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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山

2021-05-09  本文已影响0人  隰荷_潇

阿兄跑了,我开始找他。

阿兄留下一封信告别――或许没留,这太不真切了――如果有的话,他说他想要效仿先人归隐山林,从此不问世事,如果没有,也都没有关系了,毕竟阿兄已经跑了很久了。

家中诸位长辈自然不愿这样放阿兄离去,毕竟,家里事情多,阿兄也才不过二十出头,端正的少年意气,他们不能理解,阿兄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这么义无反顾地跑。

可是阿兄就是跑了。

母亲夜夜垂泪,可是阿兄还是没有消息,父亲一边骂着阿兄不懂事,一边安慰母亲,这样的场景,已经是每晚的惯例了。

父亲他们在家乡的山头,一座山一座山地搜寻,甚至再否盘问我许久,是否也向我这个平日里最亲近的阿妹透露过行踪,很可惜,没有。

阿兄谁也没告诉。

阿兄就是坚定地想要逃亡,远离他厌倦或者眷恋的一切。

最后一次我也去了。我背离了人群所在的方位,只是凭着直觉,向着晦暗的山深处急奔,那山深处本是没有路的,荒芜的草,破败的残枝,可我还是往前走了。

然而我很快听到了枯枝的声响,刚一回头,便看到参天的古树后转出了阿兄的身影。

“阿兄!”

我惊喜地唤他,可他只是笑了笑,丝毫没有惊讶或者躲避,然后他拉着我,带着我爬上山顶,来到他搭的茅屋边。

“父亲不该让你穿的这么单薄就出来的。”

山头的落日西斜,他看着我,良久叹了一口气。

我质问他,“你为什么没有同我道别?”

他笑了笑,“因为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我有些不懂,却看着他摇头,“阿潆,我知道你会来寻我,但不是带着父亲。”

我说“那你走吧。”

我神色认真,想要告诉他我没有,却听他道“阿潆,你还是太小了。”

说罢,他拉着我从石头上跳下来,“既然这样,那么我们都走不脱了。”

我问他,“你难道不回去吗?”

他问我“为什么?”

我说“回家啊,你难道不要回家吗?一个人在山上,应该是很冷很冷的吧。”

阿兄笑了笑,“那我宁愿一个人呆在山头,不愿在山下孤寂。我只是一个人歇一歇。”

“阿潆,你走吧。”

那是他最后一次唤我“阿潆”,我不知道阿兄到底明白了什么。

我远远地看向他,暮光洒在他身上,我一时看不清他的脸。

然后他转身跑了。

这是我年少最后一次见到阿兄。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没有带上我。

我有些恨阿兄了。

他一个人跑了,就留下我了。

夏日总是觉得燥热,阿兄总是带我去家乡的后山消暑,我总是跟在他的身后,他拉着我,一步一步。我只敢小心地跟在他后面,不敢回头,怕跌下万丈深渊,也怕再回头就找不到阿兄了。

山头有阿兄搭的茅草屋,这间屋子只有我们知道,就连父母,都被我们小心地隐瞒着,这间茅屋成了我们唯一想要逃离的去处。

于是,我们一起躺在榻上。

即使是山头,依旧燥热,我从睡梦中被热醒,阿兄却早已清醒,我看着他笑我,我问他“你为何不喊我?”

阿兄笑了笑,“还早。”

我们起身,我却发现已经近黄昏,我懊恼他喊我太晚,万一父母起疑,我们都个不得所了,他却毫不在意。

我从兜里掏出两根红绳来,一根给阿兄,一根给自己,我告诉他这是前几日去集市我特意去寺里求的,说是系上了绳子,便是定下了约定,一约既定,千里可追。

阿兄笑着答应了,他帮我系上绳子,然后也系上了另一根。

然后我们拉着手下了山。

阿兄其实畏高。

每次我们上山,随着山势变陡,阿兄总是变得安静,一言不发,偶尔还要停下来头看我,两股战战。

他问我“阿潆,你说如果从这里摔下去,应该会很疼很疼吧。”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却仍出口相劝,“阿兄不要往下看,就当这深渊与我们无关,我们不会低到深渊里。”

阿兄笑了笑,“阿潆说的对。”

说罢,他拉起我的手,他的手早已是汗津津,却被我紧紧的握住。

其实我也畏高,但每次阿兄这么怕,我也不忍告诉他。

于是,这些话语都被吞进了肚子里。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家,父母照样嘘寒问暖,担忧了许久,最后都被阿兄几句话打消了疑惑。

我们坐在屋里看月亮,我问他,

“阿兄,你以后想要呆在哪里啊?”

