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困惑

　　我爷爷家族是在他父辈那一代发的家。他父辈那一代有兄弟三个，兄弟仨齐心协力做生意，从淄博采购陶瓷，贩往泰安乡下。拼死拼活干了十几年，攒下了一笔不菲的银两。那时人有了银子，当然首先就是要盖房子。兄弟仨长了个心眼，定了个计策——才开始他们没说要大兴土木，只说有一间老屋不中用了，要扒了建一间新的。把这间老屋扒了挖地基时，三兄弟声称，从地基里挖出来了银元宝。

　　为何要施这一计？为的是防土匪。当地的土匪皆迷信泰山老奶奶，如果得知这家的银两是挖地基挖出来的，他们便认为这是有泰山老奶奶在保佑，有神仙罩着，便不会起攫夺的念头了。

　　小施一计后，仨兄弟的三座大宅呈品字形，在村北头建了起来。

　　我爷爷是长子长孙，自幼聪颖，过目不忘，识文断字，力大过人。他18岁结婚，因为他太能干了，他父亲虽然刚40多岁，但乐得当甩手掌柜——他将家业全托付给儿子，自己每天喝喝小酒，遛遛小鸟，逛逛大街，自在逍遥。

　　在我爷爷主持下，他家家业不断扩展，几乎每年都能购进田亩，逐渐成了有水车、有牲口、有大车、有长工、雇短工的富裕人家。

　　1948年，我爷爷收到一封东北家信。他的妹妹当年嫁人后，随夫家下了关东。妹妹在信中告诉他，东北正在搞土改，非常血腥骇人，不少地富全家被斩尽杀绝。她要我爷爷立即卖地，倒贴也要把地赶紧处理掉，愈快愈好，只留几亩口粮田就行；另外家中值钱的物什也抓紧卖了，要装穷、哭穷，说自己破产了……

　　亲妹妹不会骗自己，我爷爷被信中的内容吓坏了。思考了一宿后，同老人们和兄弟们一商量，开始抛售各自家中的田亩；家中高档一点的摆设物件也降价处理，给钱就卖。有人问就说家族有不肖子弟吸大烟、耍钱，欠下匪人的高利贷了，只好变卖好还人家钱。至于是哪个不肖子弟，那就不好意思讲了。

　　村里人还猜了好些日子，到底出问题的是哪个子弟。

　　50年村里搞土改时，我爷爷家已经是标准的贫下中农。村里工作队分地，他们只会算正方形和长方形土地的面积，像椭圆形了、三角形了、梯形了……等等，他们就不会算了。于是虽然我爷爷家成分是中农，仍特招他进工作队，帮助他们计算田亩面积，帮着分田分地。分完地后，村里又要我爷爷当会计，担心树大招风，他坚辞不受。

　　从此后，不管是后来的互助组、合作社、大跃进、大炼钢铁、大食堂、人民公社……等等吧，我爷爷从来都是举双手双脚赞成拥护，坚决紧跟，老实巴交，从来不多言不多语，见人不笑不说话。

　　他生怕惹哪个爷不高兴了，揪他家当年田多地多的小辫子，再惹出祸端来。

　　1983年，我初中毕业，回乡下老家过暑假。我发现已经白发苍苍的爷爷，心情十分郁闷，像是有无限的愤怒与哀伤。终于有一天，他对我说：“现在的政策，是又要人发家致富了！这么几十年，绕了这么一大圈，这不是又绕回去了吗？早知道这样，这么多年在折腾个什么？……”

　　他已经老了，精气神都没了，再想发家有那个心没那个力了，他这辈子算是给结结实实地给糟蹋了……

　　一直到死，他再也没有真正地开心过。

　　现在，有些年青人从网上看了张艺谋的电影《活着》后，问我，真有可能出那种事吗？地主把宅子和地赌博输光了，结果他成了贫农，买他宅子和地的人成了地主给枪毙了……

　　我说：一点不假，千真万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