的,又去南京开了饭馆吗?怎么去杭州了?”

李翠:

“你说的那是你三妹家的儿子。”

李翠开始给老冯盘,谁家的孩子娶了哪边的媳妇,谁家的孩子又嫁去了哪边。等早饭吃完,李翠收拾桌子时还在给老冯盘。盘那么久也不是俩人底下的孩子多,而是老冯始终盘不明白,或是记忆不清楚。记忆不清楚,又觉得自己记得清楚,在哪边吃了哪个孩子的喜酒,明明搭的俩人是错的。例如自家大哥的大儿子莫名和自己四弟的儿媳妇连在一起,在大哥的小女儿嫁去的苏州办的酒。盘了半天,李翠洗了三个碗,又腌了两块大肉,接着给屋里拖了地,又在屋外扫了落叶。一忙活起来,或是把一堆孩子的婚事理完,老冯想起和村口开超市的老王约了象棋,也没管自己理没理清楚,兀自走了。李翠跟着老冯盘了一上午,本来脑子清楚的,给盘成了一碗没吃完的粥,糊弄不干净,又咽不下去,只能干放在那。

等到了第二天清早,李翠再坐在桌前吃下半碗粥时,才想起要给弟弟老李再打个电话,这个电话又没人接,李翠才在吃完早饭后,屋里屋外收拾完后,又给老冯准备好了中午晚上的下酒菜后,起身出门。先坐了村口老王儿子十块一趟的摩托车去了镇上,又在镇上坐了两块的公交车去了李家村在的中运镇,再在中运镇坐了不知谁家孩子五块一趟的摩托车到了李家村。

李翠想上次来李家村还是十年前,自己亲侄子结婚在村里办了一顿酒,请了她过来。不过上次是老李骑着辆三轮车去冯家村接她来的,这次是她兜兜转转自己来找老李的。进了李家村,走五个巷口就到了自己出嫁前的家,也就是老李家。家里门虚掩着,推开门就见到老李死在地上,桌上放着一瓶农药,而老李的手上,还捏着半块馒头。

李翠庆幸自己刚巧给老李打了几个没打通的电话,要是这电话等到过年再打,怕是新鲜的老李都见不着了。

(二)

小李想不明白自己亲爹老李为什么要死,小李的老婆也不明白老李为什么要死,前来帮忙准备丧事的同族和亲戚也不明白老李为什么要死。大家既想不明白老李为什么要死,也想不明白老李为什么要喝农药死,更想不明白死前为什么还吃了半块馒头。

李翠倒是能明白老李为什么喝农药要就着馒头。旁人有说老李年纪大了眼花,吃馒头噎着了找水,结果把农药当成了水,稀里糊涂死了。李翠说不是,且笃定说不是。自己亲弟弟上了年纪,腰不好腿不好,牙口不好胃不好,唯独眼睛明亮,夜里在村里走路都不迷糊。俩人曾因一个手电的事说了一整个去年。李翠听闻邻村大队的老房夜里在村里贴禁止燃烧秸秆的大报,一个没看清掉进了河里。老房一辈子眼睛好得不行,哪知道眼睛花不是慢慢花的,而是一个不留神就花了的;倒也不能说是一个不留神花了的,而是慢慢花的,一个留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花了。邻村大队的老房这一个留神留得太晚,一个不留神掉进了河里。按说老房年轻时是游泳好手,偏偏年纪大了关节老抽筋,有时步子迈大了腿抽;有时抬手抬快了,胳膊抽。这回掉进河里,指定一个手刚轮起,抽了;脚刚扑起水花,又抽了。胳膊和腿抽筋了就喊,一喊嘴里就进水,没会儿功夫淹死在河里,再浮到水面就死透了。老房也就死在水面上大家看得一清二楚,但死的原因这么一清二楚,靠的是房家村里老小共同猜的。你猜一处我猜一处,眼花的游泳好手老房死在了河里这事,就给圆满了。能圆满说明这事不有假,不有假的事儿传出去就越传越真。等传到了李翠耳里,就成了板上钉钉,因眼花而起的惨事。李翠想到弟弟老李腿脚也不好,晚上还老喜欢去桥头吹风,便催他买个手电。但老李觉得自己眼睛好,偏不肯买。不买手电不是图省钱,而是手电买了,就等同于承认自己眼花了。李翠和老李俩人过年时通了一个电话,李翠:

“你们村八点就熄灯,买个手电方便。”

老李:

“不买,我看得清。”

等快到清明,李翠又打了一通电话:

“记得给咱爹妈烧纸的时候,顺带给咱爷奶的坟前野草野树砍咯。还有,你的手电买了没?”

老李:

“坟都给迁了,没有野草也没有野树。”

李翠:

“那手电呢?”

老李:

“没买。”

等到了中秋,李翠又是一个电话:

“手电?”

老李:

“没买。”

俩人有事说事,说完就聊手电。要是没事,就开门见山聊手电。俩人聊了一年,一共打了四个电话,总算在除夕晚上,李翠知道老李买了个手电。

李翠:

“年夜饭吃啥?”

老李:

“买了,买了!”

