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23
今天是2019年11月23日,是你走后的第十天,今天的南京特别暖和,银杏黄了,也落了一地,像生命一样,不管曾经多么绚烂耀眼,寂寥清苦,终要悄无声息地回归尘埃。悲伤消减的速度比我想象地要快一些,只是在路上看到老人的时候会想到你,看到她的背影融入人群,自己的思绪也会很快回到正常的生活,忙碌的生活总要继续。一直以来,记性不太好,却很念旧,很多事情记得深刻不能释怀,不使劲去想又会忘记,那就写下来吧,在这样一个暖洋洋不是那么繁忙的周六,活了快二十五年,第一次写缅怀亲人的文章。
记得小时候,冬天的天特别冷,河面的冰厚到可以走在上面,临上学前,你非让我穿妈妈辈的外套,大红大红,土里土气,死活不愿意穿,被你拿着棍子从屋里打到屋外,那时候里三层外三层穿地很厚,秋裤、毛线裤、棉裤,袜子松,穿毛线裤的时候秋裤就经常秃噜到小腿肚,你就用绳子把袜子和秋裤裤脚绑一起,忘记松开的时候,一天都会那么绑着,晚上睡觉才发现勒地一道深深的印子,19年年初回家看你,脸冻地青紫青紫,你把自己的大棉裤大睡衣找出来,会特别听话地乖乖穿上,你不会拿着棍子从屋里追到屋外了,打不动,也追不上了。小学放学回家刚进门就会喊奶,跑去厨房问你,今晚烧啥好吃的,你说吃生铁板凳腿,说我是家里的伙食主任,最怕你从集市回来扛着一大捆豆皮,白菜豆腐的煮可以吃一个星期,每次跟你说饿了,你就会说你看我身上哪块好啃,你就啃哪块,听你哗啦啦的弄塑料袋就特别警觉地凑到跟前,以为是买了什么好吃的,看你收拾东西准备出门问你去哪儿,你就会说去香港,去澳门。小时候的日子印象里只剩清苦了,睡过土胚房,床太硬就下面铺些稻草,冬天的夜,我,你,堂弟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你们俩睡一头,我一个人睡一头,害怕了就搂着你的脚睡,从来不知道嫌弃是什么意思,小大人地说是给你捂脚,长大了,很久很久没和你睡过一张床。那个时候最怕村里死人,赶上谁家办丧事,都是跑着从他们家过去,大奶死的时候 你从她家拿了她没用完的糖罐,吃完了才和我说,吓我好几天。
你偶尔会和我提起你小时候的事情,你说你的妈妈在你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是拉肚子死的,没人记得你的生日,所以你这么多年也很少过生日,你还说要是放到现在挂个水就能好了,但是那个时候就没得救了,你说甚至记不住妈妈长什么样子,因为年纪太小了。你小时候是奶奶带大的,白天大人下地干活,就把你栓树上,清早还是荫凉,大中午就会被晒地中暑,被人看到了就喂点水,还能缓过来。我也是你带大的,冬天你喜欢买瓜子,跟你一起窝在被窝里面看小戏嗑瓜子,夏天你喜欢买成罐的汽水,农忙的时候把汽水丢进井里面,你烧的土豆丝喜欢放老抽,烧的手擀面喜欢放生抽,凉拌菜喜欢滴香油,淋到手上还要放嘴巴里面吸两口,缝衣服针要往头上划两下,学我哭的时候表情到位,嘴巴都要撇地特别夸张,看还珠格格的时候会模仿尔康的台词,紫薇,紫薇,你在哪里。
在当留守儿童的那几年,是和你走过来的,觉得你无所不能,从收割机上面摔断了胳膊,疼了一夜,第二天你带我上县城的医院,你哪儿都知道,哪儿都能去。大学了搞贫困盖章也是你找村书记,读研了,学校需要复印资料,我从这边发给街上的复印店,你打印好送到车上寄给我,其实你只是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老人,以前羡慕四奶,会炸锅巴,会给堂妹扎小辫,你就不会,头发长了你就会带我剪了,还骗我说剪的短短的,带个帽子,第二天就长出来长长的大辫子,有一次死活不去剪头发,偏了巧屋后有卖麻花的过去,买了一袋麻花就同意剪了头发,吃完麻花哭着喊着让你赔我头发。发烧被狗咬打疫苗,你总会骗我,卫生站又要发糖豆了,去了卫生站,都得好几个人按着我,我力气好大,打针的时候不老实,说我骂打针的,扬言以后要给那个医生打针。
大四下学期回过一趟老家,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听你喊了小堂妹一声“俺老孙女”那一声忽然有一种错觉以为是喊我的,然后想起,你这样时常喊我还是上小学的时候,那段还可以躺在你怀里撒娇的年纪,然后我越走越远,也离你越来越远,从家走的时候,早上为了赶早班车,五点的闹钟,你醒的更早一些,攒了好久的鸡蛋,一个一个塞进纸盒,然后铺上好几层稻草,又小心翼翼地用胶带缠好,临走的时候,往我的包里放了几百块钱,坐上你的三轮电动车就朝车站去,天还是蒙蒙亮,下着小雨,一如以前赶车的场景,那样的五六点钟,那样将亮未亮的天,那样凉丝丝的风,我不知道原来那是你最后一次送我离开,我坐在车上,看着你骑着电瓶车,消失在街拐角。
