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千山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征文之【遗憾】
楔子
爱里没有惧怕,爱既完全,就把惧怕除去,因为惧怕里含有刑罚,惧怕的人在爱里未得完全。
把他们放在不同的故事中吧,给他们惧怕,给他们恐惧,给他们相遇却不能厮守的命运。或许,他们在经历不同的事情后依然可以走到一起。
千山暮雪
一
那时我才十四岁。能说什么呢?没有人相信我,尽管我在日记本上记录得很详细,那天的风、气味、校道摇曳的树影和那个好像在哪见过的陌生人。我肯定那是真的。
2001年11月1日 天晴
今天是万圣节,我们叫它鬼节。早上五点多的时候天才刚蒙蒙亮,我像往常一样蹑手蹑脚从上铺下来,拎着鞋子走到门后,用膝盖抵着门轻轻把门栓拉开,关上门后穿鞋子,再到走廊尽头公共区域洗漱。四周静悄悄的,气温一夜之间下降了,我小跑着到操场去晨练。耳边吹过的风裹挟着初秋的凉意,天色在渐紧的呼吸声中慢慢变成铅灰色、橘粉色,当我跑完最后一圈,周围的一切已沐浴在柔和的金色晨曦之中。
到饭堂吃早餐的时候,我遇到同桌薇薇,她边吃东西边说了句,今天是鬼节,天这么黑你不怕遇到鬼吗?我笑她迷信,世上哪有鬼?就算有,西方的鬼也不见得能漂洋过海来。然而到了下晚自习的时候,我抓着她的手说,我好像见到鬼啦!她却说我神经,世上哪有鬼?我又跟其他陆续回宿舍的同学说,我真的遇见鬼了,宿管阿姨可以作证。真的,他刚才还在跟我们说着话,然后、然后突然就消失不见了。她们说,小曼可能真的见鬼了,鬼话连篇的。
我打开床头上的小夜灯,写今天的日记。我百分百肯定,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
中午的时候,我到校外文具店买日记本,在写的这本只剩最后一页了。阳光很好,我脱了外套搭在左手小臂上,右手举到眉毛处遮挡刺眼的光。早上才清扫过的校道,又零落了一地浅黄梧桐叶,它们还生动地活在秋风里。梧桐树影摇曳,空气里是阳光、落叶和桂花的味道。此时已过放学高峰,只在侧边留了一道小门进出。今天值班的是胖子门卫,他穿着制服站在保安室门口端着不锈钢饭盒吃饭。
接下来我要详细把当时遇到那个人的情形记下来。
在经过保安室的时候我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时钟,那是个老旧的马头钟,十二点四十五分。我出了校门往右下楼梯,他就坐在那里,我从他身旁走过,快要走下最后一级楼梯的时候又回过头来。说实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有双无形的手拉着我,双腿不由自主走向他。他脸色苍白地坐着,其实算不上坐,他右手撑在楼梯上,勉励维持身体平衡,双腿一高一低搁在楼梯上,看起来随时会晕倒的样子。我俯身问他,请问,需要帮忙吗?我看到他额间渗出细密汗珠,下巴和脸颊边有细密胡渣,嘴角四周都是水,衣服上也有不少水渍,简直像是刚从江里爬上来。
我递给他纸巾,他接过去却不擦嘴,也不说话,像丢了魂一样。我又递过去一张纸巾,沿着嘴巴画了个圈说,擦擦,他这才反应过来胡乱擦了几下。我看到他的胡渣把纸巾刮得细碎,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抬头勉强一笑说没事,问我今天是哪年哪月哪日。我感到惊讶,但还是认真告诉他今天是2001年11月1日。他皱了皱眉头,脸上闪过一丝悲伤,接着屈起双腿,双手搁在膝盖上,看起来好些了。我再次问他要不要紧,是否需要帮助。并不是因为着急离开去买日记本,而是一种真诚的关心。对十四岁的我来说,和陌生人说话,还是个男人,简直不可思议。到底是什么缘故使我路过他又回头,我真的不知道,现在回想只觉得从前好像在哪见过他。
他问起我的名字,我告诉他我叫小曼。他看着我愣了好几秒钟,直到我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才回过神来说不好意思。我说没事的话我要走啦,他皱了皱眉头说,好,谢谢。
这事我到下午就忘了,但后来发生的事很让我在意。下晚自习的时候我在教室待到十点,薇薇试卷没做完,我自己回宿舍。教学楼到宿舍要经过长长的林荫校道,再沿着操场走上半圈,有路灯,不太亮。我喜欢慢慢走回去。夜晚安静的校园,桂花香和白玉兰的香气都让我感到愉快,但今晚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回过头昏黄的灯光里却只见三三两两的学生,并无异样。我想大约是万圣节的缘故,嘴上说着不信鬼神,其实心里有些发毛,特别是越往前走,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越强烈。最后我不得不小跑起来,直到接近明亮的宿舍楼才总算放下心来。
就在我准备签名进宿舍区的时候,背后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他喊我小曼。我停下手中的笔,回头看到他,正是中午在校门口遇到的那个人。你在跟踪我?我有些害怕又恼怒,往宿管阿姨身后挪几步。阿姨上下打量他,大声说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吧?怎么进来的?想干什么?