也就四通电话,老李就被李翠说烦了。老李有了手电后,李翠就不说手电的事,说他晚上早点回去的事。但这事老李不敷衍,坚决说不行。

老李在电话里头说:

“我睡不着,要数上一会儿星星才能睡着。”

老李的房子,也就是李翠和老李打小住的房子造在巷子里头。巷子只有两人宽,房子也都封了顶,没有院子。巷子窄坐在巷子里抬头就看不全星星,房子没院子就更看不着星星。老李说他要数着星星才有困意,那每晚去桥上就有了道理。就是冬天,也得裹着军大衣在桥上吹会儿风才行。李翠自己每晚也睡不着,早上天不亮也就醒了,知道弟弟老李必须得每晚去桥上,还必须待到有困意了才能回来。便知道老李的眼睛没花,要是花了哪还能数星星,数来数去都是融在一块的白浆糊。李翠知道老李眼睛没花便放下心来,还和老李说,早知道他能数星星,这手电不买也罢。

既然老李的眼睛能数星星,那肯定能看得清农药瓶是什么颜色,瓶上又写的是什么字,能看清瓶子那就不会喝错。李翠对众人说,也对刚从杭州赶来的小李说,他的弟弟老李,也就是小李的爹,就是为了喝农药寻死。

小李问李翠:

“大姑,那这馒头是为啥?”

李翠想了想,说:

“他胃不好,估摸着农药酸辣,怕是喝到胃里烧着难受,才吃了半块馒头垫垫胃吧。”

(三)

老李的丧事要大办。

丧事大办的主意是李翠提的。李翠之所以要把老李的丧事大办,是因为老李家十多年没办过事情。上一次老李家办事情还是老李的儿子,也就是自己亲侄子小李的婚礼。先不说小李的婚事是十年前办的,就是当时办也是小办,就在村里摆了十二桌吃了一个晚饭。这十二桌还不是在老李家办的,因为老李家中堂小,还没有院子,摆不下十二桌。这十二桌是麻烦了同是李家村的老刘和李家的同族李正天两家。在老刘家的院子摆了五桌,在李正天家的院子和中堂摆了七桌。

当时摆了十二桌,李翠就不高兴。一是因为小李的婚事大办是在杭州,听说摆了二十多桌,摆了二十多桌就罢了,这二十多桌里吃上饭的李家人,就老李和小李两个,其余坐满二十多桌的,都是小李媳妇家的亲戚或是小李和媳妇两人的朋友。李翠不高兴倒也不为了没能在这二十多桌里吃上饭,吃不吃上饭是其次,管他杭州的菜还是北京的菜,哪怕是国宴,李翠也不稀罕这一口。李翠不高兴,是因为自己不是这二十多桌里的人。就算自己不在这二十多桌里头,李翠和老李的二叔李以顺能不能在这二十多桌里?同族的李正天帮了李翠和老李的爹几十年,又帮老李家几十年,能不能进这二十多桌里?这二十多桌的名单李翠也能排下二十几桌,但这二十几桌的人除了老李和小李俩,其他都没能去成杭州,吃上一口浙江菜,李翠不高兴。

李翠不高兴,二是因为小李在李家村摆的十二桌喜酒,有五桌是在同村的老刘家办的。李翠不是嫌老刘不好,不仅不嫌弃老刘,李翠还感谢老刘,就因为老刘家的院子,自家侄子的喜酒才能摆下十二桌。李翠不高兴的是整个李家村的李家人,除了李正天,其余的李正兴,李正青,李正耀,包括自己和老李的二叔李以顺等等,都不乐意小李的喜酒摆在自己家里,或是自己家院子里。李家众多人不愿意,有说没桌子的,有说没板凳的,有说怕院子里种的花生小葱被踩坏的。总之李家人理由一个比一个多,但李翠晓得这帮人不乐意帮,还是因为他们自己没能进那杭州的二十多桌里,或是没能吃到浙江菜,没能尝上一口醋鱼,没能嚼上一块东坡肉,或是没喝上一杯自己未曾听过的酒,吸过一根自己未曾抽过的烟。

李翠当时忙着张罗侄子的喜酒,在李家村四处碰壁,气得跑到桥头,大骂李家人,也就是自己的二叔,三伯,二大爷等等:

“他娘的馋货,一帮没种的东西!”

不过李翠的大骂主要大在气势上,而这气势主要在自己捏着的拳头上,而嘴里这一声没什么气势,也传不了多远,河里没浪,只是几条小波,就把这句怒骂吞没了。

最后李翠的亲侄子小李的喜酒就摆了十二桌。本来李翠有二十几桌的名单,且桌是按杭州大酒店十人一桌的大桌算的,换成村里的小桌,得三十桌人。但李翠一趟趟跑下来把名单缩成了十二桌。倒也不是因为这一趟趟跑下来缩成了十二桌,而是老刘家的院子只能摆上五桌,李正天家的院子和中堂只能摆下七桌,于是只留了十二桌的人,有的因为还能看上眼,有的是不能不叫。

李翠为了侄子小李办喜酒不高兴,三是因为这事前后都是李翠自己忙活,老李不当回事,新郎官小李也不当回事。小李不当回事,还指责自己的亲姑姑李翠,觉得本就是讨回一个红包而已,非要大动干戈,伤了和气。

但李翠自己知道她不为了办这喜酒,也不是为了自己侄子小李,也不是为了自己弟弟老李。李翠是为了自己家,严格说自己出嫁去冯家村之前的家,是自己和老李还有自己和老李的爹三人的家出一口气。为这一口气,家里做事情就要大办,只有大办,他人才知道自己过得好与不好,大气或不大气。

李翠想要大家知道自己家,严格说自己出嫁之前的家过得好,即使自己和老李的娘跑得早,自己和老李的爹死得早,自己的侄子也就是老李的儿子小李早就不待在李家村了,但李翠想让大家知道自己的这个家没有散,没有散还过得好。这个好得体现在桌子摆了几桌,桌上上了几道菜,几道菜里又有多少硬菜,就菜的酒是什么酒,酒后散的又是什么烟。

