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风一样呼啸
第一次清晰的感受到有东西在空气中划出尖锐的气流的时候是我五岁那年,那时风都是软的,淡黄色的阳光暖暖地照着,山坡上的荆条正抽出紫色的小花,一簇簇,一团团。有的花瓣随风飘落在刚耕完正待插秧的泥田里,随着沟渠的流水四处堆积,很是鲜艳。外婆挽着裤腿从泥田里回来过一趟,端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脸盆,里面几只滑溜溜的泥鳅还在浮着花瓣的水里吐着泡泡。我站在院子里生出嫩绿枝叶的香樟树下,闻着空气里弥漫的花香,贪婪地享受着有关于生命,有关于春天的美丽光景。
然而五分钟之后,一块呼啸而来的石头击中我的额头,我在惊愕中看见几双光脚丫子噼里啪啦的从我面前跑开,隔壁的老奶奶颤颤微微的拄着拐杖大喊外婆名字,我感到有温暖的液体顺着脸颊流进了嘴里。那是一种带着腥味,咸咸的味道。我看见有鲜红的液体从我的脸颊滴落到泥土上,外婆惊慌失措地跑过来,我才意识到我应该哭泣的。
于是哇的一声,我撕心裂肺的叫声惊飞了在旁边水田里觅食的几只白鹤。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呼啸的声音,我并没有感受到它所带给我的疼痛,以及无法挽回的遗憾,我甚至没有看清那块在我额头上留下印记的石头的具体形状。我只记得那天我哭得累了,伏在外婆温暖的后背上,阳光暖洋洋的晒着我,我的脚自由的晃荡着。我听见看不见的树林里有杜鹃的叫声,秧田里的秧苗一片青葱,迸射着蓬勃的生机。
多年以后,我在很多地方听到了同样呼啸而来的声音,工厂高速旋转的机器,车站疾驰而过的列车,破旧的出租房外凌冽的寒风,以及街道上来去匆匆的身影。我却无法在这些呼啸的声音中,找到五岁时清晰真切的感觉。我一次次的回到故乡,站在年复一年青翠与枯黄交替的香樟树下,在残留的几块青石板上试图找到曾经留下的印记。但这些都是徒劳的,我能感受到的,只是时光的远去,带走生活连同被呼啸的生活所淹没的叫喊。
杜小阳是一个风一般的人,在博雅小学外长满荒草的田埂上,向来都是来去无踪。
杜小阳有两大公开的秘密,一是跑得快,二就是暗恋同班的阿雅。大胖常常戏谑地用长满粗茧呃手摸摸杜小阳的脑袋,“你娃儿平时不说话,居然还搞暗恋。”杜小阳只是憨憨地笑着。
每年春天,荆条抽花的时候,博雅小学都会举办长跑赛。我因为生来瘦弱,几乎从没有踏上过比赛的跑道。颁布比赛结果的时候,我和所有围观的学生一道,簇拥在起伏不平的泥操场上,看校长将一个黄澄澄的大奖牌挂在获胜者的脖子上,一大帮女生投入仰慕的目光。炽烈的阳光照得奖牌金光闪闪,格外耀眼。
那时候正是春天,连风都是微醺的。
其实杜小阳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有一天他可以自豪地站在领奖台上,在整个博雅小学学生的注视下,接受校长颁发的无限荣耀。这时候,阿雅就会笑眯眯地站在远处看着他,眼里满是温柔。当在路边的桉树下杜小阳告诉我这个想法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奇怪。
“那你去参赛?”
