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们飞往地球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参与伯乐 夏季限定写作【蒙太奇】。
一
醒来的时候,他坐在那里,嘴叼一只铁皮扁盒,一动不动仿若凝固的雕像。我闭上眼睛,想起刚才那个梦。
我在跑,泥溅上小腿,水落下来。下一刻,他蜷缩在黄土上。遥远的地方有个声音,不要动,会过去的,会过去的。棍子挥舞,织机轮转,轮到你了,十五,快滚起来。风暴卷起了黄沙,把“pu”(1)一棵棵拔地而起。他蜷缩着。黄沙淹没了他,渐成沙堆。转瞬间,沙堆不见了。黄土恢复了平静,什么都不曾发生。声音又响起,会过去的,会过去的。它从不缺席,即使在梦里。只有等待。
“你醒了。”
我望向他,脑子里那个声音渐渐远去。
他低头把玩铁盒。盒子翻动,一时闪烁一时暗哑,仿佛牢牢黏在掌心。我抬起身子看向四周,船舱里黑乎乎的,只有眼前一线灯。“你拉了我。”
他停止手上的动作,问,“你说什么?”
“嗯,拉我。”我指他,又指自己。
“你是想说我救了你。”他拧开盒盖,“我只是看不惯以多欺少。”说着,把盒口塞进嘴里。
“那,是什么?”
“这?”他笑了,将它径直伸过来,“你尝尝?”我扭开头。
“也对,你们斯瓦人,只知道袜子。”
他不再说话,飞快按下几个按钮,船舱顿时漆黑。有门升起的声音,脚步声,接着,门缓缓落下。我望向眼前的黑暗,耳朵里全是寂静。有那么几个瞬间,我以为跌落在庞大的黑洞里,而我的身体已然被引力撕成碎片。异样的满足。不久,我睡着了。
他似乎来过,往我头上抹东西,往我嘴里塞东西。我不知道,或许是梦。梦里不该有气味,我说不上,不过并不像上一回那样恶心。
有“呱呱匝匝”的声音,我爬下床,踩过地面上散落的碎片、纸盒,跨过高低物件,看到他在来回拉扯一只长条器械,声音跟织袜机发出的同样单调,同样枯燥。我想起了它们,厂房,织机,黄土,袜子,——铺天盖地。它们,我甩甩头,想把它们甩出去。船舱外黑得空荡荡的,无边无际。心底长出一股陌生的情绪,它摇晃得像阵风下的“pu”。头又开始疼了。我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一只球样的东西递过来,我抬起头,“什么?”
“土豆。”
它黄、硬、圆又不规则、覆皮,我接过去。我不知道。他说可以吃。肚子顿时变得作呕般难受。我咬了一口,然后,全吐出去,“图死我吧。”还踢飞了那东西。
“真他妈揍不死你。”老头撅起屁股,从杂乱堆找到它。我闭上眼睛等着,就像无数次等待鞭子。等待比疼痛更可怕,我宁愿更疼一些。
却听他叹气,“是毒不是图。”仍旧递过来,“不打你。”
我只得又咬一口,还是恶心。他说,“你嚼嚼。”我便嚼,不一会儿脸颊酸疼。他督促,“继续。”奇怪的是,土豆嚼碎后与唾液混在一起,变得绵密、丝滑。我说不清,有些像刚合成的聚酰胺纤维(2);又有些像搓好的棉团。我又咬一口,再一口,不知不觉,吃完了。我闭上眼睛长长地呼气。
“好吃吗?”
我摇头又点头。问,“这是,吃的?”
“当然。”
我有些懊恼。
“小鬼。”他兴奋起来,拉我走到一堆盒子前,“你看。”
我呆住了。我不知道土也可以装进纸盒,像刚织好的崭新袜子。土就是土,它只会扬起尘暴,只会被踩在脚下,只会变成泥泞,它盖着千篇一律的灰厂房。它无聊透了。
他把手插进去,脸上是我不认识的神情。然后,扯我来到右舱窗边,“你看那里。”
我凑过去,“什么?”
