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终于不再寻死了
(根据一个网友的口述故事改编)
我的父亲,是前年冬月初七离世的。享年74岁的年纪,这次是他没寻死,而寿终正寝了。
我的父亲,这次真的去了。他七十多年的日子里,在我的记忆里,他寻死觅活不知有多少次。我们姐弟几个都被他的寻死折腾得麻木了,真的去了好像都释然了。
我父亲和母亲的结合,用母亲的话说纯属历史原因造成的。
当年,姥爷家是财主,由于文化大革命的批斗“五类分子”,姥爷在批斗行列。那群恶狼似的、一把红成分的贫下中农“干部”,把姥爷他们这些所谓的“黑五类”整得暗无天日。因此,这些被整对象只好夹着尾巴做人。
当初,我父亲是孤儿,在大队部是通讯员。他忠心耿耿为当权的“红五类”服务,不用说被众人关照。
有一天,我父亲的上司来到姥爷家,当面就说要给我母亲做媒。姥爷知道给母亲介绍的是很不中意的人家,可又不敢违抗。
我爷爷是老年得子,爷爷去世时父亲才六岁。父亲被奶奶娇惯得不成样子,读书不上进。当初五分记分制,父亲长年一分“佳绩”。父亲读到十七、八岁,高小没能毕业。
在学校就认识父亲这个渣学生的母亲,不用说多反对这门亲事了。姥爷最疼这个小女儿了,也不能为了自己不受皮肉之苦委屈了心头肉,第二天就对那个上司说了拒绝的话。可无计于事啊,那个上司死命令赐婚。
人在人眼下,不得不低头啊!
带着委屈和父亲成了婚的母亲,从此跳入了苦海。
奶奶是在父亲18岁那年去世的,那时父亲已经在大队部当差了。那年庄稼闹旱灾,村里人却去逃荒,奶奶年纪大了,不能跟人出去逃饭。吃公家饭的父亲活生生看着奶奶饥饿而丟了命。
母亲和没有一点责任心的父亲过日子会有多糟的境遇,可想而知了。认命的母亲勤勤恳恳地努力下田挣工分,回家努力操持这个穷家。
怀我大姐那年,母亲得了伤寒。由于没钱调制,母亲每天蒙被而睡。母亲的奶奶,时常挖些臭木香给母亲熬水调理。可怜上天眷顾啊,母亲躺了仨月,竟然熬好了病。
父亲哪去了?他不曾想点法子治疗母亲,每天上工下工,眼看着母亲瘦得皮包骨。
还好熬过来了。
然而,母亲的苦难婚姻并没有换来姥爷的太平。姐姐两岁那年,天天送姐姐去姥姥家的母亲,发现姥爷又被人整了,而且这次很重,躺在床上已奄奄一息了。
听见苦命的小女儿来接孩子,姥爷又招呼女儿吃完饭再走。母亲询问姥爷这次被打原因,姥爷只是垂泪不语。
回到家里,母亲问及父亲姥爷之事,父亲还无辜地要寻死。吓得母亲赶紧住了口,眼看自己父亲要不久人世了,够伤心了,不能让这个没用的男人再添乱!
姥爷去世时只有48岁。他是河南大学的优秀毕业生,生前是个儒雅的文人,能讲一口流利的俄语。勤劳良善的祖上几代靠努力治得一份田产,害得姥爷成了“黑五类”,死于非命的姥爷真的很怨!
之后的数年,记不清又寻死过多少次。打我记事起,印象最深的最我10岁那年,我读小学三年级。
那时家里种了好几亩棉花,每天傍晚母亲和姐姐都摘好几大背兜棉花回家,晚饭后再择棉壳。那天晚上,我写完作业,和母亲、姐姐一起择棉花。父亲不知从哪里喝得醉熏熏回来,倒头便睡。
讲真,我的记忆里,母亲晚上无论加班忙什么,父亲从来不参与。母亲下意识地又说,摘那么多棉花,择点又怎样?
