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说话的三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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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的春节期间，总是希望家里来客。在所有的来客之中，三姨是最受欢迎的，因为她很会讲故事。她一来，我们六兄妹就和她围坐在火炉边，听她天南海北地神侃起来。
别看三姨是个女流之辈，却是个极其聪明厉害的角色。她脸上有一点麻子，眼睛又大又有神，讲起话来声音洪亮。
三姨说，她年轻的时候，第一次进城里去，遇到了一个陌生男人，那个男人总是跟着她，肯定是想打坏主意。她吓坏了，就小心提防，最后好不容易甩脱了他。
我想三姨年轻时候，肯定是个美人，也够机智的，走哪儿都吃不了亏。
后来三姨嫁给了稻池的三姑爷。三姑爷身材高大，一只眼睛有点问题，就是那种玻璃花。在三姨的口中，三姑爷是个老实人，也不是很聪明，只知道下力气死做。两人经常吵架，但是三姨总是占上风。
三姨得意地说，我一骂他，他就脑壳垂在裤裆里，不敢说话了。
不仅降得住自己的男人，三姨还能压制住邻居的歪风邪气。
三姨的邻居女人，是一个很想惹事的人，常常把两家相邻的田边地角占那么一点，让三姨恼火。那一次，三姨发威了，手里拿把菜刀，坐在门槛上开始朝对门骂。
各种粗言秽语骂了半天，对方不敢吭声。三姨还边骂边把菜刀在门槛上拍上几拍，摆出要和对方拼命的架势。对方彻底怂了，那以后不再生事。
但是三姨又不是一个一味蛮横的人。后来她想办法宠络邻居，比如说经常做了好吃的给他们送去，又把两家的关系搞得很好。毕竟远亲不如近邻。这个道理三姨是懂的。
三姨以上的种种事迹，已经使我很佩服了。
我这人从小就书呆，长大了也内向，最不善于的就是为人处世，最怕的是为人处世，最讨厌的也是为人处世。
在那时的我看来，所谓人为人处世，就是要隐藏起自己的真心真性情，刻意做一些讨好对方的事。要善于装笑脸，说假话，甚至无话找话。特别是要揣摩对方的心事，不露痕迹地做一些让对方产生好感的事情。唉，这么一想，觉得真是累死人！正好比一句古话所说的：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长大成人，烦恼就越来越多，就是这个道理。年轻人刚刚踏入社会，就好比一只小羊羔进入老奸巨猾的豺狼群中，处处是陷阱，时刻有危险。
我这只小羊羔在故乡的豺狼群中很快就遍体鳞伤，而我出过的丑，闹过的笑话肯定也到处传扬。
这一次三姨讲了一个新的故事，内容我忘记了，但是讲到后来，以第二人称这样讽刺故事中的主人公：“你那是你妈的什么为人处世！”
我于是疑心她说的是我。
从此想起三姨，就有了一些不愉快的心情。她是为人处世的高手，我是为人处世的菜鸟，两人的级别悬殊太大。
就算她没有讽刺我的意思，我自己也有了一些自卑情绪。而为人处世这个东西，看来我短期内是学不会的。要命的是，我根本也没有打算去学，只是想着怎么样按照自己的意愿，远走高飞，去实现伟大的理想。
在我看来，那些著名的科学家文学家，都是不会为人处世的，也不需要为人处世。他们性格怪癖，我行我素，不融于世俗，却能为人类作出巨大的贡献。他们，更是我的样板。
但是有一次，我几乎可以肯定，三姨就是在讽刺我了。
那一次，我是远道去找三姨，想请她给我做媒的。那时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对方没有工作，只是在家务农，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农民，就是一个毫无特长，整天无所事事的女孩子。她一天拿着件毛衣织来织去，永远也织不完，还经常找村中的小姐妹闲话，那闲话也永远讲不完。
但我那时就是和她相爱，还幻想着结婚，然后把西北风当饭吃。
如此这般，我的父母都不同意我的“婚事”。我想三姨能说会道，只有她能说服我的父母，就去找三姨。
三姨听了我的话，却不同意给我做媒。我们闲聊了一会儿。说起我现在的工作状态，她说了一句话：“就是要你去顶陈相那一角？”
她说到的陈相，是某某中学的老师，当时却已经刚刚死了。三姨这么说，大大的不吉利。我想这不是挖苦我是什么？
三姨是个最会说话的人，从来就没有说错过什么话，现在这么说，只能是故意恶心我。
我心里不爽。三姨又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呢。”
她这么一解释，似乎更是画蛇添足。
反正这一次，三姨不仅没有帮我做媒，而且用软刀子杀人，把我伤得不轻。
后来我听母亲说，三姨曾经是想把她的大女儿嫁给我的。三姨的大女儿，也算是个美女，其实是我的表妹。我和这个表妹一向没有话谈。她比较傲气，总是会这么说：“我跟你没有语言。”
这一句话就能把人噎得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三姨是不是真的有过这种想法。假设是真的，那么她可能会因为我“移情别恋”，没有把表妹放在心上，所以对我不满吧。
总之，三姨，已经不再是那个让我崇拜的三姨了。
又过几年，三姨的儿子结婚了，几个女儿也出嫁了。三姨住在城里他儿子家。那时我们一家也都进了城，两个妹妹婚姻却不顺利，都离婚了。
逢年过节的，三姨还是到我们家走动，也还是高谈阔论，最会讲故事。但是她讲的故事，在热闹之余，却总是让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比如，她最喜欢说，她的几个女婿如何如何好，给她买了什么昂贵的穿的，用的，又对她的几个女儿如何如何好，比如说每天晚上给她们倒洗脚水之类。
这些话，本也是亲戚之间的随意闲聊，属于正常的八卦范畴，但是明明知道别人离婚了，还老讲这些，是不是有点往人伤口上撒盐呢？
我家人都比较厚道，在伶牙俐齿又热情似火的三姨面前，很不善于维护自己的尊严，挽回自己的面子，明明心里难受，也只好陪着笑脸听着。那笑容真是带了几分苦涩。总不能阻止她说，你别说这些好不好？我不爱听！
再说，三姨一开口，就像一挺机关枪，中途都不带换弹匣的，谁能插得上嘴？不仅要听她讲故事，还得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人家是客呀！
就在我们一家都怕着三姨那张直戳心灵的利嘴时，突然传来消息，说三姨死了。
为什么呢？原来是这样的。三姨因为儿女孝顺，生活富裕，晚景非常幸福，就很喜欢追求时尚，享受生活。她这享受生活的方式有点特别，就是早上不喝水，也不吃饭，就到广场上去跟人跳舞，一直跳到中午，甚至下午。晚上吃饭，则是大鱼大肉，油吃得非常厚。
久而久之，她就生病了，而且一病不起。
三姨去世之后，逢年过节的，就没有以前的那种热闹了。
妹妹们心地善良，又常常念叨说：原来三姨总是来玩，倒也是蛮有趣的。
我暗笑，当初最怕三姨那张嘴的不就是她们吗？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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