“仔细看。”
我眯起眼睛,找到一个非常小的点。我问他是不是。
“对,地球。”他望我一眼,“你祖先的星球。”
“祖先?”我大起胆子,轻触他嘴巴下灰白的发辫,“那,你?”我不知怎么说下去。
他嘿嘿一笑,拨弄手腕上一只圆盘样的东西,“我也来自地球,但不是你祖先。”他扭头望向窗外的暗夜,脸上浮现做梦般的神情,“它宁静、湛蓝、闪闪发光。没有任何一个旅行者不为它着迷。”然后,沉默了许久许久。
我也沉默,我在想此刻的斯瓦星,它澄黄、枯败、丑陋,没有任何一个旅行者会为它停留。我趴到玻璃上找。找得眼睛都酸了,也没见到任何一颗黄星星。他告诉我不用找了,我们已经飞得够远,即将进入太阳系。
二
看到他的时候,他正被一群人围着打。我本不想管闲事,但拿棍子往我脸上戳,就得另说了。小混蛋们一点儿不经打,三两拳就撂干净,全都五劳七伤跪着喊饶命。
那孩子蜷在地上一动不动,像破了壳的虾米。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好像蛮不忍心。犹豫再三,还是拉他进了飞船。现在他睡着了,我坐在这里,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没想什么。有些久违的东西冒出来,搅得我迷糊。我举起铁皮盒子照了照,都老妖怪了,矫情个屁,喝酒吧。
大犬星系的斯瓦星我常来。他们生产的袜子经穿、好看,是银河系的畅销品。几乎所有有足生物,都会订购斯瓦牌丝袜。我来订货、拿货,再分销至其他星球,赚点差价。
我喜欢跟斯瓦人做买卖,简单了撇,不虚头巴脑。他们把我要的货装好,我把订单写好,不用碰面。付款也是,钱放进铁盒,摇摇铃铛,过一会儿,来人取走。我碰到过来取钱的斯瓦人。照过几回面,说过几句话,才意识到,是女人。怎么说呢,我没见过哪个女人长成这样,说像压烂的橘子,踩坏的木偶,都不算过分。后来发觉她个性羞涩,言辞温柔,是个好女孩。真替她可惜。
斯瓦人称祖先为伟大的“普罗米修斯”。我听了好笑。都几千年了,人类真没什么长进,还在弹老调,差别只是从一个星球换到另一个星球。最初的斯瓦一片废土,也就几百年吧,已是遍地工厂和工人。天晓得他们怎么做到的。斯瓦女童丑陋,易夭折;男童多健壮貌美,出生不久便可从事劳作。成年后的斯瓦男人,更是俊美得惊人,我总错以为他们是行走的古希腊雕像,只不过,神情比大理石更冷漠。
取货点堆着两只纸箱,像往常那样,我依次放进推车。一叶小苗从箱底弹出来,蹦进眼里,奇怪的是,它好似在笑。眼前忽地闪过一张脸,我感到胸口剧痛,一头栽下去。
醒来时,周身酸痛得厉害。我猜是身子扭得太久所致,但我不想动。黄沙眯进眼睛,沙沙地疼。眼眶渐湿了。我告诉自己,这是眼球的自我净化,与其他无关。它越来越湿。郭元,一个声音闷闷地喊,你他妈振作点。眼泪不听它的,兀自流淌。
一轮彤红的月亮从旷野升起,冷冷地照在黄土上。“pu”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又细又长,再拉就要断了。有些已然断了,断口裸露经年,变成丑怪的虬疤。它们即将死去或者已经死去。就像我。就像很多年前,“普罗米修斯”们。几百年前他们就把红月挂在那里,慰藉思乡。可一枚假得离谱的复制品,只是自欺欺人。
