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终于看见了菩萨
一
碧空白日，云卷云舒，时不时几只鸟儿从天空划过，留下几声悦耳的鸟鸣。西湖水面波光粼粼，有色彩斑斓的鱼儿自由自在的在水面扑腾，想要捕捉倒映在湖面的柳枝影子。岸边的柳树生长在这里已不知有许久，只记得西湖存在的时候，就有了这几棵大柳树，攀枝错节。
柳树下有一座古雅的凉亭，此时正有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在其中打坐。
这本应是一副岁月静好的画面，若不是湖那边的雷峰塔里总是传来阵阵骂声。
关押在里面的正是那位曾经名动杭州的白娘子，此刻的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素日里贤惠优雅的样子，只终日念叨着“好优美的中国话”。
“你这老不死的！嫉妒他人夫妻和美，家庭圆满，便来拆散我和许仙。自己看破红尘，便不许人间有情。如此不分善恶，不明是非，活该你这辈子得不了道。”
老和尚手中拿捏着的念珠顿了顿，随后便继续转了起来。
在他旁边有一只大灰猫，此时也抬起头望了老和尚一眼。
庙里的沙弥们都不知道这只大灰猫从何而来，只记得突然有一天便跟在了他们方丈身旁。“许是方丈从某处救下来的一只山猫吧。”沙弥们这样想着。
“她如此骂你，你不恼嘛？”大灰猫突然吐出一句人言。
闻言，老和尚睁开双目，看了一眼灰猫，随后说道，“由她去吧。”
而对于灰猫会说人话这件事，老和尚并没有感到惊讶。
“倒是你，终日只跟着我作甚，吃饱喝足便回到你来的地方去吧。”过了一会儿， 老和尚突又说道。
灰猫再次看了那和尚一眼，之间他已经闭上了眼睛继续诵经念佛，灰猫便翻了个白眼，“喵~”。
传说世间的一切生灵皆可修炼成仙，而猫自然在其中。每修炼二十年，猫就会多长出一条尾巴，等到有九条尾巴的时候，就算功德圆满了，连天上的神仙都要敬让三分。
可是，这第九条尾巴却是极难修到的，当猫修炼到第八条尾巴时，会得到一个提示，帮助执念强大之人实现一个愿望，心愿完成后，会长出一条新的尾巴，但是从前的尾巴也会脱落一条，仍是八尾。这看起来是个奇怪的死循环，无论怎样都不可能修炼到九条尾巴。
而这只灰猫此次突然出现，便是因这老和尚的执念所生。
只是说来奇怪，一般心有执念之人，若是得此机缘，往往迫切的很，几乎是立刻便许下心愿。偏偏这次，灰猫遇上的是个六根清净的老和尚。只是若六根清净，何以有如此强大的执念引它而来。但若是并非六根清净，又何能做得和尚呢。真是奇哉，怪也。
远处飞过来两只燕子，衔着两只大青虫，正好落在凉亭的飞檐处。然后传来几声微弱的鸟叫，叽叽喳喳的。
幼鸟刚破壳，还没睁眼，听见有声响便长大了嘴，声嘶力竭地叫着。鸟妈妈衔着青虫，放在巢里，幼鸟闻到了味道便胡乱地啄着，重重地落在了鸟妈妈的身上，它也不动。耐心地帮幼鸟折断青虫，小心地送入嘴里。
和尚抬起头，望了望小鸟，又看了看那只灰猫，随后颇有些担心地对灰猫念叨。
“你可别有什么想法。”
那猫趴着石桌上，耷拉着眼睛，不屑地发出了一声闷哼。
二
“幼时，我家中梁下也有这么一窝燕子，可不知怎的，有日，雏鸟的父母飞走了便没有回来。”老和尚突然开口。灰猫竖起脖子愣了一下，随后便继续趴在地上。
“‘许是雏鸟的父母在外遇到了危险回不来了吧。’我母亲那时这样和我解释。 随后，母亲便日日带我以家中米粥养着雏鸟，直到它们长大。”
“后来那雏鸟想必感恩于我母亲的恩惠，长大后便日日衔虫已报，母亲却也不恼，只告诉我‘对燕子来说，虫子只怕是顶美味的食物了。’”
“喵~”灰猫喵了一声，像是在反对虫子是最美味的食物这一说，心里想着：“只怕是他们未尝过执念化作的酒，那才是人间极品呢。只那么一小口，便可摄人心魂。”想罢，灰猫砸吧砸吧自己的小黑嘴，又坐起来，舔了舔爪子后擦了擦嘴角。
“母亲向来是很和善的。”
