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
天地混沌之时,分出两界,一曰阴界,一曰阳界,两界被一条天河隔开。
河水贯通阴阳两界,在阴界,鬼族人称她为忘川河。在阳界,那时还未衰败凋零的神族是阳界之主,称之为洛。
后来神族陨落,妖,仙,人,三界各自分裂出一片疆土,洛河便一分为三,流经三界。
千万年的奔流,洛河逐渐凝聚出了精魄,被河流千年打磨万年韬养,凝成了一颗如夜明珠一般的卵石。
卵石后被西王母园里的小仙婢磨碎了敷了脸,四十九日后产下一女,将其放置在了洛水河畔,投河自缢。
如今。
若说起上古女神西王母的两个嗜好,一个是种桃子,另一个便是编织银河。
洛稚呆呆的望着美不胜收的银河,上面的每一个颗星,其实都是王母娘娘和众仙吃剩下的桃核,西王母乃是赐予众仙长生不老的女仙之首,法力自然高深莫测,随意挥手,那桃核便变成了闪闪发光的夜明珠,点缀在夜幕上。
因为西王母总把桃核变成银白色的光珠,所以她将那些桃核组成的宽带子称之为银河。也给吃剩下的那些桃核起了个名字,叫星。
哪一个桃子是哪一个神仙吃的,西王母总要他们标记下来,将那些被众仙家吃过的桃核分类摆放,在银河中摆出各种形状,并给它们起名叫星宿。
洛稚是西王母从洛水河边捡回来的,因为捡到她时她是个幼稚的小娃娃,便起名叫洛稚。
洛稚天生对水有种特殊的联系,她闭上眼,即使相隔万里,她也能感受到,自己就像洛河之水一般,自由的流淌,就像她生来就是洛水河的一部分一般。
“洛稚,本君听说你控水之术极强,想必管理握着银河也是游刃有余,以后你便代替我整顿银河吧。”西王母一边将桃核变成银珠,令一边将银珠缓缓地推到了夜幕中的星河里。
洛稚早就远远地偷窥着梦幻般美丽的星河,如今让她管理星河,自然是满心雀跃,她狠狠的点了点头,自此便成了管理王母桃核们…..咳咳..管理银河中的星。
她手中握着一支玉簪,这是西王母挽发之簪,混沌时期的神器,有了她,洛稚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挪动数十万颗星。
她白日里坐在洛水河边让自己的灵魂跟着洛水河水奔流,晚上则拔下发上的簪子,将桃核变成星星,嵌在夜幕上,一年四时景,日夜不间歇。
初遇云初时,洛稚正用发簪托起一颗银白色的星,小心翼翼的放在星河中,可不论放在哪里,都不满意。
“不如放在那里吧。”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洛稚回头,觉得天地日月颠倒,众星失色。似一阵无意的穿堂风,吹落了梨花颤了春容。
那一刻,洛稚觉得,这世上再也没能有人同他一样,长进了她心里。
她向来都是踏实勤劳的小仙子,敦厚老实的‘龟派’仙子。可这一刻,她愚钝的脑子转的飞快,她这一刻穷尽了脑汁,想着如何给他留个好印象。
最终只是不好意思的红着脸,笑了笑。
“我叫云初,你叫什么?”