它终于流完了,干痕涩涩地撕扯脸皮。我应该起来,但我不想。如果我就此不起,必然也会像折断的“pu”,渐成枯槁。那它们的精魂呢?该死的,你的呢?你到底去了哪里?我找了这么久。眼睛渐又模糊,别担心,它会干的,我也会。很多个世纪后,有人偶然发现我,而那早已不是我,只是一具古人类干尸。也许他们也会因为一首歌给我取一个我不喜欢的名字。就像他们对“露西”那样,鬼才知道她是不是叫“露西”,但她无法为此辩驳。
有人吗?该死的,到底有没有人。声音被旷野吞噬,耳朵里是空寂后的轰鸣。前所未有的孤寂,像海浪将我淹没,我看着他在浪头沉浮、挣扎,我无能为力。我对他说,时辰到了。他说,我准备好了。可我还是颤抖。他妈的,郭元,你这个胆小鬼。他不说话,他只是闭上双眼,等待胀痛慢慢消失。这时候,一只小手轻触我的脸颊,一下又一下,我吼它,“滚开。”但它调皮极了,我一挺身站起来。哪有什么手,是那叶绿苗。
从此,我惦记上它了。只要来斯瓦必来看它,松松土浇浇水,对它说说话。我觉得好笑,以前熙熙攘攘的人,说不上几句;现下对一根无名野草絮叨。也许,人就爱犯贱吧。
它长得很快,没多久就老高。不久后,开花了。再后来,长长短短的根须挂满黄白小果,我不管不顾往嘴里塞了一个。这是什么?这是我吃过的!我大笑出声,情不自已在地上做了个空手翻,然后躺在地上,一面嚼一面琢磨,许久才记起它的名字。
现在船舱里堆满土豆,我嘬一口酒,望一眼昏睡的孩子。隐隐满足。
他醒了。
他好像怕我,也许因为我的胡须。这孩子跟其他斯瓦人不一样,我说不准。他像很久以前的一个孩子。我深深叹一口气,还是喝酒吧。
我问他叫什么。他低着头脸红红的,过了半晌,说,十五。我问,什么十五,是数字十五?他点点头。你们斯瓦人都叫数字?我不明白。还想追问,却见他眼神渐渐迷离,抱着头蹲在地上。我想他也许饿了,便给他一颗土豆,小畜生竟吐了,说我毒他。我盯着他吞下去。这感觉很怪。我许久没有这样了,有多久?眼前闪现一些重影,爸爸,有多久?我扭过头对坐在安全椅上的你说,不会太久。你的小嘴会撅起,到底多久?你永远不耐烦被绑在座椅上。不会比永远更久。我用故事里兔子的话逗你,我知道这会让你分心。果然你笑了,你说,我想我的巴尼了。现在,如果你出现在我面前,我会告诉你,很快的,只有一秒。一秒钟后,爸爸就回来。他会伸出小拇指勾上我的,爸爸,不骗人。
不骗人。我晃了晃铁盒,“咣当咣当”,真他妈喝多了。
我指给他看那颗遥远的蓝星星。
他说,任何旅行者都为它着迷?我看不怎么样。
因为你没见过贝加尔湖,撒哈拉沙漠,长城和东非大草原。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却说垃圾。我想扇他,巴掌伸到了他耳边,却忽然意识到,毁灭,就是让一切变成垃圾。酒从喉咙滑下去,坠在胸膛,轻轻一拨,颤得厉害。毁灭,就是让一切不曾发生,就是让你记住的化成乌有。我跟个傻子一样,我一直都是。苍茫的虚空,望也望不到头。什么都没有。
那是不是斯瓦?我问他。
他趴过去,睁大眼睛。我故意笑得很大声,笑着笑着,鼻头酸涩起来。那个孩子也曾指向夜空告诉我,天上麻麻点点,是神仙娘娘打翻了胡椒瓶。我说,那不是麻点,是星星,离我们很远很远。他不相信,非说黑天里有玻璃碎片,爸爸,你如果飞去那里,当心割伤手。他的小脸和十五的脸重叠在一起,一样天真,一样倔强。是我眼花了。
三
十五不会想到,与老头的相遇将改变他的一生。他更不会想到,一颗土豆会被未来的人类载入史册。此刻,十五只想填饱肚子。