说起母亲，和尚的眼睛里也有了光，也开始变得啰嗦起来。那猫换了个姿势，把脑袋放在爪子上，直直的盯着和尚看。
“父亲死的早，家里穷，也没什么吃的，想要果腹的话就要走几十里的山路挖些野菜。有时候天擦亮就出门，等到月明星稀才回来，费了一天的功夫踩了小半篮的野菜，若是遇上来化缘的僧人，也不吝地分些给他们。”
“那时候人们都在说，生死有命。可母亲总是见不了这些苦难，在她眼中，世人的苦也皆是她的苦。”
“母亲希望我有出息，能考个功名，当一个父母官，让百姓不再忍饿受冻，安居乐业，天下清明。”
老和尚说着，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眼神便黯淡了下来。
“然后呢？”那猫舔着爪子，饶有兴味地示意和尚继续。
“八岁那年，天降黑雨，下了整整七天七夜。那雨滴如同墨水，从天壁的缝隙中倾盆而下，滴在人身上黏腻腻的，像是洗不掉的污渍。听村长说，这是天庭的惩罚，是因为有妖怪和人类私通，扰乱了凡间的秩序。“老和尚望着亭外的乌云，那是暴雨将至的前兆。
“切，天庭那帮子也不怕管太宽扯着蛋！”灰猫愤愤地说，用爪子在石桌上划出两道浅浅的痕迹。
“那他们是为了什么啊？”
“诛妖。”
“是我们一个村子的，村口的大娘原来是个修炼千年的桃妖，人挺好的，夏天热的时候总要熬些绿豆汤给路过的孩子喝。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一个砍柴的好上了，还生了个女儿。不知怎的就被天庭给知晓了，召了电母雷公，势要让他们把孩子交出来，他们不倚，便躲进了桃林。”
“到第八天的时候，村子被冲垮了。”
“村长带人疏散，躲到地势高的金光寺，门口的阶梯足足有一百零八层，母亲拉着我也跟着人群后面。那黑雨滴在脸上有种彻骨的寒意，远处能听见微弱的呼喊声，大多数都是一瞬，黑雨汇集成河，势如破竹的冲破一切阻碍。”
轰隆隆！在一阵雷声过后，大雨乌泱泱的扑向地面，在地面溅起细小的水珠跌落到和尚的袈裟上，他也不为所动。反倒是那只灰猫，即便是口出人语，可还是免不了猫的习惯。缩在凉亭的中央，生怕一点雨沾惹到自己的身上。
“按理说，是该褒奖这种坚贞的，之后我遇见过那么多人，却再没见过那么真挚的感情。那对苦命的鸳鸯，在黑雨中挣扎，怀里的孩子的哭喊声现在我还记得。人们拥挤着，往寺里赶，母亲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生怕我脚滑跌落到黑水中。”
“可偏偏有一道惊雷，像是在人的头顶炸裂，我前面有个大叔心一惊，脚下便滑了。手在空中抓了几下正好撞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当时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滑下下去。这时候母亲用身体顶着我，自己重心不稳便摔在阶梯上，卷……卷入了水里。”
这个时候，老和尚不是那个德高望重，惩恶扬善的法海大师，只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童。呜咽着，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
老和尚一脸黯然，身体也塌了下去，雨越下越大。
（这是我的毛毛，也是这个连载系列中九尾猫的原型。文中所有关于九尾的描写都是取自于平时里毛毛的动作神态。希望大家会喜欢。这也是我第一次计划写连载，相信往后故事会越来越完整饱满。）
三
“师傅！师傅！”一小沙弥突然在门外着急的喊着，灰猫登时一跃，跳上窗台朝外望去。
“进来吧。”老和尚闭着眼睛回复到。
不一会儿，一个面目清秀可爱的小沙弥便疾步走了进来，面带着急之色，对着老和尚弯了弯身子，便说道，“师傅，那青蛇又来了。”
窗外隐有雷声传来，灰猫抬头望了望天。此时天上已是黑云滚滚压来，连平日里皎洁的月亮都躲了起来。