他后退两步笑着举起双手表示没有恶意,说只是想跟我说几句话,说完马上走。我有点害怕,但还是往前走了一步。他说,小曼,请你一定要记得我,等我。话音未落,他凭空消失了。真的,只一瞬间。宿管阿姨大叫一声鬼啊!扯着我进了值班室,问我认不认识他。我说中午在校门口见过,阿姨若有所思,等其他女生回来了赶紧让我结伴回了宿舍。我惊魂未定,逢人就说,可是没有人相信我。我决定明天找阿姨作证。
写到这里刚好是午夜十二点整,宿舍里只余我一盏小小的夜灯亮着。我突然想要详细描述他的样子,却猛然察觉那个人的形象在我脑海中模糊了,像下起了大雪,只依稀记得那双深情的眼眸。
小时候我喜欢看《世界未解之谜》之类的书,知道这个世界上多的是人类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没想到有一天离奇的事情竟会发生在自己身边,我把日记本放到枕头下,花了很长时间才睡着。
第二天我拉着薇薇去找宿管老师,她一脸迷糊,说没见过啊,怎么可能?而我也在几天后完全想不起这件事来,就像记忆被修剪过,凭空缺失了一段。
二
2008年,我二十一岁。从十四岁,到二十一岁,我去过很多地方,遇到过很多人,日记也写很多本,但一直带在身边的只有十四岁那本,最后一页,包了浆。尽管如此,关于那天的记忆还是不断地在消失,最后只剩写下来的只言片语。有时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关于我遇到他,是不是一种伪记忆?或者是一种来自我身上却毫无意识的幻觉?我清楚地写着,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到底是在哪里,又是否能够再见?十四岁的我情窦未开,但二十一岁的我已知晓爱情,我对它感到失望。失望的原因不在于对方不够爱我,而是我的心里一直保留着一小块纯洁之地,就像野兽王子细心呵护的玻璃罩里的玫瑰花。唯有等待。等一个未知,还是等一个天注定?此时的我尚未可知。
十月底的时候,我结束了大学时代最后一段恋情,踏上了去往北方的火车。然而还是错过了2008年的第一场雪。凌晨五点从车站出来,雪已经停了。为什么总是差一点?我安放好行李,清晨第一道光亮起的时候,我独自来到雪地里。雪曾落在屋顶,落在松树上,落在泥地里,我摊开掌心,接不到一片雪花。遗憾很快被眼前的梦幻般的美景所融化,万物皆被雪覆盖,冰封的世界,比想象中的还要洁白无暇。穿着像熊一样的我在想,错过了满天飘雪,但至少还能站在蓬松洁白的雪地里。天大地大,自由自在。凛冽的空气提醒着我,我真的来到了这里。掬起一把雪扬起,二十一岁的我脑海里无端涌起七年前万圣节的日记,他的声音尤在耳边:小曼,请你一定要记得我,等我。
我是不是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信息?想到这里我开始在雪地里奔跑了起来,我要回去看看当时的日记。为什么遇到的人都不对?是不是我已经错过了他?寒风吹开我的围巾,雪往靴子里钻,我跑到公交车站,只觉身体冷得发抖。公交车从雪地里缓缓驶来,车厢像个行走的大冰箱,依旧是冷。当地人习以为常,大冷天的照样出行。我只好站在过道里,北方的公交车扶手拉环可真高,我只能勉强用两个手指够着,身体随着车身颠簸摇晃。
站在旁边的是比我高出一个头的男子,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和古龙水混合的味道。他说,你好,我们要不要,换个位?礼貌而腼腆。他侧过身让开一步。我心里想着事,随口道了声谢谢,然后侧身过去站到了扶手杆旁边。他的温度还留在扶手上,暖意从手心传来,我回过神,烦乱的心竟不觉安定了下来。就在几分钟前,我还在想独自来到这遥远的举目无亲的北方小城,到底是为了什么?只为看一场雪吗?我觉得自己疯了。到底出于何种缘由,我像十四岁那天一样,好像被一双手拉着,拉着我上了火车,拉着我往北走。非去不可。
