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屋

大年三十经过一天的奔波，总算在天黑前回到了阔别两年的老家。两天后于匆忙的拜年途中抽身去了一趟被拆迁毁掉的祖屋。一片残垣断壁沉寂在寒风瑟瑟中，地基周围枯草凋零，我站在门前，望着那棵跟我同岁的水杉，二十多年的往事不禁在脑海中荡漾起来。

我顺手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以作留念，随后便点上香烟在料峭的北风中感受肺腑的跃动。

妻子来到门前的鱼塘，兴致勃勃的拨弄起掉在角落的金黄的小柚子，嘴里不停的叹到，哎，好多柚子啊，真浪费。我循声望去，看着它们圆滚滚的挤在泥里不置一词，倒是突然来了倾吐的兴致，对她说起关于祖屋的一些往事来。

说起来，祖屋修建的经历也算是坎坷了。

早些年爷爷家跟大多数穷困的农村人家一样，一家六口四个孩子挤住在破陋的三间小房子里。后来等到四个儿子逐渐长大，到了该成家的年纪，老屋越发显得拥挤不堪。父亲作为大哥，为了把我妈娶过门，心一横，便借钱在老宅子的旁边盖了一座简陋的房子，就是现在祖屋的前身。

祖屋虽然建的简陋，但还是别具一格。正房是两间卧室加一个客厅，外墙右边简单的搭了一个厨房，左边建了一排露天的楼梯直通到屋顶。那时的楼顶用预制板直接盖上，上面铺上一层隔雨布再用水泥封平。虽然屋顶没隔几年在雨季就开始漏水，但是大多数晴朗的日子，我家的屋顶反倒成了我们一群孩子玩耍的乐土。燥热的夏季，我跟姐姐会在屋顶乘凉夜宿，那时的夜空皓月繁星，多姿多彩。

也就是在这简陋的祖屋，十年里母亲接连怀上了姐姐、哥哥和我。不幸的是怀上哥哥的年月正是计划生育严打的高峰，后来等到临产时母亲便被强行拉到镇卫生院将哥哥引产而死。很多年后我才听奶奶提起，哥哥引产那天风雨交加，奶奶从镇上来回步行十几里，将已成人形的哥哥裹在襁褓中带回老家埋葬在了屋前的梨树下。此后很多年，因为家境的不如意，我总是会偶尔萌生出代哥哥受罪的想法，实是不堪回首。

又过了两年，生性要强又想要儿子的母亲，硬是在躲躲藏藏的日子里生下了我。不过后来还是罚了一千五的款，也算是我自带身价而来。很多年后，一堆同学聚到一起，只要一说起有两个孩子的家庭，基本上都交过罚款，这也算是那个时代常见事了。

等到我六七岁年纪，本来就破败的房屋漏风漏雨已成常态，每到梅雨季节家里的盆和桶经常不够用。看着我一天天高起来，父母一商量便决定在祖屋的基础上加盖一层，因了原先的格局，倒省了推倒重来的负担。

第二层修建的经历就更加坎坷了。那时房屋开始动工不久，二楼右边的墙面修建出了意外，因为角度没有量准，一个干燥的下午，随着“轰”的一声，整个墙面随之倒塌砸向了厨房。因了那会常常都是我妈开始准备工人饭食的时间，我爸一边在心里嘀咕冲下楼，一边为我妈的安全担忧，结果我妈那天刚巧到河边洗菜躲过了这一劫，也算是大难不死。

本想着虚惊一场好事多磨，没想到后来紧赶慢赶还是远超工期，预算也随之大涨，等到房子封完顶，家里自然又欠下一大笔外债。更忧心的是接下来几年，年成一年不如一年，母亲的旧疾也开始频繁发作起来，这样的光景一下子将父母击倒在地，往后很多年都没能翻身。

我只记得那些年，每到大年三十的晚上，父母总是会把欠债的账本拿出来在床边算了又算，常常是旧账未除又添了新账，看的我们姐弟俩心惊肉跳，每想至此，便知道来年又会过得特别穷酸。

后来，我们家楼房在很多年里都算是个烂尾工程，除了装上门窗勉强住人外，再无力装饰。我就在这样的祖屋里慢慢长大，一晃又是十几年，直到大学。这十多年里，有着不少特别而又难忘的时刻。十几年来，家里楼梯间都没装护栏，每次逢年过节家里来人不敢上楼，我总是表演给他们看早已练就的闭眼飞奔上楼的绝技，后来每每忆起总忘不了那时苦中作乐的场景。

还有一个清晨，姐姐在楼上于睡梦中醒来，睁着惺忪的双眼突然发觉窗帘上方有根类似绳索的东西在来回摆动，等到睁大眼睛起床细看，才发现是一条蛇尾正悠闲的甩荡在窗沿边。在姐姐的惊叫声中，父亲随之飞奔上楼用锄头结果了那条家蛇的性命，这也算是清贫的生活里一个小小的插曲吧。

都说贫困夫妻百事哀，我们姐弟两是深有体会的。

多年来家里清贫的生活也让父母的脾气一天天大起来，起初在夫妻俩努力后又无力改变现状的情况下，日子便过得越来越艰难。农闲时节，父亲总是出去打牌以渡过那难熬的岁月，而母亲成天逮到机会就跟父亲拌嘴，直发展到后来一年胜过一年，慢慢的负气动手竟成了常态。为此，二楼的玻璃无一幸免，很多年里下面一排窗子都是用衣服或者蛇皮袋堵着。

记得有一年特大暴雨，我睡梦中被大雨淋醒，那一晚呼啸的北风撕开了整个窗子，一家人就在北风夹着暴雨的呼啸声中苦熬了一夜。如今说来只是当个笑话而已，却也实在想不出当年的这些往事在我幼小的心里到底刻下了多大的创伤。

盼了好多年，总算时来运转。因了姐姐的奋斗和努力，慢慢开始接济起这个穷困的家庭。上大学那年，姐姐一下给家里汇来两万多块钱，让爸爸将房子好好装修，年关，姐姐带着姐夫回到了祖屋，多少年算是第一次过了个体面的年。只是可惜，接下来我上大学参加工作，跟这个焕然一新的家聚少离多，再难得到他的庇护和照拂，徒留一堆心酸往事慢慢回忆。

如今算起来，祖屋与我们患难与共竟已有了二十多年的交情。

眼前一堆乱石穿空，往事却仍历历在目，妻子双眼潮红挽着我慢慢的走出了那早已立满枯草的窄窄小径。

201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