老和尚叹了一口气，随后起身，“罢了，我在去一趟吧。”
此后，青蛇便日日寻来。
每次的斗法都会极大的消耗老和尚的体力，于是肉眼可见的，老和尚的脚步一天比一天虚浮。
“你快死了。”仍是在那个凉亭中，灰猫对着打坐的老和尚懒洋洋的开口。
老和尚并未理会灰猫的话语，只自顾自的开口问到，“是吗，所以你要离去了吗？”
“不，所以你快点抓紧时间许愿，我可以帮你延长寿命。”灰猫信誓旦旦的保证。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惊雷，青天白日忽的变成了阴云密布。青蛇一直以来打的都是消耗战的主意，也因此，近日来青蛇来的愈加频繁。
“无妨，”老和尚突然出声，伸手摸了摸灰猫的脑袋，“我幼时见过这样的光景。”
突然从远处飘来一片黑云，裹挟着灰色的雨雾，像头拴不住的兽。忽而从黑云中幻化出一条青蛇，吐着信子，迅雷不及掩耳地直扑过来，就要撞碎凉亭的时候金光大作，那青蛇像撞在了铜墙上，直直地跌落在水里。
没一会从湖中探出头，冒着一股恶臭的腥味冲着和尚喊：“死秃驴，你有本事就放了我姐姐。”
和尚无言，也不理，抬头望着仓皇的燕子，若有所思。
那青蛇见被冷落，一时气愤便舞动着身躯，似乎想要凭借狂风暴雨掀起这亭子。
灰猫伸了个懒腰，恶狠狠地盯了一眼青蛇。那青蛇没由得突然感觉到一阵心悸，像是幼时被老鹰盯上的那种恐惧。不过这是一瞬，看见是只灰猫，便又加大了摆动。
忽而一阵狂风袭来，这青蛇竟是要施法水漫金山。远方几道水柱，倾盆的大雨呼啸而下。疾风徐徐，大雨狂骤，小沙弥们四散而逃。突如其来的祸事终还是殃及无辜，山下村庄里的人们拼了命的想逃出这人间炼狱。一时间，哭喊声四起，远远地竟在山头也可闻。老和尚心中大恸，幼时的经历一一浮现在眼前。
老和尚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眼神中不止藏着悲悯。
抬起头对着青蛇发问“人妖相恋本就为天道不容。我一生坦坦荡荡，恪守着这世间的法则，汲汲而求，踽踽而行。你又何必苦苦纠缠，伤及无辜？”
那青蛇盯着幼鸟的尸体，瞥了两眼，愤愤说道，“呸！你却来说说人妖如何不能相恋。我姐姐和她丈夫相亲相爱，却是碍了你们谁的眼？”
老和尚盯着青蛇猩红的双眼说道：“世间万物，皆有法则。人妖相恋，必惹祸端。我囚了这白蛇，因她罔顾人伦，与凡人私通，又有何错？！你若说我错了，那我问你，这山下村民，庙中沙弥，树上稚鸟，又何错之有？一个情字，便可凌驾于万物之上，让你们随意轻贱他人性命吗？因着你们的爱情，就要让这天道，这法则都为你们让道吗？”
老和尚声嘶力竭的喊道，既是为无辜生灵哀恸，又像是为自己而哭。恍惚间，他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青蛇怔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就恼羞成怒地施展法力想要让这风雨更大些。
四
风雨飘摇中，忽的一团东西从高高的飞檐上跌落下来，在地上滚了几下，散了。两只燕子尖叫着冲下来想要守住，却飞不下来，向右一飘，向左一斜，翅膀猛地一颤，羽毛翻成一团乱花，旋了一个转儿，倏乎在空中停止了，瞬间石子般掉在池塘里，在雨声中连声响儿也没有。
幼鸟被摔在地上，旁边是吃剩的青虫，互相依靠着，一片狼藉。
老和尚怔住，随后伸出手，捧起死去的幼鸟。老和尚突然感觉整个世界静了下来，他就那么捧着幼鸟，感受着它尚有余温的身体慢慢变冷。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只是行天道，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却引来今日之祸，殃及无辜。他迷茫了：这到底是天灾，亦是人祸？
老和尚慢慢地阖上双目，嘴里喃喃，说着什么“凡所有相，皆为虚妄”的佛语，突然身上开始有佛光浮现，然后他抬起头，雨也开始小了。