他低头轻声问我,从哪里来。我说从南方来,想看雪。他说,看到了吗?没有,刚好错过了,我不无遗憾地说。我抬头看他,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寸头,鹅蛋脸,内双眼皮,五官周正,富贵耳,看起来很好揪的样子,应该是个脾气挺好的男人。我突然觉得这双眼睛好像在哪见过,深情,似曾相识的深情。我们沉默了好久。我到站下车,他也下了车。
真巧,他说。我低头笑了,有点老套的傻。我说要穿过公园到另一条街去,我住那边。说完想起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有点后悔,便低头不语自顾往前走。他走上来说,我不是坏人。我笑了笑,我已经不是十四岁了。
他不太健谈,微笑里、声音里带着腼腆。真是个老实人,我心里想着又不自觉笑了。他说他喜欢雪,尤其是过年的时候一定要下雪才像过年。一家人在屋里吃火锅,吃完火锅到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再幸福不过。我说我也喜欢雪,但我的家乡从来不下雪,这次千里迢迢赶来也没遇上漫天雪花飘落。我看着天空叹了口气,如果可以穿越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回到下雪的时候,真想淋一场雪。说不定世界上真的存在穿越呢,他说,平行宇宙,时间轴什么的。我惊讶地看着他,你相信吗?
于是我跟他说起十四岁万圣节的事,记忆自然是来自日记本,它不断在模糊,但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温习一遍。我觉得它一定很重要。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我说他消失之前要我记得他,等他。可是我连他的样子都不记得了。是不是很可笑?
他说他信。
我鼻子酸酸的,这么多年来终于有人相信我说的是真的,那种长久以来的委屈和自我怀疑突然之间完全消散了。我感激地看着他。我说,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他微笑不语,过一会才问我,你是不是很想看一场雪?我说当然,不然我来这里干什么,快要冻僵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着,公园里银装素裹,路边堆了几个雪人,怪有趣的。我弯腰把其中一个雪人掉落的手安回去,一棵只有三个手指的枯树枝。我瞧着开心,忍不住也想堆一个雪人,于是蹲下来把雪团在一起。雪花在不知不觉中一片一片飘落下来,越下越大。我以为在白色的世界里太久产生了幻觉,我站起来仰望天空,伸出手去,雪花,是真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
下雪啦!我回头对着他快乐地大声喊着,这下我真的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地跳起来,转起来了。
他站在离我不到两米的雪地上看着我笑,嗯,下雪了。他朝我走来,把一枚树枝星状雪花放在我手心里,一片幽蓝的亮晶晶的雪花。那一瞬间,周围忽然温暖如春。他看着我柔声说道,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小曼,要记得我,来找我,一定要带上这枚雪花。雪越下越大,我看不见他了。一时间悲从中来,我的眼泪断了线,一滴一滴落在雪地里,消失了。
我在日记本上记录了这件事,2008年11月1日,时隔七年的万圣节,我再次遇到他。我确信,是他。
三
我回到南方,开始边工作边大量阅读文献,收集关于时空穿越的信息。第四维、虫洞、黑洞、平行宇宙,各种流派的学说,各种相悖的理论,使我在心生希望又不断怀疑之间来回切换。到底是否真的存在时间旅行或者平行宇宙?所能找到的信息显示,时空穿越还是个未解的课题,而且在未来无尽的时间长河里,也未必真的能找到穿越的途径。
我想我可能生病了,开始质疑长久以来深信不疑的东西,日记的记录是否真实可靠?当时的我是真的我吗?当下的我是否又是真的?有没有可能是某种精神分裂?他让我去找他,可是我又该往哪里去?
