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虹暮忆 第十章 弦断
从深圳回来后,我和苏虹顺理成章得搬到了一间住。上了两个多月班,我手里攒了一点钱,准备利用空闲时间出去摆地摊。在我的想法中,上班终非长久之计。既然来到广州这个地方,还得靠做生意赚钱,尽快把债还完。
我心里还有一个大胆的计划,未曾和苏虹说过。等今年还完债,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得带她回家见父母,明年把她娶回家。
每次想到这里,我的内心都会涌现出源源不断的动力,促使我一有时间就想办法赚钱。在那些放假的日子里,我白天一人身兼多职,发传单、当家教、端盘子送餐,晚上则跟苏虹一起去闹市区和学校门口摆地摊。每次晚上回来,我都累得一进门就躺床上,动都不想动。
苏虹心疼我,经常劝我不要这么拼,但她并不知道我心底的秘密。我明年就要把她娶回家,一想到这里,我就特别幸福。有时候遇到下雨天,我们吃完晚饭后,会一起出门看个电影,回来顺便进照相馆拍几张合影,或是去菜市场买盆花,不,更快乐的是听这位我打从心里依赖的小女友说话,看她的一颦一笑。
我们的摆摊生意十分红火,苏虹以前在服装店打工的经历,让我们在广州如鱼得水。半年过去,到1998年元旦时,我们把赚的钱分别寄回了家,我的那上万欠债,出乎我的意料,就这么很快还完了。元旦后我们辞掉工作,在市场上租了个摊位,开始一门心思做服装生意。
快过年时,我买好戒指和花束,在珠江游轮上向苏虹求了婚,同时把憋在心底半年之久的话,都一一告诉了她。我们两家离得不是很远,我打算过年跟她一起回家,先去她家,再去我家。
苏虹见我向她求婚,不禁喜极而泣。随后她的神情开始黯淡,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戴上戒指,带着柔情对我说:
“我愿意嫁给你。”
顿了一下,她继续说:“只是现在去见父母,还有点太早。要不等过完年再说吧。“
我心里一沉,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
她看我的表情不对,忙道:
“你不要多想,我的心早就属于你。只是一时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再给我一段时间,好么?”
我点点头,这次求婚是有点突然,或许每个女孩在被求婚时,都会不知所措。
大年二十一那天,我们坐上开往西安的同一辆火车。到站后,我们约定大年初十那天在西安火车站前碰面,然后再一起回广州。在一起生活一年,这是我们第一次分开。我把她送上火车一起坐了会,待火车快开时,我准备起身离开。这时她突然哭着抱住我说:
“明年你一定要来。”
十分钟后,我在站台上看着火车启动,她把头伸出窗外,朝我一直挥着手,眼泪还止不住得往下掉。我也鼻子一酸,几乎要哭出来。火车越开越远,她的身影也越来越小,最后浓缩成一个黑点,直至消失不见。
在回到老家村口时,我才惊觉,已经有一年时间没回来了。家乡的模样,似乎仍然熟悉,却又变得很陌生。
我背着一大包东西,里面除了罕见的广东和进口年货外,还有一些礼品和玩具。除了家用,我还打算送给街坊邻居、亲戚朋友。债虽然已经还完,但人情却永远还不完。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无法道破的小心思,那就是尽量改善我在家乡的名声,待明年娶苏虹时,场面不至于太难堪。
一年没见,父母和妹妹似乎并没多大变化,只是他们脸上的笑容开始多了起来。他们知道我去广东下海做生意赚了一点钱,家里日子也跟着好过起来。母亲每天出去买菜串门,不用再面对街坊异样的眼神。我还计划明年再多赚点钱后,让已经下岗的父亲在家门口开个小卖铺,比出去打工更轻松。妹妹过完年就初中毕业,她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好,1996年中专毕业取消分配后,我们都想让她继续念高中、考大学。
家里的光景开始变好,唯有一件事还让母亲放心不下,那就是我的婚事。在25岁这个年纪,村里很多同龄都已成了家。母亲还有意无意地提起,陆潇在七月份时,已经和王文豪结了婚。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咯噔”一下。母亲的意思拐弯抹角,但我也能明白,她让我不要再继续无谓得等待陆潇,赶紧放下她,重找一个。
回来之前,我还犹豫要不要提起苏虹。到这时,看着母亲关切的眼神,加上自己虚荣心作祟,我再也按捺不住,从钱包里面抽出一张苏虹的照片,递给母亲说:
“这是我找的对象。”
母亲看了半天,脸色捉摸不定,她抬起头对我说:
“儿子你蒙我,这么好看的姑娘,是哪个女明星吧?”
