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脚铺的美玉
美玉卤的猪脚自然是龙华最好吃的。
黄昏时当我从华强北筋疲力尽回到龙华,就爱到她开的猪脚铺点一份猪脚饭,配一碟麻叶,一碟咸花蛤。因为同是家乡人,美玉对我总是多照顾些,聊些龙江的风土人情美食趣事,慢慢的大家都熟悉了起来。每回去吃饭,总能见她肥肥的脸上满是笑容,用破铜锣般的声音亲切招呼:“阿弟,今日有煎正好的咸巴浪鱼,爱勿来一尾?饭给你淋点卤汁,猪脚是爱搭卷煎还是鱼糕?”
斩猪脚时她膀子上的肉一晃一晃,手腕带只廉价翡翠镯子,灰白灰白的。
美玉的老公阿雄则在一旁抽烟收钱,时时收拾桌面的碗盘。长得黑黑瘦瘦,与美玉的肥白大相径庭。
隔壁卖甜汤的金水来打饭,取笑着美玉,“肥姐啊,你勿夜夜爱哩,你看阿雄给你吸干啦。”
美玉作势欲打,“早死仔,整天拿你姐取笑!快快去娶个老婆啦!”
美玉生了五个女儿一个儿子,据说她生到第四个女儿大家都劝她停时她扯着大嗓门一字一句:“我周美玉这世人生不出男仔决不罢休!我唔想返去家乡被人指指点点,说绝了阿雄家的后!”
她就是不停生育,连坐六次月子,才从窈窕变到走形。
“无办法啦!”我吃猪脚时听她在和卖水果的花姐闲聊。“我若是生不出男仔,以后去祠堂拜祖公也会给人笑话,生完一看又是姿娘就坐在眠床哭,几个女儿名字起的是带弟、爱弟、招弟、惜弟、兴弟。我买各种补药炖给阿雄食啦,海马鹿茸啦,就是怕他营养唔够只能生姿娘,拼死拼活正拼着个男仔……”
花姐一脸发光,“莫非海马鹿茸是生男秘诀?”
“你看《火烧圆明园》无啦?里面那个皇帝就是食新鲜鹿血啊,你看个个皇帝都十几个儿子,彼时我都想托人去帮我买头梅花鹿,就是唔知去哪里买……”
“我三叔公个仔生无男仔,我叫他按照这个方法试试!”
美玉的几个女儿都扔在老家给家公家婆带着,粗生粗养。老大老二已结婚了,剩下的几个都在深圳工厂打工,剩下老五在猪脚铺帮忙洗碗打杂。只有儿子阿健自小就留在身边,读的是学费贵的离谱的私立学校。
娇惯得久了,阿健身上骄横愈盛,书不好好读,整天泡在网吧打游戏,大学考不上,整个人流里流气的到处晃荡。
猪脚铺的生意倒是愈做愈好,阿雄就领着阿健去宝安开了一家分店。
有日休假,过去吃饭,看到美玉眼眶红红的无精打采,旁边几个妇女在相劝。
“美玉啊,你勿伤心啦,我们几个现在就去宝安找那只狐狸精算账,打一顿出出气,让伊滚回外地去。”
“阿雄也是无良心,也不念念你这么多年辛辛苦苦为伊生儿育女,五十外岁人还来偷食,偷食哩偷食,还唔擦嘴!”
“拿把刀把伊两人刣掉!”
听了一会倒是听出个子丑寅卯,原来阿雄和猪脚铺雇来洗碗洗菜的外地女人好上了,慢慢就传到了龙华。
忽听美玉粗声大气的说:“要打就得打那个狐狸精,我家阿雄本性纯良老实,从不乱来,定定是被他勾引的。兴弟,你好好看店,我和几个姨姨去趟宝安!”