“洛..洛稚。”
云初从人间的洛河一路逆流而上,游到了仙界的洛河支流,中途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却见了如此惊人的一幕。
人间夜里的星,都是出于眼前的女子。
他很好奇,便主动打了招呼。她回答,安静又腼腆的笑。
洛稚缓缓的回过头,因为刚才的分神,一颗星撞上了另一颗星,星星们一个接一个的错位,打乱了整个夜幕里的星宿。
难以数清的星辰纷纷掉落在地上,有一部分还落进了洛河中,全都变成了一颗颗坑洼的桃核。
“啊!”洛稚惊呼了一声,语气无助。若是让西王母知道自己的宝贝银河就这么散了,非得将她的仙骨抽去,打入畜生道轮回不可。
“别急,我帮你。”云初微笑的挥了挥手,银白色的鱼尾在夜色中泛着柔和得光芒,眉眼柔和而坚定。
洛稚一下子便觉得不慌了,怔怔的点了点头,稳住了心神,将落在地面上的桃核堆在了一起。
云初摆着银白色的鱼尾,划过一个完美的弧度,跃入了水中,银白色的身影消失不见。
两个人便各自忙活着,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愈来愈深。人间的天空中一片漆黑,唯独那轮月亮依旧明亮动人。
洛稚和云初两个人将所有的桃核收集完,洛稚将怀中的星宿图摊开。
没想到自己先前为了将每一颗记住,便将它们都画在了一张牛皮纸上,如今倒是排上了用场。
云初坐在岸边,面色趁着月光更加柔和,有些人骨血里便带着温柔:“我帮你。”
洛稚将星宿图递给他,他像流水一般温润的声音指引着她,将一颗颗桃核重新变成银星,镶嵌在星河上。
洛稚偶尔回头,云初的目光都落在牛皮纸上,修长俊美的容貌让洛稚心头跳动的厉害。
“你是从人间来的?”洛稚问,有些呆呆的
“嗯。”云初笑。
“人间是怎样的?”
云初的笑意更浓了:“这个麽…各人皆不同。”
“那你呢?”
“人间与我来说,不过尔尔四百载。两百年怀念,两百年遗忘。”
洛稚不懂:“怀念什么,又忘记什么?”
“怀念故人,忘记旧情,一段往事了,不提也罢。”
原是个伤情人,洛稚想。眼底的落寞,骗不了人。她低下头,不愿骗自己。她是九重天上西王母麾下的小仙子,终生不得离开这片银河。
她极不擅长交流,自然,也没有留住他的能力。
只是跟他约定:“每年今日,我都在在这里等你。”
云初笑了笑,跃进了洛河中。
如此初遇,就像一场清梦,她不知来年他是否回来,她望着那条银白色鱼尾的鲛人潜入洛水河中,愈行愈远。
他说他要去最远的北方,她便将自己的心头血刻进了正北方的那颗星中,是北方最亮的星,无论春夏,无论秋冬,那颗最亮的星都指引着他。
只要他在洛水河中,她就会知道,她愿将满夜的星光当做送他远行的行囊,天涯路遥洛水无休,能否消得他一路的风霜忧愁?
所有的仙子都知道,敦厚老实的那个看管银河的仙子,每年总有一天,身着最美的衣裳,是西天云霞剪得云缎,到了那日时,漫天的星辰会光芒大盛。
云初每一年,无论多么疲乏劳累,不论身在何方,没到那日都会来看看洛稚,那时他将洛稚当做极好的朋友,对待朋友,他不愿失约。
洛稚每年这一日,都会准备几盏小酒,几碟小菜。洛稚嘴笨,只能听云初婉婉道来新的一年所到之处,所经历的趣事异闻,尽管通过洛水,她早就知道云初身边发生的一切,她还是很高兴的听着,眼睛闪烁的就像头顶上的星空。
“明年我若是来,给你带好酒。”云初天还未亮,便钻进洛河水中,消失不见了。
洛稚失神的望着他用过的杯盏,上面还印着他的唇印。
她与他认识了这么多年,她始终相信着,只要自己坚持,总有一天,他能释怀旧情,回头看到一直默默喜欢着他的自己。
她期待着。
他们相识的第四百九十七年,他没能如约而至。
她将手指探尽洛河水中,她的感知顺着洛河水奔流的方向,感受到了奄奄一息的他。
她慌乱如麻,胆小怯懦憨厚老实的星河的看守仙子,第一次破了戒律,忘记了剥去仙骨,打入轮回的惩罚,顾不得满天的银河,以备不时之需,她将西王母的玉簪也带走了。
她忘记了,银河中每一颗星星,之所以能高高的悬挂在夜幕中,是依靠西王母的发簪上的灵力。
她带走了它。
赶到云初身边时,他被一头发了狂的妖兽袭击,胸骨上几乎断裂,若不是鲛人极强的修复里,不知道要死几次。