我笑着说:
“怎么可能,她真人比照片还好看!”
说完我又从钱包找出一张我们的合影,这下母亲脸上乐开了花,连连夸赞不已,说我眼光真好,上辈子不知积了什么德,居然能找到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紧接着她开始打听,她家是哪的,怎么认识的,她是做什么的,家庭怎么样,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有些问题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推脱说,我们还没到谈婚论嫁的那一步。同时心里也在嘀咕,她很少给我讲她家的事,我只知道她家在宁夏隆德县沙林村,家里有父母和一个弟弟。
母亲埋怨我说,在一块这么长时间,也不多问问,别像之前跟陆潇一样,最后因为家庭原因落得鸡飞蛋打。我寻思母亲说得也有道理,虽说我已经向苏虹求了婚,她也答应了我,但从她的神情和语气来看,她似乎也有着难言之隐。
在家里待了几天后,我越来越想念苏虹,每天在家度日如年,恨不得初十那天赶快来到。我们家里都没有装电话,也还没有买手机,写信是唯一能联络到的方式。但在过年短短十几天里,写信也变得不现实。
等到大年初三,我们家开始依照旧例准备跑亲戚。但今年情况有点特殊,我并不是很想见到他们,虽然债已经还完,但终究脸上还是挂不住,我宁愿像去年那样,在西安苏虹家里一个人过。
想到这里,我突然灵机一动,一拍脑门,我何不趁这几天空闲,去苏虹老家找她,等到初十再一起回广州。虽然不好直接上她家,但能每天见到她,我也很开心了。
我兴奋得从炕上爬起来,为这个奇思妙想暗自得意。那天下午,我在告诉母亲后,开始收拾行囊准备第二天就出发。
隆德县离我家直线距离不远,但并没有直达火车,只能从西安转车。初四上午我从家出发,到初五下午时才到固原。我马不停蹄得跳上一辆开往隆德县城的小巴,晚上天黑时,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一路上,我的心情七上八下,不知道能否顺利找到苏虹,她见到我后,又是什么样的反应。
当天晚上,我在隆德县城找了一家宾馆住下。第二天早晨天刚亮,我便迫不及待得起床出门,叫了一辆土黄色的出租车,直奔沙林村而去。
和我想象中一样,同在黄土高原上,这里的村庄也跟我们老家差不多。我下了出租车,沿着一条土路走进村里。除夕刚过,家家户户都贴上了新对联,挂上了红灯笼,不时还有小孩奔跑嬉闹。
我走进村口一家小卖铺,琢磨着怎么跟店主开口。此时店里刚开门,里面只有一个胖大叔,在柜台后面正扒拉着碗里的稀饭。见我进来,他放下手中的大碗,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操着当地的方言问我要买什么。
我用带着家乡味的普通话问他:
“麻烦问下,苏虹家怎么走?”
他愣了一下,说:
“哪个苏虹?”
我心想也是,这么大的村子,说她的大名可能也没人知道,于是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苏虹的照片递给胖大叔。
他接过去一看,“哈”的一声,笑着说:
“这不就是在西安当小姐的那个吗?”
我脑袋“嗡”得一声,上前一把扯过照片,睁大眼睛厉声喝道:
“你说什么!”
他看我凶神恶煞般瞪着他,往后一躲,小声说道:
“我没看错,就是她,不信你再去问别人。”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后来是如何走出去的。冷风一吹,我打了个激灵,心想他肯定是认错人了,苏虹绝不是这种女人!
带着满腔的疑惑和不安,我又找了一个在门口扫地的大妈,去证实胖大叔的说法。
最后得到的回答,仍然一样。
我整个人几乎要崩溃掉,在原地呆立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我要马上找到苏虹,当面跟她对质!