他摇了摇头,没有做回答,敷衍过去。

我便没有再问。

可是,我现在总觉得,阿兄那时的眼里,应该是有后山的影子的。

那天晚上,我发了高烧,或许是因为气温变化太大,病得严重。我只记得朦胧睡眼中,阿兄坐在我旁边,过了许久睁眼。我们对视着,彼此无言,我知道这一回,是我过于莽撞了。

后来不知是谁先开了口,

“阿潆好些了吗?”

我躺在床上点了点头,我告诉她我刚才做了一个梦,在梦的最后,我梦到他带着我,爬到最高的山上,然后再也没有下来过。

阿兄眼里闪过惊讶,他大概是没有想到我会梦到这些,后来母亲进来给我换毛巾,阿兄便出去了。

眼前回忆逐渐涌现,阿兄的痕迹轮廓也逐渐模糊。

我甚至记不清他说的每句话了。

或许阿兄已经很久没有带我登山了。

心头略觉遗憾,却不知,如何是好。

但我不知,他分明这么畏高的一个人,却宁愿一个人爬到那么高的山头上,再也不回来了。

我分明知道他就在那间茅屋里,我分明是希望他回来的,我却最终没有开口,没有告诉父亲,阿兄就在那里。

或许,那才是阿兄真正的逃离吧。

后来,阿兄再也没有这么肆无忌惮地带我逃离过,阿兄是那么听话啊,以至于我忘却了那些逃离的荒唐念头。

在这个梦结束之后,我们逐渐长大,去城里各自上学。

我们都没有提起,那些想要逃离的荒唐。

后来父亲也放弃了,放弃了一座山一座山找阿兄,或许阿兄本来不想让他们找到吧。

村里人都知道,我们家出了一个不孝子。

都说母亲父亲养出了一个白眼狼,可是我知道阿兄分明只是,想逃离这些罢了。

可是 可是,都是苍白无力的理由罢了。

所有人都只知道,

阿兄跑了,没回来过。

后来我收到阿兄的信。

信里详细说了他跑之后的所有,以及当年离开的缘由。

洋洋洒洒几张纸,依旧是年少的轻狂气,阿兄还是阿兄,只是我不再是那个只敢跟在他身后的阿妹了。

他说“我在想,我当年是不是不应该把阿潆留在这里。”

我笑他还有些良心,还会想起我。

我问他,“阿兄,你后悔吗”

我认真地落笔,想告诉他,我真的很想他,我真的很希望他回来,他走的每一年,我都喜欢一个人爬在山头上想他。

可是信没有寄出去,因为我不知道寄向何方,就这么被搁了起来,逐渐落灰。

我独自一人长大,结婚,生子,循规蹈矩着,完成我的宿命。

就像我的母亲一样,这是我们村里所有女孩子的宿命吧。

我想。

母亲过世的时候,阿兄终于回来了。

或许是母亲走之前,口中一直念叨着想要再见阿兄一面。

所以阿兄回来了。

阿兄变了太多,或许是怨责母亲的死,父亲一直没有怎么搭理阿兄。

甚至想要赶他走,但父亲最后没有。他默默接受了阿兄的存在,只是不允许阿兄去一个人到母亲的灵位前。

父亲是觉得阿兄对不起母亲吧,我想。

我以为阿兄会反抗,就像少世逃离般义无反顾,可是阿兄也没有埋怨。

阿兄就这么住下了。

或许还是不习惯和父亲一起,毕竟多年的情谊早已消散了差不多,再加上母亲的死,足以摧毁父亲的所有了。

所以就这么默默无言的过了一小段,阿兄便走了,可是这次,和之前不同,他留下了痕迹。

他说,他会带着我去小时候的山上看落日的,就像小时候我们读过的诗那样,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所以我不用担心他。

他让我照顾好自己,我答应了。

然后我央求他早些回来,好带我去山头看落日,他也同意了。

他给我看手上的红绳,“阿兄居然还系着吗?”

我有些惊讶,他点点头,我也给他看我手上的,然后我们交换了绳子,算是做下了约定。

红绳已经有些老旧了,毕竟是经不起岁月磋磨的东西,可是,居然过了这么久,这么久啊。

然后,我们又分别了。

只是这次,我不用去寻他。

我摸着手上的红绳,似是想着旧时的约定,然后哭了。

哭得很莫名,自己都觉得无由,可就是哭了。

“阿杏想伯父了?”

我带着阿杏走在我们曾经走过的山路上,“可是阿杏也没有怎么见过伯父啊。所以啊,伯父会回来的。”

我哄她,女孩脸上闪过明快的笑意。

那般明媚,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少时的身影。

落雨了。我带着阿杏跑到山头的洞里,一如阿兄曾经带我的那样。

阿杏已经八岁了。

分明昨日仿佛还卧在我膝头和阿兄逗趣,今日忽然便长大了。

我的八岁和阿兄逃离在着山头,阿兄的八岁,我不知道,但也怕是逃离着的吧。

我们幼时上有逃离的选择,可是阿杏没有,她从小就没有学过“逃”这个字,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我不禁有些失落。

尽管女孩眉目间有着长辈的影子,可是终究不是我和阿兄,毕竟,阿杏还很小很小,她还有很多的选择,她可以慢慢学会逃离。

可是,

我想起阿兄逃离时说的走不脱,莫非,就连阿杏,也走不脱吗?