李翠希望大家能知道自己的家,严格说是出嫁之前的家现在依然过得好。要大家知道自己家过得好,便需要人来吃席,本来十多年前自己的亲侄子小李结婚时,就是一个机会,但因为李家人皆是馋货没能办成。又想十几年后轮到老李家祭祖也是个机会,但老李先上了李家的坟谱,成了李家要祭的祖先。

所以这回李翠的弟弟老李死了,死于喝了一瓶农药。但李翠依然要把老李的丧事要大办,大办特办。

(四)

李翠要把弟弟老李的丧事大办,不光是要丧席上备有几个硬菜,或是备了什么酒和什么烟。李翠还得去镇上请一个乐队,乐队里不光得有锣鼓,还得有人吹号,号不能是小号或是唢呐,得是电视上抱在怀里吹的大号。李翠去镇上与乐队磨了半天,才知道那怀里吹的大号叫萨克斯,乐队的人又劝李翠说,萨克斯都是吹红事的,没吹过白事,没吹过怕村里人说他们老李家的闲话,也怕老李家的其他人说他们乐队的闲话。又磨了半天,李翠才把萨克斯换成了唢呐;请完乐队,李翠还去市里的东园寺请了五个和尚。请完五个和尚,又想起去镇上请了几个闲人哭丧;请完几个闲人哭丧,又想起丧饭备席需要地方,老李家中堂小,还没有院子,便又要与人借地方。李翠先找了李正天,又找了老刘,两人家里一共能摆下十二桌。但李翠这次不想摆十二桌,她想摆四十桌。这四十桌人的名单,李翠早在侄子小李结婚的时候就列好了。当年是按杭州大酒店十人一桌的大桌算的,凑了二十多桌,如今过了十年,名单上有人死了,有人嫁了,也有人家里娶了媳妇,或是添了儿女。删删减减下来,就成了四十桌。要办四十桌,就得再借地方,但李翠只是挨家挨户报丧,一句借字没提,后又通过乐队老板的介绍,从镇上拖来桌椅板凳,租来几个人力和做菜的师傅。五桌放在了老刘家的院子,两桌放在李正天家的中堂,又五桌放在李正天家的院子里。剩余的二十八桌,从老李家门前的巷子,一张连一张,直摆到村里的桥头,还在桌子顶连起了一长条雨棚。李翠同租来的人力忙活了一天,同族中来帮忙的只有李正天一人。其他人来了也就是拎来一捆纸钱,进屋对着老李躺着的水晶棺叩三个头后,三三两两就聊天去了。

李翠对着侄子小李说:

“别人越是不把你们家当回事,你自己就越得把事当回事。”

小李听自己姑姑说这话只觉得好笑。前脚自己劝姑姑把丧事小办,最好只是在家停尸一天,第二天赶早火葬场烧了,中午埋了,下午圆坟,晚上至亲去镇上摆上几桌,就此丧事了了。但姑姑李翠非说自己的爹老李,也是她自己的亲弟弟,自己亲弟弟的丧事也就是自己家的事,小李不愿意大办,那她就自己大办。结果姑姑李翠大办一天,又不和小李说是“自己家”,而是说“你们家”。合着“别家”的姑姑帮自己家做事情,而“自己家”的小李,则是屁事没干,只是有人来送纸时,领着去亲爹老李的水晶棺前叩头。九月底的天还热得很,老李的水晶棺老起水汽,叩头后小李就要和媳妇用纸巾擦去水汽,领来人看看老李。哭丧的有三人,三人不是来人就哭,基本上来了有七八个了才哭,虽个个与老李不沾亲不带故,但哭起来就是老李的儿子,又是老李的媳妇,有时也是老李的儿媳,或是老李的姐姐。哭丧的哭了,乐队的也开始敲锣打鼓,但乐队只在哭丧的喊起时才敲打,要哭丧的哭了几波,唢呐才会吹起。念经的和尚在唢呐响起时不念,敲锣打鼓又有人哭丧的时候也不念,得唢呐停了,敲锣打鼓的停了,哭丧的也停了,再歇上几轮才念,其余时候就用带来的喇叭放经文。放经文的时候是屋子里最安静的时候,来送纸叩头的人这时就会和小李聊上几句,聊的也都是老李。问小李,老李为啥死,又为啥喝农药死,听说死时手上捏着半块馒头,又是怎么回事。这几个问题小李也不明白,只是后两个问题,姑姑李翠解释过,便给来人再复述一遍。复述时不单说老李的眼力好,不会把农药当成水喝了;还得讲起隔壁村大队老房的例子,再讲到因老房的原因,得知老李每天要数星星睡觉。小李讲老房的例子不是为了让别人坚信老李眼力好,主要是为了把这个几个问题的回答给拉长,拉得越长,听者可就得琢磨其中的逻辑,琢磨老房和老李的区别,琢磨来琢磨去,可能就忘了自己还问了的第一个问题。

等闲聊几句,前来送纸叩头的人就走出屋去,去巷子里看人搭雨棚或与小李的姑姑李翠聊上几句。与李翠聊,李翠嘴里没什么好话,或者说,话都是好的,但讲出来阴阳怪气,听着是不好的话。大家与李翠聊不到一块,或是心情聊不到一块,就各自与各自聊,聊在外打工或聊家中小孩。聊来聊去,还是得互相琢磨一个问题。

“这老李,怎么突然就想喝农药去死了呢?”