他站在纸箱边,看着那些土豆,不知如何是好。
老头说,想吃就拿,别害臊。
他不懂什么是害臊,就像他不懂,同样是吃的,为什么不装在瓶子里。十五,轮到你了。你可以带上杯子,去黑女那里喝一杯。然后,他会从织机旁站起,找到编号15的杯子,递给黑女,得到一杯黄稠的液体。他从不问,她为什么叫黑女;他也从不问,为什么这是吃的,而不是喝的;他当然也不会想到,其实人可以不是数字。没有人想去讨鞭子。鞭子就是答案。
他没动。过了好一会,才怯怯地说,不明白。
老头愣住了,是不明白害臊,还是,不明白吃?吃。十五更加畏缩。老头没再说什么,只是捡起土豆放进他手里。
十五一股脑吃完,骤然惊慌。他蹭了蹭嘴角,鲜红的,是血。十五,这是训练你的耐力,拳头挥过来;这是让你学会闭嘴,又是一拳。他躲闪着,颤声喊道,别打,别打我,他绝望地等待想象中的再一拳。没有拳头,只有老头的低语,不打你,再不会有人打你了。他搂着十五,轻拍他的后背。嘴里不经意哼出一支曲子,他顿了一下,仿佛它在他之前就恢复了记忆,很自然地钻了出来。眼前又闪现久远前孩子的脸,他皱起眉头,摇晃他的手,爸爸,你不要走,不要走。眼泪落到地上,飞溅成水花。他硬下心肠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我去去就回,一秒钟。那时他不懂,一秒钟很长,比永远还长。
十五的话多起来。他喜欢听老头说地球上的事。那上面有什么?有土地,有房屋,动物和树。树,是什么?老头用手比划,他不懂。他找到一支铅笔,在船舱的隔板画起来,笔尖游走,黑色线条连成树干、树冠、叶片和根须,看上去跟“pu”很相似,十五抬起头,默默望向船舱外苍茫的暗夜,斯瓦上又起风暴了吧。那些修长孤寂的“pu”,又折断多少了呢?
它,嗯,有名字吗?十五问。
老头停顿了片刻,再出声时有些沙哑,曾经有个女孩为了阻止人们砍掉心爱的枫树,在树杈上坐了十天。后来呢?十五问。你是说女孩还是树?他想了想,女孩。她长大了。十五还想追问,但老头脸上又出现那种让他抗拒的神情。好像他躲进另一个世界,而他还留在原地。梦里那个声音远远又起,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只有等待。
老头打断了它们,
是谁把这些星星撒过天空
像闪光的尘埃
像发光的云
他们将乳白色的光芒
倒入深黑色的碗中。(3)
这是我和她最爱的一首诗。
谁?
那个女孩,她长大了。老头闭上眼睛,亮晶的东西从那里涌出来。十五啊,我以为我忘了,我以为都忘了呀。他用指头按压眼球,好像要把它狠狠堵回去。十五知道,他又要喝酒了。
后来,十五在《乔柏回忆录》里写道,“诗歌跟音乐同样美妙。我曾叫老头解释,他却说,只能意会。我埋怨他偷懒。现在我在这间有很多书的大屋子里,领会了他说的。诗歌是上一世人类智慧的精华。智慧是无法解释的。”
十五隐约察觉老头在回避什么,如同织袜机里卡进一颗石子,“嘎拉”作响,他总想找到它。有一回,脑子蓦地闪烁,像石子与链条摩擦发出的花火,他脱口而出,你不饿吗?我是说你饿地球吗?
你得说“想”。老头纠正他。
你不想吗,你饿,不,想它,不去看看?
老头怔怔地。十五窘迫,我,错吗?那一刻,老头的神情仿若初醒,是呀,为什么不去看看,不去看看呢?他走到窗边,远望那个遥远的蓝点,又望向十五,用一种他从没听过的语气,说,去看看,十五,你想一起去看看吗?