“没错!我已经准备好了!”杜小阳握了握拳头,迈开了步伐,打了鸡血一般地从我面前呼啸而过。
果然,在贴在学校布告栏的报名表上,我们看见了杜小阳的名字。
杜小阳是只名不虚传的小猎豹,在一些非正式的比赛中,他可以轻松打败任何一个挑战者。他瘦得就像是一道闪电,但却从不缺乏力量。很多时候我都羡慕他拥有这样的特长,至少在一大帮资质平平的孩子中,他还有一个引以为傲的亮点。
那时候所有人都是兴奋的,甚至有传言说,杜小阳如果赢得比赛,阿雅就会每天放学和杜小阳一道回家。这可是杜小阳求之不得的待遇。
但就是这场比赛,最终却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就在比赛开始前一周,有眼尖的孩子发现,杜小阳的名字被校长从名单上划掉了,换成了别的人。所有人都很不解,如果杜小阳参赛的话,冠军一定会是他的。但是,事实却是,杜小阳因为无法承担购买比赛服和跑鞋费用,被校长取消了参赛资格。
之前还激情万丈的杜小阳就像被放了气的皮球,蔫在座位上,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班上的同学群情愤慨,决定要找校长讨个说法,而一帮人则计划着,每人筹几块,为杜小阳集齐费用。杜小阳不说话,搓着衣角,神色黯然。
校长放出话来,这次比赛的冠军,将会代表学校参加县里的校级比赛。以杜小阳的家庭情况,很难为学校展示一种良好的形象。但是校长答应让杜小阳参加比赛,只是没有晋级的资格。
所有人都扼腕叹息。
比赛那天,我看见杜小阳站在起跑线上,他微微蹲下身子,单脚蹬地,目光注视着前方。我们都以为他会神色肃穆,但他却突然很轻松地笑了。枪响后,杜小阳呼啸而过,轻松地拿到了第一名的成绩。然后他抱着胳膊,在人群中看第二名站在校长身边,脖子上挂着冠军的奖牌。
那一天,阿雅并没有在比赛现场出现。
赛跑风波就此到一个段落,杜小阳的事情也很快被人遗忘,但是令人没想到的是,那学期期末,杜小阳转学了。
我和杜小阳的话都不多,这反倒使我们成为了好朋友。每天放学我们会一道回家,沉默的杜小阳就像一只欢快的小马,跳跃着,奔跑着。现在,杜小阳走了,我每天一个人回去,遇到好事的同学,指着我额头上的伤疤哈哈大笑着,“包小怪,额头长个肉球胎。”每当这时,我都会快步离开,我不愿意与他们多呆哪怕一秒。
额头上的伤疤是我很小的时候留下的,那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会对我造成什么困扰。
杜小阳转到邻村的小学去了,每天上学和我走着相反的方向。我几乎没有再见到过他。但这对我们的生活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我只是少了一个偶尔可以说说话的朋友,阿雅少了一个暗恋她的对象,大胖少了一个可以嘲讽的人,而博雅小学,也少了一个可能会影响到学校形象的学生。
第二年,又到了荆条开花的时节,学校依然会举办长跑赛,反响平凡。但结果却出人意料。本届长跑赛的表现成绩特别的好,成功地进入到了校级比赛的决赛。我看见校长亲自站在操场上,为那名参赛的运动员打气。我突然想起了杜小阳,如果不是因为其他原因,此刻站在起跑线上的,应该是他。
几所进入决赛的学生都来到了比赛现场进行观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赛场上。我看见博雅学校的选手穿着整洁精神的运动服,昂首挺胸地来到跑道上。孩子们欢呼着,仿佛比赛尚未开始,胜利已经被纳入囊中。但是躁动的孩子们很快注意到,同样站在跑道上的,还有另一张大家熟悉的面孔。
那是杜小阳。
杜小阳同样穿着整洁精神的运动服,他从校长身边走过的时候,还礼貌地鞠了个躬。校长亲切地摸摸他的脑袋,神色却有说不清的复杂。
那天,我看见杜小阳站在属于他的赛场上,阳光下,他的脸显得更加清瘦。但我却依然可以找到小猎豹的神采。我想要大声呼喊杜小阳的名字,但我只是握紧了拳头。我不知道如果杜小阳赢得了比赛,我是应该为我的朋友欢呼,还是应该为学校的荣誉沮丧。
一声枪响,杜小阳风一般地呼啸而过。
没有人对比赛结果感到惊讶,因为从一开始,杜小阳就以绝对的优势将他的对手们甩在了后面。当杜小阳张开双臂,冲到终点的时候,博雅小学的孩子们沸腾了。他们欢呼着,跳跃着,仿佛这得来的胜利,就是属于自己的。
那一天,我和杜小阳打了个招呼,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再想起过阿雅,但是从他的眼神来看,我只看到了一个更加宽阔的赛场。杜小阳依然话少,他跟我简单说了两句之后,便回到他自己学校的队伍,等待他的是老师们的祝贺,同学们的赞扬。我看见那个总是呼啸着,不顾一切的少年,终于拿到他一直想要的东西,不管初衷是什么,最后,他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