(五)

李翠说李家就李正天一个好人,说李家庄就李正天和老刘两个好人。李正天和老刘好,不仅李翠说,整个李家村的人都说他俩人好。

老刘的好是人本身好,谁来找老刘帮忙,老刘都不拒绝。李正天的好,就能从李翠和老李的爹活着的时候算,一直能算到李正天去杭州找活,顺便带走了李翠的侄子,也就是老李的儿子小李去杭州找活。正是李正天带了小李,小李才能娶到杭州媳妇,成了半个杭州人。李翠只是可惜侄子小李成了半个杭州人后,没能带着脑子列得那二十多桌人,去杭州的大酒店吃过醋鱼或是东坡肉,或是尝过一口没听过的酒,或是吸过一根没抽过的烟。不过这些事李翠都不怨李正天,只是偶尔怨侄子小李;如今也不怨小李,还是把这怨劲用在了把弟弟老李的丧事大办特办上。

李正天平时也不住李家村,而是一直住杭州。住杭州也不是因为房子买在了杭州,而是那年在李家村包了块鱼塘,没想几天发了洪水,鱼塘由李家村里的一小块,被洪水冲成了李家庄整一大块。一小块地方里的鱼是李正天的,鱼在李家庄整个村里游就不是李正天的。那几天洪水,李家村的人个个在船上待着,本来没东西吃,得亏李正天鱼塘里的鱼冲成了李家村的鱼,大家才能一捞一条,一捞又是一条,饥寒交迫里躲过了一个“饥”字。正因如此,李家村的人个个都念李正天的好。不过李正天却因这件事伤了心,举家去杭州讨生活。正巧老李家的儿子没考上高中,应了老李的托,也把小李一同带了过去。

李正天在杭州待了十些年也没和小李在一块。李正天自己就是去讨生活的,能讨上一口是自己的一口,能讨上两口要给家里寄去一口,哪有闲来的本事给小李讨上一口。李正天和小李到了杭州就分道扬镳,只是偶尔李正天问问小李近况,找了什么工作?认识些什么人?李正天问这些也不是自己要问,而是李家村的老李要问。老李老说小李没了音讯,只能从李正天这问。李正天去问小李大多回答也是应付,例如找到了工作,但是什么工作,小李不与李正天说;认识了些朋友,但是什么朋友,又是哪认识的朋友,小李也不与李正天说。

李正天从小李这拿不到什么具体情况,只能给老李在电话里说:

“一切都好,一切都好啊。”

李正天和小李在杭州几乎没有交集,但九年前突然和老李有了交集。这个交集不是电话打得多了,老李终于开始问起李正天正在做什么工作,认识了些什么人;又或者李正天问到老李,李家村如今可好,老李自己可好。李正天和老李有了交集,是老李九年前来杭州,同李正天一起住了七年。

正因为这七年,李正天在帮忙摆桌子,帮忙搭雨棚时听到旁人聊起,老李为什么要喝农药死时,李正天就有话说:

“老李啊,就是活得太轴,轴就罢了,还有些傻。又轴又傻,遇上事儿了,可不就想死了。”

说起老李的轴和傻,李正天就来了劲。先前摆桌搭棚子时李正天没劲,没劲不是摆了四十桌累了,也不是搭了几十米的雨棚累了。没劲是因为要大办特办老李的丧事。李正天和小李一样,觉得老李的丧事简办就行,也和小李一样,李正天觉得简办省钱省事。但李正天和小李不一样的是,李正天是正宗的别家,对丧事如何办插不上话,而且也不该插话。李正天之所以帮着李翠忙前忙后,大办特办,主要是他不会说“不”。早年发洪水时,别人吃他家的鱼,他不会说“不”;老李让李正天带他儿子去杭州,他不会说“不”;小李在村里办喜酒要摆桌借地方,他不好意思说“不”;这回李翠又要自己参与大办特办,他也不会说“不”。李翠没听李正天说过一个“不”字,便觉得他是好人;说他是好人不光是因为他不会说“不”,还是因为他帮过李翠和老李的爹。但李翠不知道的是,李正天之所以帮过李翠和老李的爹,还是因为他不会说“不”。李正天一个“不”字一辈子说不出来,便成了好人。李家村还有一个好人叫老刘,老刘当好人是当好人开心。但李正天当好人当得不开心,因为不会说“不”,总心里憋的慌,心里憋的慌便会没劲,不像老刘当好人每天乐呵呵的走路都带风。

等大家聊到了老李,李正天来劲了,停下手里的活给大家分析老李的轴和傻。

李正天先是从老李去杭州说起。老李头回去杭州,是去杭州大酒店吃自己儿子的喜酒,住了一天,吃了一天,第三天就回李家村了。老李第二次去杭州是为了带小李的孩子,也就是带老李自己的亲孙子。老李去带孩子是为了减轻儿子和儿媳的负担,但老李来了杭州,反而成了儿子和儿媳的负担——俩人就杭州租了一个单间,一张床一张桌子铺得满满,就是给老李打个地铺都没地方。老李没地住,就去找了李正天。十几年前老李把儿子小李托给了李正天,十几年后又指望把自己托给李正天。而李正天十几年前只是把小李带去杭州就分道扬镳了,十几年后看到上门的老李就没好意思说一个不字——就说十几年前,小李要是一声“爷,带我去找住处。”,那李正天也一定当个好人,把小李在杭州的大小事安顿好了。而如今老李一句“叔,给我弄个住处。”,李正天就没法说不,但自己也没有什么本事,只能让老李睡床头,自己睡床尾,互相闻着脚味睡一张床。睡的问题解决了,老李又让李正天给自己找个活做,李正天又没法说不,也还是没什么本事,便让老李跟着自己干活了。