十五点点头。
渐渐地,十五觉得自己变了。回忆录里记载,“我意识到大脑里有个存在,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我确定它就在那里。它开始闪烁,开始运转,这感觉非常惊人。就像黑暗的洞穴里,有一只手拉亮了一盏灯。我不知道。我想我当时非常激动。”
有一天老头问,如果,我们降落在一个荒芜的星球,你愿意像普罗米修斯那样,建立殖民地吗?十五没回答,片刻后,他却问,是不是所有的地球人都有自己的名字,像那些树一样。你也想有个名字?十五脸红红的,模样可爱极了。
十五说要像树那样的。老头列举了好几种,说到“乔柏”时,十五说,它。乔柏?他点头,这个,又点头,我要。他让他把乔柏画下来。老头一面画一面笑道,你很会选,乔柏高大,健美,有些比巨人还强壮,有些民族把它当作图腾之树。
十五很喜爱这棵树,琢磨了好一会儿。他又问老头有没有名字。起初,老头不愿说,但给磨得没辙,只好说,郭元。乔柏问,也是树吗?老头摇头,郭是姓,元大约代表开始。这是我父亲取的。乔柏犹豫,什么是父亲?老头说,他生了我,我是他儿子,这么回事。人类,都是父亲取名字吗?也不全是,也有母……老头突然意识到什么,他看向乔柏,乔柏也望着他。他们好像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良久,乔柏弱声问,要喝酒吗?他递给他。然而,老头说,你也喝一口。今儿高兴。
乔柏写道,“很久之后,我才明白男人和女人天生不同。如果说制造我们的是普罗米修斯,那制造人类的是谁?他为何要将物种一分为二?人类相信自我改造的可能,但或许在缘起之时就定下了基调。”
老头当时说的是,男人强壮,女人柔弱。女人怀胎十月诞下婴孩,男人却无论如何做不到。这是男女先天的差异。乔柏急着打断,老头说,我知道你想的,他眼神灼热,你是想问斯瓦的女人为何那样?
乔柏点头,他蓦地感到异样的羞涩,好像偷拿了别人的东西。
我想是因为他们修改了基因参数。对一颗全员劳作的星球,女性无用。老头淡淡一句话,响彻耳际。乔柏仿佛窥见漫漫黄土坍塌成一处幽暗的空洞。而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十五号或许就是那些无数的参数中,随意挑选而出的?他完全有可能是十七、二十八、一百零五,无所谓,全是代号,也全是数字。他的存在真是一戳就破呀。十五颤抖起来,他又感到黄沙袭来,他甚至能辨别沙粒间极细微的差异,一颗、两颗、三颗、......无数颗,数也数不清。划在脸上真疼呀。十五闭上眼睛,不去想,不去看,他的经验告诉他,这样就疼得不那么厉害。会过去的,会过去的,只有等待。那是梦里的声音。但奇怪的是,他隐隐听到另一个声音,它那样微弱,那样陌生,但他清楚地知道它在那里,逐渐变得清晰,变得坚定,它对他说,你不再只是数字,你有了根须,有了枝干,你是乔柏,是图腾之树。脸颊凉凉的,用手背一揩,是一滴水。
“这是我第一次流泪。我渐渐懂得,泪水可以表达很多,包括愤怒、痛心、感念、遗憾、难过甚至喜悦,后来的岁月,我全都依次体会,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幸运。”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就在他们靠近木卫一时,左机舱的故障灯突然亮起。老头说可能是传感器被干扰了,太阳系的垃圾太多,尤其在轨道附近。他先是操作了一会儿控制面板,故障仍没排除。老头说还是得出去看看,便开始穿宇航服。
“老头走出舱门时,我感觉非常奇怪。我想拉住他,但我觉得不应该。突如其来一阵饿意,我发疯地想要把肚子里的空洞填满。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叫做不舍。离别是一瞬,不舍却是永恒。一秒钟,有时,是永远,我明白了他曾经说的。”
老头穿好宇航服,拍拍乔柏的肩膀,走出了舱门。不多会儿,乔柏就在窗户里看到了他。太空绳绑在他的宇航服上,好像牵着一只笨拙的木偶。他敲敲玻璃,说,老头,你不会也变成太空垃圾吧。他怔住了,好像那话不该从他的嘴里而出。老头笑起来,乔柏也会开玩笑了。笑声从通信喇叭传进来,啃啃咔咔,像一只老鼠顽皮作祟。乔柏也笑了。老头说只是一团垃圾,不碍事,用清洁剂清除就好。他嘴里哼哼哈哈,乔柏又敲窗户,问他哼什么。他也不回答,只是哼得更怪声怪调。乔柏听得直笑。他从窗户望出去,老头龇牙咧嘴做鬼脸。二人又唱又笑,声音在船舱里会合,像一首双声部的咏叹调,经久不息。
忽然,老头喊,不好。紧接着,一声巨响。乔柏顾不得其他,连忙爬到窗边。绳索断了,老头像离线木偶渐渐飘远。他说,孩子,运气不好,撞上了尘埃。
乔柏急得不知道怎么办,他只会说,你骗人,你会死的。会死的。眼睛模糊起来,这该死的水为什么越擦越多?