我去看我的治疗师,无论如何想要找回被剪掉两段的记忆。在催眠下,我身临其境地回到十四岁那天。我看到了他的脸,寸头,鹅蛋脸,内双眼皮,五官周正,他确确实实在我面前消失了。二十一岁遇见的,也是他,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眼睛里的无限柔情和眷恋。等我、来找我。脑海里回荡着他的声音,剧烈的头痛袭来,我拼命想要睁开眼,身体开始失重,以难以承受的速度往下沉,开始过度换气……我是不是要死了?
沙漠里满天繁星,他轻声说爱我,我低头红了脸。我们一起走过荒芜的沙丘,走过一望无际的草原,一起去看漠河的雪,在雪地里相拥白了头。二十六岁那年,我们结婚了。二十八岁生了一个小男孩,三十二岁生了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坐在他肩上咯咯直笑……
是谁的记忆?它看起来那么清晰,我甚至能感受到清晨醒来被窝里的温度,新长的胡渣蹭在脸上痒痒的感觉。谁也不愿意离开被窝,但最后总是他先起来给我倒水喝,水是刚刚好的温热。厨房里飘散出羊肉汤的香味,一碗喝下去全身暖洋洋的。卧室里的光线忽明忽暗,电视里播着老电影,向左走向右走的两个人,不断擦身而过,总是差一点点就会遇到。他说,你看像不像从前的我们?
睡梦中我像被一双手拉着往前走,从十四岁一直走到二十六岁,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一间温馨浪漫的房间窗台边,手捧鲜花等待着。身后是欢乐的喧闹。我感到一阵晕眩,回过头看到一个女子,她化着精致的妆容,成熟妩媚。薇薇?我轻声喊。我的记忆还停留在二十一岁那年冬天,薇薇素面朝天赶来送我上火车,那时候的她身上还保留着几分少女的样子。可是眼前的是我未曾见过的薇薇。
薇薇应声走来拉起我的手说,干嘛一副不认得我的样子?被幸福冲昏头脑啦?我说,什么?现在是什么时辰?她说还早着呢,这么着急呀!我有点着急地问,何年何月何日?薇薇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一脸狐疑地抬起左右指着手表给我看,2015年11月8日,上午11时05分。
新郎是谁?我说。薇薇皱着眉把我拉到一边,轻声问我怎么了?婚前恐惧得连爱的人都忘了吗?你看看这个。她双手捧着我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晶莹的蓝色雪花戒指。
一瞬间记忆汹涌而至,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都是关于我和他。可是后来呢?为什么他突然消失不见了?我站在原地忽然泪流满面。四周的一切隐去,喧闹静止了,一道白色的光圈把我笼罩起来,他从光里走来,还是上一次见到样子,带着少年般腼腆的笑,仔细看又多了几分让人安心的成熟稳重。
小曼,你终于来找我了。他上前拥我入怀。熟悉的温暖的怀抱,我又闻到淡淡的烟草和古龙水混合的味道。
嗯,我来了。是你吗?一直拉着我往前走的是你吗?
是我,还有雪花,永远都不会融化的雪花。这是我留给你的信物,也是我们能够在同一时间轴里找到对方的钥匙。现在,你认出我来了吗?
是,我想起来了,显眼包。可是你到底去哪里了?
跟我走,好吗?我生病了,但现在没事了。回头再跟你解释。雪花的魔力快要消失了,我们必须在它完全融化之前回到另一个时间轴,回到下雪那天,那才是对的时间。我们会失去相识的记忆,一切将重新开始。你怕吗?
我看到无名指上的蓝雪花在慢慢消融,抬眼对上他的视线。他说:和我在一起,你怕吗?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好,跟我走。
万里层云
一
眼前一片黑暗,耳边风声呼啸。我反手扣住桥上的栏杆,尽力让身体探到江面之上。一股冷意从栏杆攀上手臂,又缠满全身。心脏跳得更加厉害了,快要挣脱束缚从嘴里蹦出来一样。除了风声,隐约还能听见下面江水和礁石的合唱。它们在风声中低吟:下来吧,下来吧。我松开手,告别了遥不可及的星光和世界。
我不知道死亡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大概也没有人能够清楚明白地讲述吧。但是死亡不应该是痛苦的吗?为什么我现在丝毫感受不到它的存在。我像是掉进了一颗被加热过的果冻里,周身被暖意挤压,连动一下眼球都是难以办到的事情。此时,大概,我应该惊慌失措吧?我没有,因为一道白光正好照在我的脸上,白光中有嬉闹的声音传出。我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白光中恍惚的身影。
那个身影越来越清晰,一个晃动的马尾辫荡来荡去,逐渐远离。我能动了,像是溺水后又被救起的感觉,大口喘着粗气。双手撑地,跪在台阶上“哇”地一声吐出来好多水——现在我真成了溺水者。
又吐了两次,变成了干呕。从胃到食管到喉咙,一股火由下而上让我发不出一丝声音。我捂着嘴巴,感觉鼻子出来的气有些烫手。但是我不能吐了,周围聚了几个人冲着我指指点点。我仔细看时,才发现周围都是十几岁的孩子。我扫视一圈,发现这里是一个类似学校的地方,那些孩子不就是学生吗?统一穿着校服,留着差不多的发型。我穿越了?