照着扫地大妈给的地址,我艰难得朝前走去,两腿几乎不受我控制,只是机械得一步一步往前挪。当我走到她家巷口时,心里害怕极了,我怕得知最后的真相。在我的意识里,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可怕的一天。
我没有勇气去敲苏虹家的门。我叫住一个从巷子里出来的小孩,给了他十块钱,指了指苏虹家,吩咐他:
“进去找一个叫苏虹的人,偷偷告诉她,就说外面有个姓乔的人在等她。”
小孩把钱揣进兜里,一溜烟往苏虹家跑去。
没过多久,苏虹便走了出来,还是之前熟悉的模样,但那一瞬间,我似乎又感到很陌生。
我盯着苏虹的眼睛,她的一举一动,都像在我的放大镜里一样,不断贴近放大。她看向我的眼神,没有了往日的欣喜,只有一种莫名的惶恐。她见我神色不妙,怯生生地跟我说:
“我不知道你会来…”
“跟我来,问你几句话。”我沉着脸甩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得往外走,来到一个僻静的废屋里。
我把之前胖大叔和扫地大妈的话,全部告诉了她,说完盯着她的眼睛问:
“这些是不是真的?”
她不敢直视我,低头揉搓着衣角,半晌才艰难得挤出了两个字:
“真的。”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跌坐在地,仿佛周遭事物都已不复存在。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觉察到,她半跪在地上,正拉着我的胳膊哭: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瞒你,你听我解释……”
我一怒之下,把她甩在地上,站起来朝她吼道: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你一直都在骗我!现在被我发现,你才不得不承认!”
“对不起……你不要走,听我说……”她的哭声越来越大,但丝毫没有打动我。那一刻的我铁石心肠,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回荡:“你找了个小姐做女朋友!你的女朋友是小姐!你还跟她求了婚!”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我丢下瘫坐在地痛哭不止的苏虹,扭头就走。
当我坐在返回县城的出租车上时,我的泪水也止不住往外流,心里难受得要命。我如此深爱的女孩,打算把她带回家结婚的女孩,居然是我以前所唾弃鄙夷的小姐。自始至终,她都一直瞒着我,如果我今天没来,甚至这辈子我都会被蒙在鼓里。
我很快坐上回广州的火车,一路心如死灰,只觉得我的人生要彻底完了。回到广州的家后,我看着屋里熟悉的物事,恍如隔世。半个月前,我们还在这里幸福得生活,准备过年,准备回家,准备结婚。没想到半个月后,居然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被人生的一记闷棍,彻底打翻在地。
晚上我躺在床上时,房间里一片死寂,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温存。我开始回想这一年中的点点滴滴,开始想念苏虹。她是否真的有难言的苦衷,无法对我倾诉。这一年她对我的种种好,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播放。
我自知这一年,她没有任何对不起我之处。她从来没有夜不归宿,不和别的男人来往,每天都陪在我身边。她救过我两次命,没有她,我现在很可能已不在这个世上。她在我生病时无微不至得照顾我,晚上在医院病床前困得直打盹,却不肯回家去睡觉。不管是房租生活费,还是给我买衣服买各种东西,她都不吝惜自己的积蓄,从来不让我掏钱。她起早摸黑得给我做饭做家务,陪我摆地摊卖衣服,任劳任怨。她从来不对我发脾气,即便有时候我情绪不好,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我在黑夜中坐起来,独自默默回想。她一直爱着我,这点毋庸置疑。她不图我什么,因为我一无所有,起初还是个流浪汉,穷光蛋。一开始我还不太敢相信,像她这样的美女,怎么可能会无怨无悔得跟我在一起。即便她真有过错,是否已经彻底悔改,想竭尽所能对我好,到最后让我原谅她的过往。
“那么,你能原谅她吗?”
我心里一团乱麻,又想到另外一些小事。她没有答应和我回家见双方父母,想必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在酒店看到小卡片时,她的神情也出乎意料得不自然,之后一直郁郁寡欢。自始至终,她的身体也从来没有彻底接纳我,是否因为怕我有所察觉……
我越想越乱,这些都仅仅是自己的猜测,一切只能等她回来后,再慢慢听她解释。此时已经是大年初九,再过两三天,她便能回来。
之后,从正月十一开始,我每天都去广州火车站的出站口,希望能再看到她的身影。但左等右等,一直到正月十六都未曾等到她,回到家里后,也依旧是死寂般的宁静。我心里越来越慌,她会不会再也不回来,甚至出什么意外。
就在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每天团团乱转时,正月十八那天上午,我收到了她寄给我的包裹,里面是一个包着东西的塑料袋,还有一封信。
打开塑料袋后,我惊呆了,里面是一束长长的乌黑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