我不敢说。

“阿母小时候也被阿婆带着上山嘛?”

我很想摇头告诉他没有,我只是和阿兄短暂地逃离过,但我不想拂了她的心。

我仍是笑了笑,“自然啦。又不是阿杏的阿婆带着,阿母又怎会知道这条路?”

女孩点点头,说着,便挣脱了我的手,往上头跑去。

我一时间有些乏力,还是努力追赶上了女孩,嗔怪道“等等阿母。”

我们坐在山头,阿杏坐在我旁边,就像幼时,我坐在阿兄边上,我把红绳取下,系在阿杏的手上。

小姑娘应该都是对这些感兴趣的吧,我想,却不想刚一系下,那绳子,便蓦然断了。

她本来没有注意到手上的红绳,突然看到绳子断了,阿杏没有什么反应,毕竟她不知道这绳子背后的故事。

可是我不一样啊。

这是阿兄的绳子,这是我们约定的绳子,阿兄还没有带我去看日出,它怎么就断了?

“阿母这是什么呀?”

女孩小心地问我,我噙着泪花告诉她,“这是一根约定的红绳。”

“和谁的约定?”

“阿兄……不,阿杏的伯父啊。”

“那……伯父是不是也有一根?”

我点点头。

“那为什么是约定的红绳啊?”

“这个就有点复杂了……阿母下次有空给阿杏讲好不好?”

阿杏笑了,她擦去我眼角的泪花,“阿母别伤心啦,下次我和阿父去集市,我给阿母再买一根一模一样的!”

我强忍住泪水,笑道,“好啊。”

我知道,我不会再把红绳的事情开口了,我也知道,阿杏很快就会忘记的,于是,我拉着她,迎着风,看着夕阳缓缓落下。

夕阳是那样美啊,以至于可以让人忘却所有的悲伤与痛苦,仿佛照见心底所有的黑暗。

但我知道,我心里有根弦断了。

阿兄失约了。

他和我说,悠悠天地间,不死会相逢,可是他在长夏结束,隐去自己所有踪迹。

我不相信,阿兄分明才刚说好相见,

便是,

未见,

永隔。

我被告知阿兄的死讯,是在早晨。夏逾秋近,仿佛一些关于阿兄的记忆,在那一刹那都散成烟,一切都变得不重要起来,可是阿兄啊,我小时候期盼的带我归山的兄长,我付出了极大信仰在等的人,再也不能赶过来带我上山了。

我觉得眼睛有些疼。

有人说早上去外乡做生意,路上看到顺流而下飘下来一具尸体,被泡的已经不成模样了。

那位看到的人起先也是被吓了一跳,冷静过后辨认,觉得依稀有些像阿兄,便赶回来通知我们。

我起初有些不相信,毕竟阿兄,才走了不久啊,而且,太阳还没有落下。

我不愿意去看待,最后还是不得不去接受,我跟着那人去辨认尸体,我努力说服自己不是阿兄,待到我看到他手上的红绳,我的心一下子凉下来。

父亲表面上没有丝毫波澜,可是我看到他默默垂泪了。

我以为我会大哭痛骂他失约,可是没有,我也很冷静,仿佛一切都是那样顺理成章。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阿兄。

“阿潆,阿潆。”

我听道他如少时一般唤我,我抬起倦眼,依稀看到阿兄的笑影。

“阿潆给我写的信给我看一看嘛。”

我心下一惊,那些信都没有寄出去,却看到自说自话地拿起那些信来。

“阿潆不是本来就是写给我的吗?”

他慢慢地看完,然后拿起桌上我未写完的那封,我想要抢回来,毕竟,那是我给阿兄的悼亡,我不希望他看到,即使是在梦中。

可是阿兄还是看到了。

“我没有写完。”

我告诉他,想要以此为借口阻止。

“那阿潆就写完啊,我可以等着你,不如当做重逢的赠礼。”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被这样的理由说动。

“既然阿潆都写了,那快些给我看一看。”

阿兄笑着,灿然如少时带我上山的兄长一般,一时间恍惚。

不知是回忆还是梦境,我们一起坐在床边,任性地改掉了死亡时间,改掉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

我知道,阿兄是带我与年少时的逃亡汇合,无论以何种方式。

就像是误落尘网的凡鸟,最终也会在万顷波中得自由。

我明白了,他是真正的归山了。

他真正逃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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