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知秋的信(三)
灵魂有光,才能照耀艰难的生命之途。
知秋:
上封回信没几天,又收到你的回信。真心佩服你的笔耕不辍,总是这般的勤奋和自律。
打开手机读信的时候,刚好在小区里排一条长长的核酸检测的队,做当日的核酸。这些天,每日大几千快破万人的新冠病毒检测结果阳性,让广州这个防疫的优等生彻底“沦陷”了,我居住的海珠区更是首当其中。但已是冬日的广州没有丝毫的寒意和阴霾,反而愈发的绿意葱茏、花开正盛,连天空都比往日更加湛蓝和高远。大自然的四季更迭,阴睛雨雪,并不会迎合人类的悲喜、苦乐,也完全忽略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
读完你的信抬起头时,空中正有一群南归的候鸟飞过,它们成群结队,变换着各种队形,在天空的大幕上辗转翻飞,勾画出变化万千的优美图谱,还隐约听得到万鸟齐鸣后发出的浅唱低吟,像是在讲诉万里迁徙的经历。它们像极了你笔下行云流水的文字,一路诉说,一路飞越,终是要回归温暖如春、芳草萋萋的栖息地。相信当你把对至亲的思念源源不断地诉诸笔端,化成文字时,就像这飞过了千里万里的候鸟,总会抵达平静的湖边。这些合着泪水的文字,最终会以舒畅和释然回报你。这就是文字的力量,可以治愈哀伤,也可以重塑生命。
知秋,你说我们该换换话题,不要总是在悲伤的旋涡里盘旋。但在我看来,我们谈论和交流的并不是离殇本身,而是生死这个永恒的主题,它本就是人活着的全部内容,除此之外的种种,充其量都是生死中的填充物。直面生死,可以让我们更多地认识宇宙万物的规律,更真地理解人类情感的奇妙多姿,在面临生死离别的考验时,能让心灵穿越幽暗和恐惧的隧道,抵达幸福和安宁。既然打开了这个话题,那么就让我们继续诉说吧。
相信到了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多少都想过如果那一天来临,我们应该或者会怎样面对。就像你提前阅读了很多书籍,开展自我心理建设一样,我也曾经浏览甚至反复阅读过多本这样的书籍,《西藏生死书》、《最后的舞蹈》、《至暗时刻》,等等,我试着去了解那些将死的心灵到底经历着怎样的恐惧和煎熬、不舍和懊悔,最终是满足多些,还是遗憾多些地离开人世,也是给早晚都得经历的自己留一些参照和启迪。但说实话,这些书更像去旅游的异域,除了带着新奇走马观花似地游历,并无法给我留下更深刻的感受,安然活着的我体会不到死期临近的滋味。我也曾经与一些友人开诚布公地探讨这个话题,大部分人都会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地说自己要有尊严的死而不是苟且着生,像大义凛然的男女英雄,但那些慷慨陈词的背后,分明听得出极力掩盖下的恐惧和逃避。没有人愿意直面死,因为我们都贪恋生。只有大幕拉开,自己登场时,演绎才正式开始。
五年前,也是这样寒冬不寒、花开万千的冬日。当一年一度的常规体检宣告我“大难临头”时,我猝不及防地就走上了另一段人生旅程,那是死神的邀约之旅,一场向死而生的远行。我依然清晰记得,经过再次检查确认了结果的我,从那间被绿地和花丛环绕的医院走出来时,像是被一个巨大的黑洞完全吞噬了,除了茫然无措,感受不到难过和恐惧,只是觉得自己像一只忽然掉队的大雁,不知道该去哪里。脑海里也有过一个闪念,什么意思?我要死了吗?这就是死的开始吗?但迷茫只是瞬间,我迅速回过神来,即刻打听医院、医生,了解如何治疗,查找有关此病的种种情况,做出自己的判断和决定。我后来才知道,我的很多“战友们”(我们同病相连的姐妹们彼此间的称呼)都没有什么想象中的哭天抢地,不是不怕,是在死的威胁面前,生的渴求自然而然会被彻底激发出来,每个人都一样。写到这里,我仿佛看见五年前那个站在死亡面前的自己,出奇的冷静和清醒,没有犹豫,没有眼泪,她迅速退去翠袖红裙,穿起铠甲,变成了一名战士,从此再不爱长袖善舞、悲春伤秋。我的身边还站着一些姐妹,她们和我一样,头顶着假发套,苍白着脸,虚弱无力,但都临风而立,不屈不挠。那里面,有大女儿得白血病两年后自己又得了乳腺癌的罗,有不惜延误治疗付出生命代价也要生下宝宝的珊,还有从始到终封锁得病消息,化疗后还依然坚持上班的顽强的玉儿,很多,很多。
这支队伍里最高个儿的是从小就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婀娜多姿、爽直开朗的我们美丽的维吾尔族女同学阿依努尔。遗憾的是她走了,在与死神搏斗了五年之后。在她走后的很长日子里,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她最后那段时光的音容笑貌,我常会泪流满面地想她,却总是想着想着,又破涕而笑。