这下,可惹了父亲了。他说他白天给谁谁家去帮忙送化肥,都快累死了,回来还让做家务。还没等母亲争辩,他就大打出手了。我和姐姐拼命拉架,没有打过瘾的父亲撒起泼来。又是喝药又是上吊,后来竟还跑出去要投井。
那时,不知母亲哪来的留恋,还怕他死去,就派我跟着他。
漆黑的夜晚,我好怕呀!父亲横冲直闯地在前面跑,我紧紧地跟着。他跑过几块田,经过好几条路,遇着好几口井,也没去投啊!后来跑到后村的一个空宅院里,他躺下大呼小叫。我就奉命陪站到天亮!
从那以后,我发誓,无论他再如何寻死我都不跟他了。
可他依旧撒泼,寻死。
那年,我小弟五岁,生了一种叫胆道蛔虫的病。这种病搁现在应该很好治。可那时,硬是让母亲难为得好多个夜不能寐。也很怪,他肚子时疼时不疼。疼起来嗷嗷大叫,不疼时就和小伙伴正常玩耍。
懂事的弟弟,每当睡觉时就双膝顶着腹部趴着睡,不厉害的疼痛时就能自己撑过去。可是那一夜,隆冬季节,小弟疼得无法忍受了,大哭不止。母亲给他穿上棉衣,把他背在背上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大半夜。
父亲能呼呼在床上睡得醉香。我和姐姐轮换背弟弟时,父亲仍无动于衷。母亲气不过,又嘟嚷了两句。不颠事非的父亲,又不穿棉衣跑出去寻死。还好,母亲没让我去跟他,他自己不知跑了多远又回来了。
无志气无追求的父亲,在我的印象里不是寻死就是打人。我母亲和我们姐弟几个,无论谁让他看不顺眼,他都会死命地打,打得累了才罢手。
每当一个挨打,旁人去护,连同一起打。索性,我们谁都躲着他。
后来有一次,我大概十几岁的样子,父亲又要打母亲,我数落他,除了打人、寻死,还会干什么?再这样我们让母亲和你离婚!
这下,他怕了。声泪俱下,向母亲赔不是。
后来,我问母亲,你怎不早点提出离婚?母亲说,之前怕你姥爷受连累,后来怕带着孩子到别人家受委屈,好歹他是你们亲爹!
随着我们姐弟几个的成年,父亲和母亲的争战一直未停。我的母亲为了几个孩子吃尽苦头,但还是忍到老年。这些年的责任田耕作,都是母亲冲锋在前。丟了叉子拿扫帚的,把个女人逼成汉子。
我的弟弟都成家了,谁都不像父亲那样脾气大,才气空。弟弟他们待老婆都知冷知热,而且个个踏实能干。也许,他们耳闻目睹父亲的不争气,全都改了门风。
虽然父亲依然动不动就寻死,但没有人再在乎他的话。不过倒是能干了许多,常去跟着工程队干活挣点家用。
前年春天的一个傍晚,又一次因为鸡毛蒜皮小事,父亲又吓唬母亲他去寻死。和往常一样,母亲没理他。谁知到了天黑,仍不见人回。母亲慌了,赶忙央我们去找。
大半夜的,我们姐弟开着车大路小路地搜索。天快亮时,才在一个地头小屋里找到。他呆呆地搂着我送给他的新自行车,嘴里叨叨着含糊不清的几句话。
父亲傻了!去医院一检查,父亲得了老年痴呆症。
但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的父亲,就是吃着药还不忘寻死。
一不小心就往外跑的父亲,可把我母亲折腾苦了。上个厕所的功夫,他都能跑掉。
“让我死了吧,死了大家都安生了!”这句活他天天挂在嘴上。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们都这样认为。
为了让子女们省心,母亲天天关着大门。我们姐弟都知道父亲嘴馋,就轮流大包小包地送来好吃的。
乡邻们都羡慕啊,这老头,年轻时不务正业,老了还挺有福!
前年冬月初七夜晚,父亲一夜沒闹,早起我母亲发现,父亲真的让人安生了,他也安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