摩拳擦掌杀气腾腾的几个大姐就此杀去宝安,临行还听得美玉声声叮嘱:“我家阿雄身体不好,待会打人就别碰他了,跟他说说道理就好……”
接下来几日下班,都能看到美玉萎靡不振瘫坐猪脚铺门口的凉椅上,斩猪脚招呼人客都是兴弟在忙。
我小心翼翼的问她。“玉姐,阿雄兄是唔是回心转意倒返来了?”
她委屈的抽动着脸上的肉,忽而眼眶就红了,眼泪夺眶而出。
我大惊失措:“玉姐,你勿吓我,我又无欺负你……”
她索性哭了出来,像个孩子般委屈。我满面透红尴尬得想钻进地下,又怕唐突离开惹她愈是伤怀。
她哭了一会,断断续续的跟我诉说。“伊嫌我肥,嫌我唔温柔,你说,都结婚二三十年了,如今正来说这个。嫌我肥,还唔是为伊生仔生成这个样?嫌我唔温柔,当年娶我时就说喜欢我这个性格,今日竟然来嫌我声太粗。是唔是男人一变心,以前的好如今都能变成嫌弃的理由?”
我尴尬的笑笑,“也唔全然是……”
她愈说愈悲愤:“那只狐狸精也不过比我后生了十几年,瘦一些,说话像个妖精样阴里阴气的。伊谁人唔好勾引,爱来勾引阿雄?我就唔该为了多赚几个钱,放阿雄去宝安开铺。”
我唏嘘一番,无言以对,老屋着火火势更猛。
“我也唔惊,伊唔爱我,我还有这间铺,还有阿健,还有几个女儿,大不了以后我帮阿健带孙子,和伊老死不相往来!让儿子唔给伊养老,让女儿唔给伊送终!”美玉说得咬牙切齿。
撕心裂肺,必是柔肠寸断。起誓决绝,自是深情枉种。
后来我搬到布吉居住,有次去龙华办事,想起许久没吃到美玉家的卤猪脚,遂前往猪脚铺。
因是过了午市,铺内有些冷清,我看到美玉低头在切着酸菜,膀子上的肉依旧一晃一晃,腕上带的还是那只翡翠镯子。一头乌发竟生出许多银丝,人显得苍老不堪。
我笑着和她打招呼,“玉姐,我来食猪脚饭啦!”
“弟啊,是你啊。”她抬头看着我,想笑,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那表情竟似哭一般。“你爱食乜个?我给你斩猪脚去。”
我注意到旁边有个衣着朴素的女人低头默默洗碗,看样子不是兴弟。
“兴弟呢?”我问。
“嫁人了,旧年正嫁,也是龙江人,在东门市场卖海鲜呢。”她斩着猪脚切着粉肠,嘴角浮起一抹苦笑。“姿娘长大都是别人厝内的,只有仔正是自己的。洗碗那个是阿健的媳妇,咱龙江山内的,也是旧年相亲结婚。”
“阿健呢?”
“伊……”美玉像喉咙堵了一口痰。“食白药,被抓去戒毒,听说要关两年。唉,定是我前世做了太多积恶,这世人爱来受老公仔儿折磨……”
“哦……”我的喉咙也像堵了一口痰。
“阿雄兄呢?有无返来?”我没话找话。
“伊如今在乡下。”美玉说起阿雄,波澜不再,仿佛说着一个不相干的人。“那只狐狸精趁伊回龙江祭祖,将铺面转让给了别人,将银行卡的钱都取走了,听说嫁到了湖南,找也找不着她。伊大概觉得无面目见人,就返去龙江,现在帮工厂守门。我们如今见了面,也是装作不认识的。”
我只能又哦了一声,埋头吃饭。
美玉死活都不肯收饭钱,退让了半晌我只得作罢。“你有闲就来看看阿姐,又不是日日来食,收什么钱?”她说。
我挥手和她作别,看着她寂寥的站在门口对着我笑。西斜的太阳将她肥胖的身躯拉成一个瘦长的影子。
我居然有哭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