他高烧不退,鲛人皮肤湿滑凉爽,此刻他的肌肤却滚烫如火。在这样烧下去,必死无疑。可是洛稚没有放弃,三天三夜陪伴左右,用自己的血喂给云初,仙子的血乃是最极品的灵药。她就不眠不休的用自己的血喂给他。
云初在梦里,梦到了年幼时的迷雾海,鲛人生活的地方。
他安静又内敛,是所有长辈中夸赞不绝的小幼鲛,那时他还没有分化出性别,傻傻的喜欢着一个生如烈火一般的鲛——阿深,她明媚而热烈,总是吸引着自己的目光。
他从懂事起就喜欢她,直到她走上了陆地,爱上了一个凡间男子,后来他听说,那个凡间男子乃是仙帝的第九子涟华仙君。他原本抱着希望的心,终于熄灭了。
云初去了人间,他想看阿深眼中的人间,走她走过的山,见她见过的景。
一年四时景,春夏与秋冬。
他在静安寺中做了几年和尚,喜欢佛门的清净与安宁,可他身为鲛人,人族短暂的寿命,对他来说不过是昙花一现,那些惊艳他生命的人与物,都在他漫长的岁月里烧化成灰,留不住也记不起。
他似乎懂得了,又似乎没懂得。
他用了两百年怀念,又用后来的两百年去忘记。
“阿深。”再见,他昏迷中,心却是真的释怀了。
为什么呢?他涣散的意识中,听见一个小心翼翼的哭声,似乎是死死地捏着自己的鼻子,不让自己哭的大声。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独自将星星挂在夜空中的仙女。
看见自己时就算笑着也会脸红,他先前装作不知,觉得没有放下阿深的自己,不配得到如此干净的爱,但是他的心却总是牵引着他,让他浑然不知,那个憨厚的小仙子,已经在他的生命里无比重要。
无论身在何方,他与她约定的日子,他有些期待,却压抑着那份期待。他总是纠结,纠结自己究竟应不应该去,该坦白还是该无声的离开。而每一次,他都不由自主的回到她那里,喝上她泡的一壶酒,吃几筷她亲手做的小菜。
这个傻瓜,怎么会傻到用自己的血喂他。他缓缓抬起手,想抚摸她的脸。
一滴眼泪落在他的皮肤上,那颗眼泪,真的很烫阿。
他只觉得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的声音很乱。各种各样的云彩聚集在他的头顶上。那个将他搂在怀中的少女,被两个仙兵带走了。
她的唇在他额上轻轻一点,就像蜻蜓点水一般,温柔又不舍。
他猛然就醒了。身边的少女早已不在,唯有凌乱的泥土昭示着梦中的事是真的发生过的。
云初疯了一般,不顾自己的伤痛,带着一身伤,逆水而上,狠狠的甩动着修长的鱼尾,奔入洛水在仙界的那段分支。
他赶到时,洛稚被捆仙锁紧紧地锁在灭魂柱上。一旦灭魂柱开始行刑,世间便再无洛稚。
“不!”云初当初得知阿深喜欢别人时,没有痛彻心扉。
可此时,他红着眼睛,鲛人上岸三日才能化出双腿。云初不顾一切的夺过仙兵的长刀,狠狠的刺进自己的鱼尾上,额头青筋暴起,忍着剧痛将自己的鱼尾刨开,被分开的鱼尾瞬间便化成血淋淋的双腿。
鲛人脱尾化腿,一种便是上岸三日自行蜕变,另一种便是借用外力,将鱼尾分开,化出双腿,只是这样,鲛人依旧能在水中生存,只是双腿再也化不成鱼尾了。
云初此举,将西王母等人都吓了一惊,忘了阻拦,任由云初托着血淋淋的双腿迈向洛稚,每一步都留下了一个血脚印,每一步他的脸色都更加苍白。
“小稚,我来了。”他说。
洛稚双眼望着一步步向她走来的他,她双眼模糊,看不清楚他了,她想把遮住自己视线的眼泪抹去,可是她的双臂被紧紧地束缚住。
云初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将洛稚紧紧地搂在怀中:“不论生死,我都陪你。”
他从来没有将她搂在怀里过,所以他都不知道,原来她,这么瘦,这么小。
洛稚将头埋在他的脖颈里,她闭上眼,他是她生命最后的温暖,尽管他是鲛人,他的皮肤很凉。
深吸几口气后
“你放手。”洛稚轻声道,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坚硬与冰冷。
云初愣住。
“你知道吗,云初。我一个人呆在银河之下,从没觉得孤独。”
“开始觉得孤独时,是我第一次目送你离开之后.”