孩子,不要哭。万物皆有时,我已经活得够久够久。该满足了。
乔柏痛得胸口好似裂开,可他低头看去,皮肉却是完好,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那该死的水源源不断地流淌,可胸腔里火一般的灼烧却没有浇灭多少。
话筒里传出老头的独语,他入梦一般,那天,我们坐在她心爱的枫树上,声音断断续续,好似啜泣,晚霞照在她的脸上,真美呀。他没有说下去。
他叹了一口气,梦总是太短。有人告诉我,死去的人会变作天上的星。我不相信她就那么死了,我要去找她。我跟儿子说去去就回,去去就回......
话筒安静下来。十五以为联通断了,他向老头挥手,拍窗户,让他望向自己。过了许久,老头终于说,乔柏,该分别了。祝你好运。他关闭了联通,船舱里“嘟”声长响。
乔柏望着他越飘越远,越来越模糊。他跌坐在地板上。狭小的船舱,空荡荡的。那疼痛卷土重来,只是不再尖锐,却像一根棍子,闷闷地撞着。头又疼了。他抱着脑袋。他怀疑这只是一场梦。他趴到窗户,细细地找,那儿有一颗银点,是老头的宇航服反射的光,乍一看,真像一颗星呀。他痴痴地看,痴痴地流泪。眼泪流进嘴里,竟是咸的。原来,人流出的东西是有味道的!他急切地想跟老头分享,可哪有什么人,只有无边无际的寂静和他自己。一只手拉亮了灯,隧道,回响,光线,他好像想到什么,他爬到箱子边,迟迟疑疑地把手插进去,越插越深,直至全部淹没。沙沙的,绵绵的,干干的,原来土是这样。他忽然把脸直栽下去,泥土和泪水混和在一起,少许钻进嘴里,好苦,竟又微甜。他又尝,是真甜。他高兴得蹦起,他真想告诉老头,土和泪一样,都有味道的。也许,泥土和人一样,是某一种生命。他揉搓着掌心里的土,想起与老头初见时,那只黏在他手掌心的扁铁盒。他找到它,拧开它,喝了一口。真刺鼻呀,他皱起脸孔。那灼热的液体从喉咙直灌下去,他一口一口地喝着,每一口就当作与老头分离得更远一点。然后,盒子空了,酒喝完了。乔柏挺直身子,向远处挥手,鞠躬。老头固然看不见了,但他模模糊糊地直觉这就是珍重,这才是道别。郭元,郭元,乔柏在心里默念,再见。
乔柏凝视隔板上的铅笔画,那是不久前老头画的“乔柏”。图腾之树,他记得老头这样说。他也记得那一刻的兴奋和喜悦。他久久地望向那颗遥远的蓝星,心中隐隐有了答案。“你愿意像普罗米修斯那样建立新的殖民地吗?老头曾问我。现在我想告诉他,我愿意。但它不是殖民地,而是家园。”这是《乔柏回忆录》里最后一句话。
(1)斯瓦星球特有的植物,类树,枝干细长,光滑、灰白,高可达20米;叶心形,状小,色蓝,无毒。
(2)即尼龙,一种合成纤维,因其突出的耐磨性,在纺织业大量应用。
(3)摘自《银河》Barbara Juster Esbens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