“雨焉,太好了,又联系上你了,感谢万能的同学群!我听说咱俩的病一样,你是早期吧,那没事儿,不用怕,我比你严重多了,我都不担心。”“要保持好心情,生病也要让自己美美的。我们生病,脸色肯定不好,所以每天早上起来最好给自己化个状,脸上的‘腻子粉’可以抹厚一点。我啊,连做手术那天都化了一个大浓装,躺在手术台上,我的主刀医生看我浓妆艳抹的,问我,哎,你确定你是来做手术不是来参加舞会的吗?哈哈哈哈---”。
这是我在做完手术进入辅助治疗阶段,正倍受化疗副作用摧残的生不如死的时候,与她的初次联系。多年没联系过她的我,才知道她也是乳腺癌患者,那时已转移复发,进入中晚期,并出现了耐药。她在各地同学中寻求帮助,想找一种国内还没上市的靶向药以控制病情。原本以为,我们的第一次通话该会因同病相连、感同身受都在电话里痛苦流涕,我更有对她的深深担忧,知道中晚期意味着什么,言语中格外小心。但我听到的却是她一如当年洪亮的嗓门、爽朗的笑声,一下子就把当年那个貌美如花、青春靓丽的她拉到了我的眼前。她言语中的乐观和积极向上更是借着少数民族特有的讲笑话的方式源源不断地传递给我,她甚至和我开玩笑地说:“哎,雨焉,我看过一个资料,介绍乳腺癌的发展历史的,说这病啊是以前欧洲贵族夫人、小姐才得的,那个时候医学落后,都是直接切掉了事。后来缺了胸的欧洲女人们,用很多布料啥的塞在胸前,保持曲线美。医生得到启发,慢慢发展出了隆胸术。你那么能写文章,干脆写写咱们这个胸的事儿,书名我都想好了,就叫:啊,我的胸。”接着又是一阵能冲破天的大笑。我听着她把人人闻之丧胆的“癌症”讲得轻松诙谐、幽默打趣,一边哗哗地流泪,一边也跟着她哈哈地笑。她说:“雨焉,咱们上学那会儿你就太多愁善感,像林妹妹似的。现在药物那么多,医学技术也很发达,我们要相信自己可以战胜病魔,我们还年轻,病治好了,还有很多好光景,我还要去广州看你。”
后来,我们一直保持着不定期的通话。但她的病情一直都在变化,有段时间稳定了,过了小半年又复发了。但不管她的病情怎样反复,也不管她的治疗道路多么艰辛,她一直像一团光般陪伴着我,有时明亮,有时柔和,我总是感受到那光的或温暖或炙热,像黑夜里的灯塔,灯塔不灭,我就有坚持下去的勇气。她也会给我讲她治疗的曲折和痛苦,却从没有表达过一分的对不治之症的恐惧、对命运不公的怨憎。她总是和我说,“我们一定不能放弃,人的心念能改变一切,我们要与死神战斗到最后,实在不行,那我也认了,不后悔。”
我们最后一次微信联系,她告诉我她去了上海,要做头部放射治疗。随后发来了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她坐在轮椅上,头上戴着一个半镂空的头盔,右手比着一个V的手势。她还留了一段语音给我:“雨焉,你看,我像不像一个奥特曼战士。”我泪如雨下,隔着屏幕祈求上苍能让我常常听到她的语音。
再后来,无论怎样在微信里联络她,都没有收到她的回复。我想她该是想如果她不能再给予他人光,那就让自己悄然地熄灭,好让他人坚定活着的信念继续前行。
知秋,生病以来,我常想,人人都想长生不老、长命百岁,但什么是真正的活着呢?一个重疾缠身的肉身除了承受折磨还有什么意义?一个枯萎的灵魂即使百岁不逝又有何存在的价值?想来只有那些有趣的灵魂、善美的心念、高洁的品格真的是无论有无肉身的依附,都会被人们铭记,在世间留存。你曾经和我说过,可能除了她的家人,也许我是最了解阿依努尔最后时光里样子的人,我想是的。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把那个像天使一样善美,像勇士一样顽强,像智者一直通达的她“画”出来,让她“复活”。不,其实这样的人,她们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一直都在,她们是一朵朵开不败的永生花。
知秋,写完这篇信时,刚好是我抗癌满五年的日子。我们所有的病友们都会把自己确诊的日子当成自己第二个生日。如果说最初的生命是父母给的,那这个特殊的日子就是我们自己与死神搏斗,重获新生的“生日”。我庆幸也感恩我在那么多亲人、友人、同学、医生和医务工作者的关怀、照顾下,长到了五岁!这里面也有你从始至终在线陪伴我度过漫长而艰难的治疗岁月,还帮我的拙作以一种圆满的形式呈现。认真地想想,我打心底里觉得自己的人生其实已经收获颇丰,了无遗憾,满足而欢喜。我相信历经生死涤荡后的余生,无论长短,一定不会再有放不下的感伤,解不开的愁结,它的每一天都该是明媚和温暖的,就如《追风筝的人》里那句:“我望着清晨灰蒙蒙的天空,为空气感恩,为光芒感恩,为仍然活着感恩。”
雨焉
2022年1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