大奶死的时候你说,以后我死了,清明节记得给我烧点纸钱就行了。你走了,我能做的真的只能是给你烧点纸钱,是记事起第一次全程经历至亲的死亡,总是要去面对,你让我长大啊,我回来了,你就走了,真走了吗?是去香港啊?还是去澳门?你会不会怕黑?小时候晚上床头总要放个手电筒,半夜倒个茶上个厕所得照个亮,从你走,头前的火盆里就一直燃着纸钱,是我们最后给你照亮,你会不会怕冷?你那么瘦?皮包骨头一样的,天又降温了,姑姑买的花衣裳你会不会嫌太鲜艳。你干啥都磨磨蹭蹭的,这次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你的老孙女明年就毕业工作了,没能给你买一件衣服一双鞋,你不是说要来南京玩,你知不知道,我毕业工作定在南京了,你却再来不了了。你最疼爱的大孙子上大学了,你都没能去他的学校看看,没能和他的辅导员说说,好好关照你的大孙子,他就坐在你的旁边给你烧纸,你要记着揣着钱走,你说穷家富路,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要多带点。你是去找你的瞎奶,还是找你的娘。人生那么苦,你说是块玉都能给磨明了,你那么疼,喊娘,娘也看不下去了,就把你带走了吗,从南京走的匆匆忙忙 甚至没来得及带一件厚衣服,回家你还能给我找一件厚棉袄吗?还会说我腿像麻秆一样?还会握着我的手,说手跟鬼一样凉吗。你难受,姑姑骗你说吗啡是巧克力,你说啥巧克力这么苦,你说我知道你们又给我喂药了。小时候你有时叫我二妮,有时候叫我老孙女,上次回去,你吃过吗啡迷迷糊糊,坐你床边你就喊了我云贤,那是你最后一次叫我,只这声云贤我再也听不到了。自从你生病之后,突然觉得一棵大树就要倒了,你的手枯地像失去水分的老树皮,瘦地似乎快要没了,薛大个变成薛小个了,你最不喜欢的是做饭,每次家里请客都要找帮手,这下家里又要去好多人了,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妹妹来看你了你知道吗,她们哭的撕心裂肺地,你要是看到肯定也怪难过的吧,你不用愁做饭的事情了,你可以歇歇了。上次回去的时候,爷爷坐在你的床边上,一直吧嗒嘴,说还有三天你们就结婚五十周年了。你就在十月十七,五十周年的第二天撇下了他,你睡着了肯定没听见,爷爷还是像他年轻的时候那么话多,怪不得你天天叨叨要喂他吃哑巴药。从在动物房接到消息,隔着口罩掉眼泪,哭到和小老师请假说不出来话,骑自行车回寝室掉眼泪,坐南京地铁,高铁,合肥地铁,暴风式哭泣,哭到口罩湿透,坐上姐姐的车半夜十一点赶到家,看到你躺在地上,脸被纸钱遮住,反而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好没有真实感,你就躺在地上,好像睡着了一样,家里一拨一拨的人来,就像你生病的时候大家来你床前看你一样 家里的锅灶、开水瓶、板凳都像你在的时候一样,傍晚麻雀叽叽喳喳,聒噪又讨厌。
15号的凌晨一点,冬天的夜又冷又长,出发去殡仪馆前,姨奶把盖在你脸上的纸钱掀开,回来几天也是第一次被掀开,我出神地看着你,和以前长得有点像,又有点不太像,小姑姑拽着不让你走,哭的那么无力,送葬的灵车开在最前面,到村头的时候,一把火烧了压在了你身下三天的稻草,纸钱撒了一路,缝桥放炮,在殡仪馆前的最后一座桥上,丢了你平时爱穿的衣服,在殡仪馆简单的遗体告别,爸爸用剪刀剪开了你裤子的口袋,你的腿脚用麻绳扎着,像极了小时候被你扎过的裤脚,爸爸嘴里念着,开钱袋,留后代,然后你就推进火化室,等待室墙上的电视显示状态:火化中-待取灰,人短暂一生,失意也好,得意也罢,最终的状态都是殊途同归。已经这么大了,对很多习俗懵懵懂懂,明了生老病死都是仪式感特别强的事情,大概所有一切是 让逝者安稳离开,让生者坦然接受,是一种切割,也是一种告别。
以后无论走多远,回到家,都看不到你从锅灶前走出厨房,拍拍身上的灰,说,云贤回来了,以后是个没有奶奶的孩子了,这个世界上再也寻不到你了,四下无人,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袭来,会掉眼泪,会难过,但是永远不会撕心裂肺,我知道,伤口撕开,时间会让它愈合,无论这个过程是长是短,结痂淡化,最终被无数个琐碎的烦恼淹没,悲伤稀释、释然,时间的力量是不可抗拒,但是我总相信寻梦环游记里面的那句台词,真正的离开是遗忘,天堂如果是一种善意的谎言,也会变成一种信念和力量,记忆里,你一直是笑眯眯的,要相信那种感应的存在,要相信你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默默支撑着我们,守护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