脑袋一阵眩晕,不过我很快清醒过来。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还是在桥上的那一身,除了土就是脏,还溅上了许多刚才吐出的水。我又摸了摸脸,胡子在扎手。我还是我,只是换了地方?还是像有些设定中我在别人的眼里是一个学生的模样?
“大叔,你没事吧?”一个小女孩的声音让我认清了现实,看来我还是那个我。一张带着香味的纸巾递到我面前,我伸手接过想说声谢谢,但喉咙里像塞了一团火——稍微一动就烫得只能发出沉闷的“呵”声,像个破旧的电台一样。有个小姑娘的声音传来:“好可怜,还是个哑巴。”“不知道是谁的家长,我们去找老师吧。”
我捏着纸巾不知道该用来做什么,听到那些女同学说要去找老师更有些慌乱了。这可怎么办?我跳河把自己跳进了一道哲学题中: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这次看清楚了。那只白皙的手又递过来一张纸巾。我抬头看她,觉得有些眼熟。一副眼镜遮住大大的眼睛,鼻子上还有些细密的汗珠。她微笑着看我,用手在自己的嘴角指了指说道:“嘴边很多水。”我这才反应过来,慌忙低下头胡乱擦着嘴巴,胡茬将纸巾刮得细碎。眼前的纸巾又晃动了一下,我不敢抬头,我知道自己的脸红了。伸手拽过纸巾,喉咙里又“呵呵”两声算是表达了感谢。我想起来了,居然是她。
微风一动,努力抬着眼看,她晃动着马尾已经走了。我赶紧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自己弄狼狈一地,真想扑到旁边的草丛中藏起来。现在我知道为什么来这里了,可能是太想见她一面了。我不知道该感谢谁给我这个机会,但是这个机会完全不合适——此时的她还是个孩子呢。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她已经消失在转弯处。我捏着细碎的纸巾,顺着她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不管了,既然已经来了就去看看她吧,也许今生只有这一面呢?地面凹凸不平,我又差点摔一跤,连滚带爬地在哄笑中转弯而去。
她就在前面,马尾还是有节奏地上下晃动。胳膊下夹着两本书,还背着一个斜挎包,包带紧绷绷的。我记得她说过她是个很努力的学生,我想那书包一定很重。压得她单薄的身体都有些歪了。我去帮她背书包吧,让她知道我是谁。不,算了。她还是个孩子,我不能吓着她,就这么慢慢跟着吧。怎么让她能回头看我一眼呢?
周围的人也没有多少,她可能要回宿舍吧?茂密的草丛夹着蜿蜒的小路,我连一颗小石子也找不到。眼见她就快要走到宿舍前了,怎么办?就这么错失了这一次机会吗?她走得不紧不慢,我却没有想出来让她回头的办法,倒是离她越来越近。
我努力让喉咙中发出的“呵呵”声大些。她听见了。回头了。她对着我笑了。我伸出双手。我想拥抱她,但她还是个孩子,我还是把她的书包接过来吧。
她双手抓着书包带,用力攥着,两只手绷得有些发白。我也微笑着,快步上前。还没到她跟前,一道黄影劈在我的面前,带起一片灰尘。“住手。”一个声音震得我耳朵生疼,我往后缩了一下,立在原地看见一个穿着蓝布工装的大妈手持扫把,像张飞立在当阳桥一般向我怒喝。我刚清醒的头脑瞬间又混沌一片,耳边只剩下学校敲响的钟声。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从来没有见过一把扫把能舞出来铺天盖地的效果。打得我眼冒金星,却又无法辩驳。那道白光来了,依然照在我的脸上。周围静止了,我透过扫把的缝隙看见她伸手向我扑来,脸上俱是紧张的神色。她也认出我来了吗?