“你给了我我从未懂得的爱,可是你不爱我。你对我的感情,是一种感激罢了,我做这一切,从未渴望你给我什么,你不必以此为负担,更不必与死在一起。”
云初苍白的脸紧紧地盯着洛稚的容颜,“不,我知道,我爱..”
“不必说了。”冷淡的打断他:“我所做的一切,与你无关。”
洛稚散落的发遮住她的眉眼:“你昏迷时,唤的是她的名字。”她语气无力:“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一起死呢?”
云初的双腿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那片血泊中,想要说起,却又不知从何处说起。其实他自己也不知,初次相遇时,将繁星嵌在夜空中的她,就已经在他心里种下了情根。
只是他发现的太晚了罢了。
他想发声,却发现自己的喉咙不能说话,他才明白了她的意图,她喂他血时,便在他身上下了药,她早就料到了自己回来,也料到了自己会同他一起死。
那日她匆匆离开,带走了王母的玉簪,漫天的繁星纷纷陨落,大部分的星落入了洛水河中,但还有几颗化成了流星,落入了凡间,死伤无数,阴界一团糟,西王母震怒。
这是她自己的罪过,应当她自己来赎
行刑令一下,她的仙骨被一根一根的剔除。
血迹在洛稚的脚下晕开,越来越多,剥骨之痛,宛若人间凌迟之痛。
云初的眼底似乎也被那血迹染上了,鲛人落泪成珠,可此刻,云初的眼角滑出的珠子,变成了血红色。
洛水河发出一阵剧烈的咆哮,水位猛地长高,像凶猛的怪物气势汹汹的袭来,将刑场上的一切都吞没了。
大水褪去,云初和洛稚已经不在。
只留下了所有被水浇头,狼狈不堪的神仙们。
“娘娘,还追吗?”
西王母叹了口气:“罢了。”
云初游到了洛稚的身边,触碰她的一瞬间,她的手指开始变成了一滴滴水珠融进了洛水河中,她的手还未抚摸到云初的脸,便化成了一滩河水。
“好好活着,云初。”她说。
她闭上眼的一瞬间,嘴角微动,吐出两个字:“等我。”
云初这一等,便是五百年。
夜空中的银河换了新的管事仙子。一年四季星河璀璨。
云初终日里奔走在洛水河里,期盼着有朝一日重新见到洛稚。
此刻,云初靠在岸边休息,五百年来,他已经习惯了用双腿当鱼尾。
河中心忽然掀起了阵阵涟漪,涟漪之中,缓缓踏出一个内敛的少女。她的嘴角微微扬起,与他隔水相望,她柔声道:“你我各等了彼此五百年,如今,可是扯平了?”
云初温柔的微笑,一如五百年前二人初遇时一般,他冲入水中,拥抱她。他们紧紧相拥,突然,他怀中一松。
洛稚的身子竟像河水一般随意聚拢,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她调皮皮的眨了眨眼睛:“你是鲛,我是水,永生永世,永不分离。”
洛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