李正天来钱的路子,就是带人去取车。这个取车不是带人去买车,带人去买车是正经生意,老李没有门路。李正天的取车,是带着人去拖车点取车。人要去拖车点取车必然不能开车去,要么打车,要么走路。打车贵,走路又麻烦。于是就有了李正天这样的人,骑着电瓶车载着人去取车。车被拖走大多是因为车乱停乱放,不过乱停乱放的车不一定会被拖走,就是拖走了,也不一定能被李正天见着,更不能再等到司机来,带他去取车。李正天带人去取的车,都是李正天自己给交警大队举报的,举报时还得煞有介事地说别人的车把自己的车给堵了。一通电话后,没多久拖车公司就来了,车被拖走后,车主就会来找。李正天干这活久了,谁是来找车的,他一眼就能认出来。认出来后,李正天就去搭话,开出价钱,载着车主去取车。先是去交管所办证明,再是去拖车点取车;有时也得先去拖车点,因为有些车主把驾驶证行驶证放在了车里,等车主拿好证件,再去交管所,再回拖车点取车。

说起来就是个开电瓶车载人的活,但李正天不用等客,还能看人喊价,脸越急的价越高,不说挣多挣少,至少自由,正合适老李这个要带孙子的人。

李正天把活介绍给老李,或者说把这活的门路教会给老李——见人面要先问些什么?不能上来问人家是不是要去取车,再问别人要不要坐自己的电瓶车去取车;得先说自己,说自己看到有人拖车,再说自己知道车被拖走后,取车的方法和路径,最后再随意问一句“我也没事可做,要不送你一程,就当是赚个闲钱。”这门路也不是李正天总结的,而是李正天早些年跟一个叫顾成功的学来的。顾成功早年在杭州火车站做小偷,赚到钱后在杭州火车站开黑车,黑车赚到钱后就想着清净的生活,做起来电瓶车载人的生意。不过顾成功清净不是为了养老,而是小偷抓得越来越严,黑车被举报得越来越多,为了被少抓得清净,才去做了这个当“好人”的活。顾成功以前无论是做小偷还是开黑车,把人拿捏得死死的,每帮一个车主拿到车,对方还都感激不尽。顾成功觉得自己活了半辈子终于成了好人,与李正天喝酒时常说:

“当好人好,当好人好啊。”

当了一辈子好人的李正天觉得这活确实不错,也确实清净,看老李也有当好人的料子,再加上老李也确实无事可做,便把门路交给老李。但老李却不太乐意,对李正天说:

“这不是坑人的事吗?坑人的事我不做。”

李正天回:

“坑谁了,不他们自己乱停乱放的?”

见老李不回应,李正天又说:

“再说你不举报,那真碍到谁家事了,不一样举报了给拖走。”

又说:

“你先举报了,一是让人车真没碍到另一个人的事,二是你带人去取车,真是方便了人家。”

又说:

“那你不愿意做这个,还有什么能做的?”

这几句也不知是哪句把老李说服了,答应去做“电的”。老李头次出车,李正天还走路去演路人,看看老李做这行有无纰漏。杭州乱停车的多,没多久就找着一辆长安。老李先是打电话给交警说有辆长安车乱停碍着事儿了,得赶紧拖走。等打完电话,老李就开始等,李正天在街对过也开始等。老李运气不好,等了半天只等到拖车来,又等了半天,才等到了像是车主的人——在马路上四处找,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老李见客户来了,就上前搭话,开口朝人喊着:

“喂!”

那人立马回一句:

“喂你妈喂,你他娘和谁喂!”

那人说完,还想扬起手打人,李正天在街对过看到出事了,忙上前把老李拉走。回去路上李正天和老李说:

“这事怪我,忘了和你说这车被拖走,有些人只顾发脾气,这些人咱得躲远点。”

但经此一事,老李就不想干这活了,不想干这活也罢,还老劝李正天别去:

“叔,你这事做得不地道。”

李正天做了一辈子好人,头次被人说做事不地道,心里气得很,但气来气去,仍不能对住在自家的老李说一个“不”字,只觉得这人又轴又傻,活不明白。

李正天把这事说给大家伙听,只是把如何举报,又是如何说服别人坐自己车的事省略去了。只说老李不会听人说话,也不会和人说话。不会听人说话或是和人说话的人,只能自己和自己说,自己和自己说久了,也会产生矛盾,左边的自己说服不了右边的自己,右边的自己说服不了左边的自己,说多了处处打结,打结了人就唉声叹气,再久了就只想着寻死去了。

(六)

老李的丧席摆了四十桌,这四十桌的人里,老李的姐姐李翠和老李住在一个屋子里有二十三年,老李的儿子小李和老李在一个屋子里住了十七年,老李的同族小叔李正天和老李在一张床上睡了七年,其余的有和老李同窗几年的,也有和老李同桌吃过几次饭的,如老李的姐夫老冯,虽不曾和老李一个屋子过,也不曾和老李一张床过,但与老李喝过几次喜酒,也吃过几次丧饭。四十多桌里,就连住村东的李正新两个月大的孙子二娃,也曾在自己满月酒时与老李敬过酒,只是当时敬酒是李正新替二娃喝,这算是与老李交情最浅的一个,比二娃稍深的,就得算老李的儿媳妇,也就是小李的老婆陈静。陈静和老李只吃过两顿饭。一顿是十年前陈静和小李在杭州大酒店办的喜酒,一顿是十年前陈静和小李在李家村办的喜酒。不过这两顿两人相互都没敬过酒,真论起交情,可能还不如老李与二娃的深。