白光大胜,像剧场的幕布一般缓缓合拢。透过幕布的最后一丝缝隙,我看见宿舍楼前黑板上清晰地写着:2001-11-01。
二
我清醒过来时四周还是一片黑暗,而我依然在那颗被加热过的果冻当中。这里比刚才舒服多了,除了不能动以外。这种舒适的状态下我甚至都不愿去想刚才发生的事情,但是脑子刚放空一会那个伸手向我扑来的女孩就会钻进来。她认出我来了?不可能,如果我能摇头或者能笑的话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否定加嘲笑自己。她应该只有十五六岁吧,怎么可能会知道我呢?我们认识的时候她已经很大了。在我心里她一直是个小女孩,我只愿意用长大来形容她吧?有时候她还是挺凶的。嗯!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她刚才一定是想上来揍我,给那个“张飞”掠阵。这到底是个什么事情?穿越?乱穿一气。我脑子又开始混乱了,自从脑子里多了个小玩意,我就是时常清醒一阵,混乱一阵。有时疼得让我恨不得将头劈开,把这个小玩意掏出来看看到底长什么样子。这一年来它让我忘了许多东西,甚至忘了我自己是谁。我只能依靠着以前的聊天记录来帮我想起一些开心的事情,靠着这些开心的事情我才能度过每一个撕心裂肺的时刻,而这些开心的事情无一例外的都是关于她。她叫什么来着?我的头又开始疼了。看来即使身处这种不知名的环境这个小玩意依旧在折磨着我。医生说这个小玩意会吃我的脑子,它带给我巨大的痛苦,每次发病时它就在我的脑子里拿着一根棍子,将脑子搅成一团浆糊,然后又均匀地抹开,放一把火重新定型。有时候又是拿着一把刀子,疯狂地把脑子剁成肉馅,随便找点东西包成一团扔在一边。它就这么折磨我,折磨到我忘了所有密码,忘了她的名字,忘了有关于她的一切。直到刚才我见到了她,突然之间想起和她的过往种种。那每一次的问候和关怀,每一次的爱意倾诉,还有什么来着?哦,对。我说过要带她去看雪的,她没有见过雪,我说我想有一场关于你的雪。我又想不起来了。唉,她长大一定很漂亮吧!我问自己,我见过她的照片的,她长大后又是什么样呢?脑子里的那个小东西又开始作妖了,我疼得喊不出来。冷汗顺着脑门流出,像在失重环境中一样汇聚、漂浮。在汗珠中我看见了自己,看见了我的瞳孔,我的瞳孔中有个女孩……
我又开始吐了,依然是大口大口地吐水。我双手插在雪里,依然跪在地上。又穿越了?但愿这次不是胡穿吧。我浑身没有力气,只能勉强抬起头打量四周。月亮在云彩旁散着清冷的光,一圈圈地套向地面。雪在将这束光拖起,再将这光摇碎均匀地铺在地上。四处一片荧光闪烁,只有树和我,其余皆是一片银白。
她没来!我有些沮丧,穿越过来的兴奋劲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刚刚被压下去的呕吐感。我咽了口唾沫,喉咙也并不觉得疼。我爬起来,坐在雪地上,张大嘴“啊”的一声喊出来。我要试试这次能不能说话,果然可以,声音还挺清脆。一股冷风吹来,灌进喉咙。我赶忙闭上嘴,咳嗽两声,那种反胃的感觉又来了。
一张纸巾从脑后伸到我的眼前,还是熟悉的香味,我不用回头就知道她来了。我拽过纸巾,回头一看,就是她。我有些不敢相信,翻身起来想再确认一下。可能是动作太大,感觉脑子在头颅里转了个圈,天旋地转。我再一次双手撑地,跪倒吐了起来。
“你没事吧?”她说话了。
我抬不起头,伸出一只手摇了摇,想告诉她不是她想的那样。
“你不要给我下跪啊。”她又说话了,声音还是那么好听。
我这才意识到此时的姿势有多么不雅,顾不上还有干呕的感觉。我强撑着爬起来,看着她红彤彤的脸,看着她那双大大的眼睛,看着她脸上略带担忧的神色,我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她低着头,从嘴里挤出来这几个字。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她还是低着头,鞋尖在雪地中胡乱点着。不多时的工夫鞋尖上就粘起一小堆雪。她单脚站着,双手插兜,稍一用力就将鞋尖上的雪甩飞出去。随即又换一只脚在雪地上乱点起来。
