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旧深深爱着您
昨天,表侄女在家里举办升学宴,我带着儿子和女儿去参加。刚走进院子,一个老人从塑料板凳上站起来,兴奋地喊着我的名字。
我连忙答应着迎上前。老人一把拉起我的手,躬着身子,左右端详着我的脸,“长福态了,大模样没变,真好。”
直到这时,我才认清这位老人,竟是我20来年没见的姨妈。她依旧剪着齐耳短发,依旧爱笑,嗓门大。只是,20年的岁月压弯了她的腰,粗糙了她的皮肤,衰老了她的面容,连她的一只眼睛都不放过,只能眯着,怎么也睁不开。
她是我母亲的亲妹妹,住在我家西南方十里开外的乘马镇。记得小时候,我们两家走得很亲密。那时候,我最喜欢去两处亲戚家。一处是舅舅,一处就是姨妈家。
其实去姨妈家很难,大多是山路,还有几处很陡峭的悬崖。但是,不管是多热还是多冷,只要母亲有事要去,我必定跟随。记得有一次正逢学校考试,请不到假。等到考试后,我硬是撒泼滚地缠着母亲再去一次。
姨妈家养了很多鸡,只要我去了,总会给我煮一碗热腾腾的荷包蛋。那个时候,一般人是舍不得吃鸡蛋的,五分钱一枚,但却可以买很多盐,针线,还可以作表哥表姐的学费。
姨妈总是可怜我长得太瘦,没人照看,为了给我补身体,经常留着我在她家住几宿,而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她知道,即使给了再多的鸡蛋,母亲拿回家也不会煮给我吃。我家兄弟姊妹太多了,用钱的地方太紧。如果将一只鸡蛋吃到肚子里,谁都会认为是莫大的浪费。
在姨妈家,每天好吃好喝自然不在话下,姨妈还嘱咐表哥好好带我去玩。我记得表哥曾带着我去河里抓鱼,去镇上看电影,和小伙伴一起荡秋千。
在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好时光如流水,总是匆匆而过,无法挽留。每每到要回家的时候,我经常躲到草垛里或者牛圈里,让母亲和姨妈一大家人找上半天。
母亲经常当着姨妈的面,点着我的额头说,我的心太野,在家里养不久。长大了,肯定是四处奔忙,不肯停留。
姨妈有时会大着嗓门问我爱不爱她,我当然爱了。那时的她,皮肤白皙,身材苗条,干活干净利落。她一直留着齐耳短发,笑眯眯的,在她身边,就让人感到温暖。
而母亲就会刮着我的鼻子取笑,你爱她,爱啥呢,是爱那些鸡蛋吧。还莫说,姨妈的皮肤就像鸡蛋般光滑,就像鸡蛋般温热,一直给着我滋养。
其实我是真的爱她,哪怕她家的鸡蛋没有了,只炒一点冷饭。只要姨妈嘱咐我好好吃,我肯定满头大汗地吃完。
稍微长大一点后,每次去姨妈家,我都会带一点儿东西。经过大山时,我会寻找那些枯死的松树枝,收集成捆,一路背到她家。哪怕衣服弄脏了,手划破了,我也心甘情愿。我知道,我多弄一点,姨妈的衣服就会少脏一点,手会少划破一次。
姨妈每次到我家时,虽然我家里没有鸡蛋,但我总是盯着母亲,让她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来招待。而我,就抄起一根棍子,跑到河里去抓鱼,哪怕是冬天。
我记得有一次,姨妈来了,实在没有东西弄,我许诺给小伙伴背三天的书包,他们才跟着我一道走上十里的山路,找到一口水塘,捞了一大盆菱角。
一直到我上高中,脸上开始有了一些羞涩的模样,变得不肯走动亲戚时,每次放假,姨妈一直叫人捎来口信,让我去她家住几天,说她家的鸡养得更多了,门口还栽有桃子树和石榴树。
而我,开始借口功课忙,慢慢去得少了。母亲说我变了心,不爱姨妈了。每每这个时候,我大多以沉默代替,到了晚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我高三那一年过春节时,突然感觉有些情形不对,表哥表姐不来我家拜年了。我问母亲,母亲支支吾吾,让我别管。我将压岁钱分一半给二哥,二哥才向我吐露了消息。母亲和姨妈翻脸了,为了某一件事产生分歧,发誓老死不相往来。
两家的关系就这样淡了,如同陌路。
正月初四,我在床上睡了一天,哪儿都没去。而以往这一天,我必定要去姨妈家拜年,她必定要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还要留我在她家住一宿。
母亲很固执,大人的事我们也不好插言,孰是孰非,还真的无法判断。我唯有以愚蠢的孝心来成全母亲的面子,不再在她面前提起姨妈。此后,我们两家就真的没有来往了。
只是,有的时候,母亲站在大礼堂岗上时,会盯着西南方向的大山,长久地发呆。那边,松涛阵阵,禽飞兽走,而越过那座山,就是一大片平坦的畈地,那儿属于乘马镇。
后来,我就出去打工了,心真的野了,在一处又一处奔忙,不肯停留。
甚至,连母亲去世,我也没有回来。我小心翼翼地问二哥,姨妈来了没有?二哥的口气很淡然,没有。
那一刻,我没有眼泪,但心里特别难受。
我成了家,有了孩子,搬到镇上去住,离姨妈家越来越远了。在这边生活久了,再也望不见那片大山,这种距离感就慢慢消失了。
前几年,我家也养了鸡,现在根本不需要用鸡蛋换钱,都留给自己吃了,但我却并不怎么喜欢这种味道。
我和表哥他们每年都会去舅舅家拜年,随着年龄的增长,先前那种尴尬的感觉没有了。虽然我们没有人情往来,但却很自然地谈着往事,谈着过去的点点滴滴,谈着现在各自的生活状况。也自然会谈起姨妈。
我们喝着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突然,大表哥像想起什么似的,拿着手机给我拍了一些照片,说要带回去给姨妈看。
“她前几天到我那里,不知怎么谈起了你。她一下子哭了,说好想好想看看你。她还攒着许多鸡蛋,自己不吃,也不卖,有一些都放坏了。”
表哥不厌其烦地给我选了好几个镜头,我由着他摆弄,泪水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今年,姨妈已经73岁了,她拉着我的手依旧有力量,而且温暖。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们笑着笑着,有泪水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