就因为四十桌三百来号人里,陈静与老李的交情过浅,大家谈起老李的轴和傻时,又谈老李遇到啥事想不开时,就猜和陈静有关。猜与陈静有关,就又猜与陈静的娘家老陈家有关。四十桌的三百来号人里,没人见过老陈家的夫妻俩,只能你补一句我补一句,把老陈家的夫妻俩补成了俩完整的人。就如隔壁大队的老房因为眼花被淹死的事一样,补人补得逻辑完善,且还带了几件具体的事。这几件具体的事还是因为删去了几十件不具体的事儿,正因为几十件不具体的事儿被否定了,这几件具体的事儿就成真的了。

这几件具体的事里没一件好事。皆是老陈家的夫妻俩不待见老李。比如杭州大酒店那次喜酒,老李吃的与旁人不一样;比如去杭州给小李和陈静带孩子时,没安排一个住处;比如老李过年去老陈家拜年,连晚饭都没吃上等等。

这几件事都有原因,如老李去杭州大酒店那次回来后,对桌上有什么硬菜,或头回喝了什么酒,头回抽过什么烟,一次没和众人提过。按说老李的儿子娶到了杭州的媳妇,又说去了杭州大酒店办酒席,就愣吹也能吹出几个菜来。但老李没提过,没提一定是杭州大酒店的喜酒上受了委屈。吃饭能吃出委屈,无非别人坐着他站着,或别人鲈鱼他草鱼,或别人热菜他剩饭。老李去吃儿子喜酒,让他站着或吃剩饭,没人能做得出,所以断定老陈家一定让老李吃的与旁人不一样。虽然菜不一样可能比让人站着或吃剩饭更过分,但菜不一样容易做得让别人不知道,比如给老李与几个不熟的亲戚单独开了一个包厢,但菜都是草鱼青菜,盘也只是大勺一铺,没有精雕的萝卜或几朵刚采的碎花做摆设。但老李作为公公,必定会去敬酒,老陈家的夫妻俩可能劝老李不必敬酒,但老李连满月的二娃都敬酒,那肯定会去其他桌敬酒。一去其他桌,必然发现别桌的菜与自己桌的不一样,所以回到李家村对于杭州大酒店的菜与烟酒只字不提。

老李敬酒的事是众人猜的,但猜得滴水不漏,成了几十件猜的事情里,千真万确的那几件。又因为老李去杭州只能和李正天睡,以及回来对于自己孙子什么模样,或什么性格,或几件具体的小事,老李从未在李家村说过,就连老李孙子的满月酒李家村的人也没吃上,也不知有没有在杭州大酒店再办过一次。众人就猜他见孙子都难,别说带孙子了,又因此说了老李的儿媳妇陈静,以及陈静的父母老陈俩不少坏话,且是有理有据的坏话。

丧饭的酒喝上几轮,能聊的无非就是谁家的坏话;而这四十多桌,除去老刘和李正天家的十二桌,其余二十八桌,桌桌相连,又都是同村,或沾亲带故的人,也因为吃的是老李的丧饭,喝的是老李的丧酒,就得为老李说话,又因为得说坏话,就桌桌在说老李的儿媳妇陈静,以及陈静的父母老陈家两口子的坏话。

陈静家的两口子没来吃这顿丧饭,只有陈静和小李带着老李的孙子来了。一家三口吃饭是在李正天家的中堂。按说陈静和小李,还有他们的儿子得戴孝,头天晚上不能上桌吃饭,但陈静同小李一样,觉得丧事简办即可,既然觉得简办即可,就不必按着姑姑李翠的想法大办特办,也就不必按大办特办的规矩,也就心安理得带着俩人的儿子上桌吃席了。

在巷子里吃饭的李以武是老李的本家,又因十年前诸多原因没吃上小李和陈静在李家村的喜酒。于是这次借两人回来做白事,李正天家的中堂与小李夫妻俩敬酒。与小李喝了一杯,因陈静不喝,又与小李喝了第二杯。喝完回到巷子,向同桌喝酒的人说起小李和陈静,以及他俩的儿子确确实实都坐在桌上吃饭的事。说起后便桌桌相传,从巷子一直传去村口的桥头。大家听闻后,纷纷觉得陈静与老陈家的两口子与自己猜的一样,有人总结:

“碰上这么个儿媳,又碰上这么个亲家,又因为自己又轴又傻,可不得想不开,喝了农药寻死去了。”

又有人附和:

“确实,确实。”

(七)

老李的丧事如李翠所愿,大办特办了两天后,等着今天下葬,就基本把丧事了了。李翠本该高兴,却因为听了两天别人的闲话而不高兴。这闲话虽说不是说的老李,或老李的儿子小李,或老李与李翠没出嫁前的那个家;众人的闲话皆说的是陈静或陈静的父母老陈家两口子。但李翠之所以把老李的丧事大办特办,就是让大家知道老李与自己出嫁前的家,或是老李家如今过得好。老李家说小了就是老李一人,说大了就是老李和儿子小李两人,说远了就是老李和儿子小李,加上小李的儿子,以及小李的媳妇陈静还有陈静的父母老陈家的两口子共六人,在把这个家的前后算上,还得包含没出嫁前的李翠。所以大家说起陈静或老陈家的两口子的闲话时,李翠觉得这些闲话说的也是自己家,是自己说远了的那个家。

