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来路
马蹄声渐停, 梅清和拨开厢帘,立时便与翠色打了照面,一道绿莎掩映的山径于脚下蜿蜒着,一路躲藏进远处的浓荫中。
初夏的日头也暂歇在这里,一如车马不得不就此驻足,原来人是这样隐匿入山中。
山在哪儿呢?不必登上城楼,城中人奔走间隙,抬头便能望见山寺亮晃晃的宝塔尖,遥远而又威严的,不只是路途和气象。
山是无名山,而半山上的碧云寺历经数代,烟火早已传不到寻常百姓家,王室微茫的爱恨寄于此,同样也消泯于此。
在季节与色彩都如此淡漠的玉氏,在不知何方神迹灵气的滋养下,碧云寺竟成了梅清和最为心驰神往的所在。
眼下是入山最好的时节,玉凝出使已近两月,梅清和从他越来越短的书信中,渐已嗅出乐不思蜀的味道,只是不知君上又指派了什么任务给他。便在日常加衣添饭的关切里,不免多了怕人得意飘飘然的隐忧,只是说不出口——怕惹人厌烦。种种心情,正如前些日子的天气,总是烦闷,总是阴郁,总是,病着。
便等不得玉凝回来一同上山,却是藉着玉凝的方便,先人一步自己去了,这算什么事儿?梅清和原本将之前的多病情绪看作衰老无用,多少是堪怜的,如此一来,竟只剩荒唐。
车马行不到的地方,山就在这里了。 随行的江流同梅清和一道目送着马车退去,直到被绿荫遮蔽望不见了,方问道:“到山寺还要大半个时辰的脚程,先生且歇歇,等等肩舆接先生上山。”梅清和凝神静听,在轻巧的鸟鸣间,隐约传来梵音,又似山的回应,遥远的,深重的,仿佛天边同地底在某处交汇,梵音响彻。
令他想到清泉,溪流,继而想到隐匿在远处的山路,它并非千磨万仞的陡峭,只是蜿蜒,只是于翠岭万千中望见孤伶一道山门,会让人忘记来去的曲折,山就在这里。于是他道:“何必乘肩舆,”见江流欲言又止,一副惊惶模样,无奈笑道:“我总也不至那般孱弱,不过行几步,”梅清和说话间,鬓边微细的发丝被风吹得微扬起来,疏疏漏下的日光树影间,他的脸生动而年轻,如一片偶然飘过的绿叶,无奈中又有几分飞扬,初夏的新叶。
江流近乎漠然的面庞,一旦染上几分害羞的神色,便也有些近乎无措的可爱。梅清和听到他低低地应声:“好罢。”本已迈步朝前走去,心中又不落忍,那该踌躇惴惴的明明是自己,便又对江流道:“别担心,这条路我走过许多次,你跟着我便是。”
江流敛眸称是,一路不再就此多言。跟随,服从,本质就是如此。梅清和想,坦诚意味着驯化,至于是否悲悯,是否优容,那是另外的事。到底对于玉凝,明知无力掌控,却仿佛有恃无恐,这种踌躇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到时还能否诉诸于语言,抑或是,感情?
这踌躇将一生萦绕着他,一如他那些纷杂的前尘,试图忘记了,却仍以年年春日的病塌缠绵迫他记得。不是说佛寺禅院么?在他如江流这般大时,梅清和不由得朝江流望去,自己在他这个年纪,虽不曾亲自出入佛寺,却常在宫中见着僧队为贵人们做法事,又譬如在母后停灵的宫殿里,恍然间梵唱的嗡鸣变得无比清晰,钟摆一样振荡着将他击倒。
他确实被击倒了么?君后出殡的日子,正是梅氏的花朝节,他从此畏惧缤纷。心头的钟摆不肯荡开去,仿佛摇篮一样环抱他,只是不许他倒下,梵音响彻。梅清和那年十八岁,在被送去读书休养的禅院里遇到清暄——血脉中那样亲近,大他两岁的兄长。诸如此类的事,既是过往,又是续章,也是记忆的终结。
“路很长啊,”梅清和抬头望去,只见山门侵翠岭,佛殿接青云。知是到了,未及拭去脸上的,不知是汗是泪,长路行至此,思绪比步履轻捷不知几多倍,仿佛说倒回便能倒回似的,比梦乡还叫人神往。许久不曾踏上这样的长路。
四面翠色又兼云雾烟霞,疑幻疑真,碧云寺就安卧在碧云间;到了近前,梵音却几乎听不到了,又是一疑;回首不见来时路,仿佛未来过,记忆却已百转千回,前生飞至目前,远近快慢都让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