这算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吧,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月亮吗?它早就躲到云彩后面去了,把云照得像漆黑的山,一片连着一片,不知道在漆黑的夜里伸展出去多少距离。说星星吗?早就躲到云彩后面去了,有几颗刚刚还探着头,刚刚闪了一下又躲回去再也不出来了。我就这么四周张望着,眼睛掠过她时只敢停留一下,又绕回来再停一下。
四周一片空旷,远处只有几粒黄豆大小的灯光。银色和黑色交相衬映的天空笼罩着大地,我们就在这旷野的中心。我想起了一个熟悉的地方,我在那里呆了很久很久。这里的雪也像那里的雪一样厚重。我忽然又想起来很多那时候的事情,蓝天绿草,青山绵延,牧民的长调和热烈的酒,锅中翻滚的手把肉……
“你在想什么?”她忽然问我。
“哦。我在想手把肉。”我真想给自己一巴掌,怎么把实话说出来了:“不是手把肉,是你。”我赶忙澄清,看着她逐渐变严肃的脸我恨不得此时还像上次一样不能说话。
她盯着我,我说不出别的话,辩解的理由都被埋在白雪之下。我学着她的样子,用手挑弄雪。雪花点点从指间蹦到不高的地方,纷纷而下。她说:“你自己玩吧。我走了。”脚踩着雪发出“咯吱”的声音,她走得不快。雪太厚了,她一只脚插进雪里,又奋力拔出,再插入身前的雪地当中,走得十分辛苦。
我努力站起来,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喘着粗气。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到这个不知名的地方,但是我又一次见到了她。我不能再错过这个机会了,我曾无数次对自己说过,我想见她一面,哪怕只有一次。我的头突然不晕了,想起和她说过的一句诗。我念道:“今朝若能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穿过旷野的风将诗句送到了她的身边,撩动她的头发。她听见了,停下脚步,双肩微微耸动。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我像只兔子一样在雪中蹦跳着朝她跑去:“等等我。”她转过身,我已经确定是她,此时的我无比清楚。这是长久以来第一次感到记忆又回来的样子,但我没有心思为了这件事欢呼,我要去拥抱她,拥抱我爱的那个人。
入怀,她头发的香味充入我的鼻腔。霎时这银装素裹的旷野只剩下我们俩人而已。我终于有了这个关于她的冬天,我闭着眼心里想着。她说:“这就是雪吗?一点也不冷啊。”此时我才意识到我只穿了一件衬衣,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她又说:“要是真的能看到下雪就好了。”我的脑子开始混沌,努力想着有雪飘然落下的场景。鹅毛般的大雪凭空出现,从无尽的黑暗中带着晶莹的光,缓缓落下。起初只是一片,不多时就已经将我们笼罩其中。四周皆是雪花和雪花的影子,这下,连旷野也不见了。
她在我的怀中,抬着头,微笑望着天空,任由雪花落在她的额头。我轻轻拂去她头上的雪花,心中想着这可能是一场梦吧。这一切都是一场梦,雪花怎么会不凉呢?她用手接住一片雪花,足有一枚硬币那么大。完美的形状,明灭的荧光,这哪里是普通的雪花啊?雪花在她的掌心中逐渐变蓝,六角形的线条也渐渐变粗。手掌一合,她调皮地笑道:“谢谢你送我的礼物。”我再抱紧她,红唇似火。吻她吗?在梦里又怕什么!我低下头,她闭上双眼。一道白光从上而下将我罩住,我不能动,连眼也不能睁开。头又开始剧烈地疼痛,我听见她在呢喃:“不要忘了2008年的我。”我说不出话了,喉咙里又是火辣的疼痛,我不会忘吧,一定不会忘的。可我只是穿越过来的人,不知道她能不能相信。我被禁锢在白光中,感觉身体越来越轻,我听见她在遥远的地方喊着:“我相信,我见过一个人在我面前消失过。”我听不清了,好像她又说:“你一定要在2015年的这个时候赶过来。”
三