李翠做事雷厉风行,如烧饭做菜,做菜又细分腌与炖;如洗衣拖地,地还细分家中大小屋,院子的犄角旮旯。李翠论做事,四十多桌里三百号人没人能做得过她,但论说,李翠就只比两个月大的二娃强。虽李翠的亲侄子小李听了他的大办特办,但李翠知道小李只是碍姑姑的面子,或不必他家出钱的原因,不与李翠掰扯。但小李还是开饭上桌,不符合李翠大办特办里大大小小的规矩。李翠只能做,不会说。摆了四十桌的丧饭,却换不来几句好话,他人说了坏话,自己还插不上嘴,便生起怨气,与自己老伴老冯盘算:

“这李家村大大小小,或远或近,除去李正天和老刘,都他娘的馋货,没种的东西。”

老冯听了便论起二娃,二娃是李正新的孙子,不光是李家村的娃,也是李家本家的种。

李翠听了无话说,怨气变成了闷气,只管忙活去了。

李翠不高兴两天后,就指望第三天赶紧下葬,如亲侄子小李当时说的,上午烧了中午埋了下午圆坟,晚上最后吃一顿散伙。只是不同侄子小李说的规划,如今白白浪费了两天。不光是丧饭钱,或和尚钱,乐队钱,哭丧钱;主要是浪费了两天好时光,本该在家里腌肉或打扫,如今等第四天回冯家村,连个剩饭都没有,家里指定还堆起灰尘。

老冯也说:

“几天没和老王下棋了。”

如今就指望第三天把丧事办完,结果第三天去火葬场烧老李时又出了两件让李翠不高兴的事。

一是来吃丧饭的四十桌人里,不知谁把说陈静的闲话传进了陈静的耳里。陈静不像李翠,有话直说,且说得大声,就站在老李的水晶棺边说起李家村众人:

“他娘的,谁先传我陈家人不好的?”

众人不语,或回一句并非自己所说。

陈静又喊:

“他老李给我带孩子?他老李就没给我带过孩子!”

众人还是不语,只是有几人上去开始劝。

陈静又骂:

“妈的姓李的没一个好东西!”

陈静骂完这句就不说了,跪在老李的棺材边痛哭。说起来这是老李家头一个哭的。前几天有哭丧的在老李的水晶棺边哭过,代表老李的儿子小李哭过,也代表过老李的姐姐李翠哭过,也代表过老李的儿媳陈静哭过,远的侄子或侄媳妇,或不知关系,只是为了前来送纸叩头的人,说一声“孝子”或“孝孙”,也代表他们哭过。陈静这一哭,不是为了自己公公老李哭,而是为了自己哭,也为了自己父母老陈家的夫妻俩哭。这一哭把哭丧的哭不会了,不知该不该应和;又把在场的李家人哭不会,不知陈静哭得这么伤心,会不会有一丝哭老李的意思在里头。要是陈静光哭自己,或哭自己陈家人,在老李大办特办的丧事上,不妥;但要是情绪上来了,又扶着老李的棺材,真为老李哭了那么一会,倒是比李家村众人,乃至前来李家村吃席的远方表亲们,要强上不少。大家此时没来得及猜,或来得及相互补完这个事情,只能迷茫地站在一边干看着。

一屋子的人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陈静的老公小李劝陈静别哭了,又觉得自己亲爹的丧事上,陈静说自己李家人不好不应该,但又想前些日子诸多烂事,又觉得陈静说自己李家人,或单指小李自己不好,又应该。但诸多烂事不便在灵堂和众人讲,不是因为诸多烂事是小李自己烂,而是这是自己亲爹老李的丧事,不该谈论起小李自己。

陈静哭这事闹了一个小时才好,好了也不是小李劝说的,也不是李家村的人劝说的。陈静好了是被自己说好了。起初哭的半个小时,一句话说不出,只是一个劲地嚎;待半小时过去了,便开始说,从为什么不给老李住处说起,说因为自己家小,没有给老李睡的地方,又说父母家有住处给老李,但老李不去;接着说起老李带不好孩子,或是自己本身就不愿意带孩子,只是看见孙子高兴,真忙活起孙子的吃喝,或抱怀里溜达上街,样样做不好;又讲起老李要给自己带孩子,无非是在家里没事做罢了。没事做的还有小李,但论起小李又不细说,只说小李不好,究竟怎么不好讲得不明不白。等说多了也就不哭了,也许是哭够了,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说多了。总之起身带着自己儿子去了房间里锁上了门,不出来了。

陈静进了房间,众人就开始问起小李:

“你怎么没事做了?又怎么不好了?”

小李也只是支支吾吾,大家就又开始猜,有大声猜的,也有小声猜的。李翠听见众人猜小李是如何不好所以不高兴,但李翠只能不高兴,真论起来,在场在猜的人她一个也说不过,就连自己侄媳妇陈静都不如。陈静敢喊出“李家没一个好东西”,但李翠不敢喊,李翠认同这句话,但也只是小声说;李翠也不是完全认同,他觉得自己弟弟老李应该是个好东西,但不知陈静这话到底只说了活着的李家人,还是包括了死掉的李家人。李翠对于这些不敢去论,只是心里不高兴。

等陈静这事儿过了,殡车也来了。几个李家人把老李的水晶棺抬上车,出发去市里的火葬场。从李家村到市里的火葬场要四十分钟,前面十分钟规矩繁多,要扔纸钱,要哭丧,要与老李说话。说的都是让老李认路的话,怕这趟老李去了火葬场,回头时忘记一同坐车,落在市里了。十分钟过后上了大路,大路上不让扔纸钱,哭丧的与乐队的也都累了要休息。送葬的人在车里就补觉或聊天。