“呵呵，呵呵，”老和尚痴痴地笑着，眼中一片悲凉。
“稚鸟无辜，雨亦无意。人间从来都不是讲道理的地方。”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天道不公啊！”
老和尚大叹一声，身上的佛光大盛。下一刻，老和尚身上的佛光便化作朝着青蛇照去，远远地似是一朵莲花的模样。
须臾间，那青蛇怔在原地，似乎被什么东西钉住，被禁锢在佛光之中，随即青蛇缓缓下沉，直至被封印在那西湖水底。
夏天的雨来的猛烈，去的匆匆。薄薄的水雾散去，把山和树隔到更远的地方，周遭便只剩下一片辽阔的空茫。天边是青灰色的，不一会便袅娜出一道彩虹，伫立在天壁的两端，呈现出盛大晴朗的光亮。落在荷叶上的水珠缓缓的滚落在湖里，激起一层层的涟漪。
灰猫伸个懒腰，从阴影中走出来。置身在阳光中，似乎宝塔里蛇妖的谩骂也变得悦耳起来。
灰猫踩在栏杆上，湖中的鱼探出头来吐泡泡。
“我想再见一次我的母亲。”老和尚哑着嗓子对灰猫说道，面上哀戚。此时他身上佛光已去，与凡人无二。老和尚心知自己已是大限将至。
灰猫似乎明白了老和尚的意思，站起身来，“卿之所愿，吾将遂之。”说罢，一个金色的印记慢慢的浮现在灰猫的额头，光芒大盛后变又消失不见。这是灰猫承接人类愿望的标志。随后灰猫嘴里吐出一团彩色的迷雾。迷雾的边缘慢慢扩大，片刻便形成了可通一人的大小，黑猫摇身一变幻化成一个小沙弥，回头看了眼老和尚，便头也不回的走了进去。
老和尚从迷雾中走出，映入眼帘的便是村口那座矮矮的石桥。旁边那棵桃树枝繁叶茂，树下的阴影处支了个茶水摊，有一个面容和善的妇人守着，见二人过来，便盛了两碗绿豆汤送上前帮师傅解解渴。
老和尚说了声“阿弥陀佛”，便端起碗一饮而尽。
旁边的小沙弥端起碗，嗅了几下，伸出舌头一下一下的舔着，惹得美妇人捂着嘴轻笑。
周遭的景象与老和尚记忆中的村庄别无二致。老和尚低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静静的等着旁边化作小沙弥的灰猫喝完那晚茶水。待小沙弥喝完，老和尚才徐徐起身，端着手中的金钵，柱着金杖，朝着路的前方走去，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
小沙弥从凳子上一跃而下，轻跳了两步跟了上去。
很快，记忆中的家门口便到了，老和尚伸出手，却又放下。近乡情怯，大概就是如此罢。许久，他终于提起门环轻轻地叩了几下。
“阿宝，快去开门。”屋子便传出一声招呼，是阿娘的声音。
小沙弥却迫不及待地抢先推开了门，迎面便撞上了个稚气未脱的小子，大大的眼睛盯着屋外的两人，警惕的看着。
老和尚看着幼时的自己怔怔出神，随后便看到幼时的自己转过身，朝屋内喊道：“阿娘，有师傅来化缘来了。”
“好勒，阿宝。请师傅进来歇息一下吧。”说罢，妇人便迅速盛了一碗粥走出来。
老和尚缓缓走进院子，抬眼便看见了菩萨。
五
不日，法海方丈圆寂。
是夜，大雨滂沱，西湖水沸，雷峰塔倒。
当地的百姓说，是上天的神佛感念法海方丈的功德，是上苍忍不住流的泪。因上天升佛总要有些依仗，便收了这雷峰塔。
没人看见后山有一青一白两条小蛇，在当晚顺着雨水潜入夜色没了踪迹。
在坍塌的雷峰塔的塔尖窝着一只灰猫，通体发亮，雨水还没触及到身上便挥发成了水汽，那猫处在氤氲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如果你仔细看，会看到它的身后拖着八只大尾。
“啧，又褪去了一条尾巴吗？” 猫修至八尾，需乘人所愿方得九尾。然，得九尾，退一尾，是谓修道也。“这操蛋的天道。”灰猫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随后，灰猫百无聊赖的弓起身子，伸了伸懒腰，接着猛地一跃便消失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