我醒来时已经习惯身处这个被加热过的果冻当中。两次了,我见过她两次了。我现在只想这一件事情,至于我为什么会出现这个果冻中,这个果冻又是什么我已经完全不关心了。我还能再见到她吗?我已经有了一个关于她的冬天,也不再奢求什么了。那是梦,但又不完全像梦,毕竟那感觉太真实了。她的体温,她的秀发,甚至于她鼻子上细密的汗珠都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真是从小到大都没有变样,即使在人海当中我也能一眼认出她。我笑了,嗯?我居然能笑了。我试着动一下手指头,又挥了一下手,再蹬蹬腿,我居然可以动了。我一个翻身坐在空中,像是坐在筋斗云上一样逍遥自在。还像什么来着?哦,对,宇航员。那种宇航员在太空中失重的姿态。我像条鱼一样摆动身体,在白光中来回穿梭。我还学着海豚向上冲去,在空中翻滚。又学着旗鱼一样,在无边的白光中直线加速。玩累了,我躺在白光中一动不动。
这白光像是一片细腻的沙,摊开手掌就能感觉到它从手中滑走。我双手快速挥舞,将白光搅乱得一团乱,双手一撑整个人钻到撑开的缝隙中,我又像一个蚕宝宝啦。白光在我身周流动,很快就恢复成它本来的样子。我拨动它,心想:如果能用这个给她做一件婚纱不知道有多好看呢。她结婚时一定很美吧?当然了,我笑得有些心痛。头随即又是一阵剧痛,不过还可以忍受。对了,她说什么2015年的这个时候,我怎么知道2015年的什么时候呢?头越来越疼,双手掐住头,努力不让它炸开……
再醒来时我不像前两次那样狼狈了,这次是手扶着墙,站着的。眼前就是一个垃圾桶,我感谢它。我抱着垃圾桶,蹲在地上大口吐着水。仅仅吐了两次我就恢复了精神,这才打量起周围的环境。看着像是个很不错的地方,脚下地毯反馈的脚感,走廊上悬挂的艺术画,柔和而不刺眼的灯光都证明了这一切。此时我有些窘迫,身上还是跳桥时那一身灰土杂斑的衣服。不过我也不在乎,我既然出现在这里说明她也一定在。走廊上空无一人,隐隐有音乐声传来。我刚想回头,脑海中就传来她的声音:“傻子,往后看。”
我猛得转头,身体差点没有跟上。不远处,她就在那里,一身洁白的婚纱。她就在那里,浑身闪耀着洁白的光。我傻在原地,不知道说些什么,看来她是要嫁人了。她还是在微笑,只是眼中已经有滚滚热泪流下。
我想走到她面前却办不到,仅仅只是站着就用光了我所有的力气。能看见她身穿婚纱的样子也算是了却了一桩遗憾吧。我挤出一个微笑,身子软得只能靠在墙上,顺着墙慢慢滑到地上。我没有力气了,只能尽力保持这个难看的微笑给她。
她站在门前,大门缓缓打开,她向我的方向扔来一个东西,头也不回地走进门里。我看着婚纱长长的拖尾消失于眼前,眼泪无声滑落,滴在手上,冰凉刺骨。我的喉咙不疼了,我却没有勇气喊出一句挽留她的话。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即使在梦中我也是。她扔来的东西飘然落下,我伸手接住才看清是一枚蓝色的雪花。
雪花晶莹,涌动着云层变幻。我握在手里,一股热流从脚底升起,我站起来,扶着墙向大门摸去。头又开始疼了,让它疼去吧。我要再看一眼她,哪怕只有一眼。几米的距离让我大汗淋漓,我扶着墙终于走到门口,炫目的灯光让我睁不开眼,耳朵里发出刺耳的鸣叫。她在哪?我只看到一片细腻的白沙,和手中雪花散发的蓝色荧光。
四
我还是站在桥上,依然是跳下去前的那个动作。手心传来一阵冰凉,又不是护栏带来的感觉。我打开手掌,发现那枚蓝色的雪花静静地躺在手心之中。我又想起了她,我们的故事,只是在人群中偷偷一瞥便掀起了波澜,后来就有了我们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缓慢而不断生长的感情给予我活下去的勇气,虽然我忘了她,但我终于又想起了她。或许遗憾不是忘记,而是一直在心里永远不会忘记。
头不再疼了,我清楚地知道那个折磨我的小东西已经消失不见。
雪花的蓝色渐渐消失,变成一汪透明的清水,慢慢渗入我的掌心。我翻过栏杆,重新站在桥上,远处有个姑娘就站在那里。
她说:和我在一起,你怕吗?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好,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