这时就有了让李翠不高兴的第二件事。

那四十桌里有些人前两天因有事没来,第三天送葬才赶过来的,其中有个叫李德忠的。李德忠上车前才赶来,本要先给老李送纸叩头的,无奈陈静哭了一个小时,没逮到机会叩头,只丢了纸钱在屋里。待上了送葬的大巴车后,主动坐在小李边上,先是为了前两天没来道歉,接着又与小李聊起老李,聊自己与老李的交往,在哪里上过学,在哪里吃过饭;接着就聊起老李为啥死,又为啥喝农药死,听说死时手上捏着半块馒头,又是怎么回事。小李还没开口,坐小李和李德忠前排的李正新回头先插了话,说老李又轴又傻,小李就补充老李虽轴又傻,但眼力没问题,每天晚上还数星星,不会傻到看不清瓶子上写的是农药,当水就着馒头喝了。而是老李为了缓解农药喝下去的胃痛,才吃了半块馒头。

李德忠回李正新和小李:

“那老李能看清星星,不一定能看清瓶子上写的是啥呀。”

李正新和小李同问为什么,李德忠说:

“那远视眼就是星星看得清,但看眼跟前的字模糊。”

李德忠说完又补充:

“老李可能真眼花,看错了瓶子的字,或就没看到瓶子上的字,把农药当水喝了。”

李德忠这话在车里由李正新开始传,从前排到前排,又从前排到后排,传来传去,传到了李翠耳朵里。

李翠心力交瘁,没有力气与李正新论,或与李德忠论,只是有人和她说起老李眼花,她只能不高兴,只能回一句空话:

“不会,老李他不会眼花。”

(八)

老李之所以寻死,还是喝农药寻死,死时手里还捏着半块馒头这事,基本在老李烧成灰后有了结论——老李眼花,看错了瓶子。

这事在火葬场烧老李时有人还要论,例如李家村的好人李正天。李正天觉得老李就是为了寻死才喝了农药,因为老李这人又轴又傻,容易遇事想不开脑子里打结。说起打结的事,李正天又举起老李儿媳妇陈静的例子,说陈静一定是老李的结,或陈静和老李儿子小李在一起这事,是老李的结。

李正天要与人论,别人就说老李眼花才是原因,因为眼花才能解释那半块馒头。李正天就提出李翠的想法,说老李是因为喝农药胃痛,才吃了半块馒头缓缓。他人反问李正天:

“你咋知道喝农药胃痛?难不成你喝过?”

李正天再要论,他人就不与李正天论了,有人说:

“没想到你李正天这么喜欢讲人不好,人老李无非喝错了东西,非说人家寻死,非说人家儿媳。”

李正天当了一辈子好人,被人说这一句,浑身不舒服,但又不知如何反驳,或者说要反驳的时候,李正天就一个“不”字说不出口,只能回应:

“好,好吧。”

当李正天不论老李如何死的事,也就没人论了。等老李烧成了灰,老李眼花这事就成了结论。

直到中午回到李家村埋的时候,老李的眼才不花,或者说,老李的眼花不花不知道,但老李确实是要寻死的。

因为老李的儿子小李,在老李的家的床头柜子里,找到了一封遗书。

老李烧成灰后装进了骨灰盒后,李翠才发现骨灰盒上留了一个椭圆小洞,洞就在骨灰盒的正中偏上,想来想去想明白了这洞是用来放老李照片的。老李的儿子小李提出用老李身份证的照片,刚巧老李的身份证又在小李身上。但李翠不同意,觉着老李身份证的照片像个死人。虽说老李确实死了,但丧事大办特办,又是和尚又是乐队,还喊了哭丧的人,不就是把老李当活人看吗?即使是死了,也不能真放一张像是死了的照片。李翠不同意用身份证,但也提出了方案——老李家应该有小李和陈静在李家村办喜酒的照片,那照片喜庆,是个活人,愿老李在地底下活着的时候,也如那照片上一样开心。

小李听了李翠的话,回到老李家找照片。翻箱倒柜,终于在老李的床头柜里找着了那张喜酒上的照片。同时找着的,或是碰巧翻到的,就是老李的遗书。

老李的遗书是信封包着的,信封上还画了一只老虎,应该是去年过年,村里大队送的。信封上写的也不是“遗书”,而是“以书”。“以”字前被涂了三个圈圈,细看能看出都是“遗”字的“其他写法”,一个辶上写的是“责”,一个是辶上写的像是“夷”,还有一个实在分不清。老李涂了三个字,最终才写下了“以书”。虽说是“以书”,但老李前三个圈圈讲得明明白白,这就是老李的遗书,且还在信封下标上了日期,正是李翠来李家村的那天。

小李没打开信封,而是把照片和信封拿到了老李未下葬的坟前,交给了姑姑李翠。李翠先是高兴,因为自己来得正是时候;又是高兴,因为老李不曾眼花,不仅不眼花,还能在纸上写字。老李寻死,就是想死,且留下了原因,或许是轴了些,但是不傻。

李翠把“以书”交给小李,说:

“这是你爹,他的话该由你来读。”

小李接过“以书”,小心撕开了老李用胶带封住的口子,又从信封里捏出一张叠成方块的纸,小李把纸铺平,对着李翠,李家村众人,还有前来李家村吃席的远方表亲,读出了老李遗书上的内容:

“明日无事可做。”

送葬队伍的后头有人问:

“就这一句?就因为没事可做,老李就寻死了?”

小李在坟前呆呆站着,等反应过来又把手中的纸翻面看了一遍,对众人说:

“就这一句,明日无事可做。”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