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情甘为影?
影,顾名思义,如影随形,形影不离……影,是不能独自存在的,是必须以“形”,以本体的存在为前提的,是依赖的,是脆弱的,是不独立的。
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又有谁,甘心作影呢?
被培养成另一个人的影子,在另一个人的一言一行里呼吸,生活。
情动,亲人,权谋……都是不该想,也无权去涉及的。
多悲哀,《影》,大抵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水墨丹青,阴雨连绵中,琴萧声里,八卦图阵上,攻与守,棋子与下棋人的较量,权谋和人性……纷繁交织着,出其不意地轮番上演着,不到最后,谁都不能预料结局是什么。
张艺谋的《影》,是众人期待多时的,总的来说,也是对得起大家的盼望的。
水墨长卷,琴瑟悠鸣,阴雨连绵,鲜活的人,不可预测的命运……整体协调,是很不错的影片。
素材有很多,人生百态都可以拿来做素材。只是庸人做的平平淡淡,甚至乏味;大师之作,相比而言就美,很有韵味。
《阿凡达》是从托尔金的《魔戒》寻到了奇妙的切点;张艺谋的《影》脱胎于一本叫作《荆州杀》的节段。
我完全相信两位导演寻找到灵感的那一瞬间,一定充满了喜悦和信心。我相信《阿凡达》和《影》都是两位导演“有感觉的,真正想做的”,这是能看出来的,不浮不躁,所有的用心都是能被发觉,感知的。
然而两者还是不同的。卡梅隆看到《魔戒》里的“咕噜”自己与自己对话,惊诧,有灵感的火花闪现,他思构出自己的感悟,形成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张艺谋看到《荆州杀》里影子死士的片段,也是激动的,他也做出了努力,淡化背景,架空,有所提炼。只是,他本可以做得更好的。他还没有收获自己的思索,或者说,最后的思索,纯度很好的思索。
在色彩运用上,张艺谋的造诣,有目共睹。
用色彩说话,是他独特且擅长的方法。《影》里,黑白灰的变换渲染,随着人性的变换交织,完美地融合,交相辉映。
然而,也说了,这是一种方法,只是一种方法,目的是把故事讲好。
黑白灰,晕染开来的水墨丹青隐喻纷繁纠葛的人性,很好,很美妙。
美吗?绝对是美的,只是美的目的,也是为了更好地讲故事。
故事是最重要的,而讲好一个故事,不单单需要美的外层,或说,形式,还需要理,情理。可以理解为逻辑,或者,是精神内核,这是贯穿在更深处的存在。美和理兼具,才能讲述一个不错的故事。美和理,往往是有些矛盾存在的,这也是感性和理性的碰撞交流,就看大师怎样协调,找到最恰当的平衡点。
很显然,在《影》里,张艺谋倾向了美,影片中的美,是远大于理的。
黑白水墨,阴雨连绵,沛国子民,王宫百官,无论贵贱,都着水墨。起身轻移,飘飘然,逸然,洒脱。
服装是用了心的,看起来与整个影片都非常契合,然而却是经不住推敲的——这样的美,是没有灵魂,没有根的。是浮于表层的,甚至,可以说,是冒险的。
水墨是什么?是一种内涵,一种修养,是应该隐起来的,退一步说,也是应该含蓄的,半抱琵琶半遮面的。那是中国千年沉淀的,真正深处的存在,轻易触不得的。
然而所有的人,无论贵贱,都把水墨披在身上,这是什么?水墨是不应该被穿在身上的,完全表面地被袒露出来,一点都不应该。如果真的懂水墨,就会心怀谦卑与敬畏,不会不可一世地把水墨披在身上,以显示自己有内涵;如果不懂,那就有些附庸风雅惹人耻笑的危险了。总之是不妥的。
服装,我认为是处理得不太合适的。
八卦也有些相通的问题,要紧处一点,像点睛的画龙一样,就可以了,八卦在影片里,也有些稀松平常,浮于表象了。
这两点,仅仅在浅层的逻辑上,都是经不住琢磨的,只是被用作了美的道具,有些大材小用了。
所有的艺术,往深处看,往深处寻,都是有些什么在支撑的,也许是一种明确的精神,也许是一种散开的思考,必须要有的,要有所支撑的。
张艺谋的《影》,在诉说什么呢?
影,说白了就是备份,就是危险来临时,顶上去,牺牲掉的那一个啊,不会有人在意不会有人心疼的,甚至,都不会有人察觉。
谁人甘心为附庸,情愿被利用?棋子是无可奈何的,也想翻身化作下棋人,操纵,而不是被操纵的。
往深了看,极力地看,看到了什么吗?
那个影子,为了情动,为了自由,为了原本的生活,做出了什么吗?似乎没有,绝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逆来顺受的。内心有煎熬,却一直被动反应,他跟着局势走,看事态发展到了哪个层面,不主动出头。他好像,只是为了活着。甚至,万一死了似乎也没有什么……
张艺谋是想表达身不由己的悲哀吗?似乎不是的,那为了翻身做下棋人的抗争呢?也没有。他任由影子被推着走,走到最后,茫然地面对自己的结局。
有些简略,草率,甚至不负责任了。
他是张艺谋,不能要求他一定做到完美,无可指摘,只是我们都明白,也信赖,他有这个能力。
一个很好的故事,本可以更上一层楼,可以说选本,可以说张艺谋对形式主义的偏爱或者执念,可以说没能再沉淀打磨……总之种种因素限制住了它,走向经典。它固然是美的,不能说昙花一现,比之无根之萍,也要深一点,然而还是注定,走不远。
影,并不情甘为影,却没有奋力一搏的回应。本应该有更深刻更清晰的脉络,然而没有,望过去,一片混沌,像是未完成的,提炼纯度不高的,过早出场的,那么一个故事。
身处历史洪流,每个人都是某种层面上的影,是棋子,没有人心甘情愿被操控,向世界妥协。
那就应该有所回应,积极的,消极的……总之要有回应,属于各自的,努力的,对这世界的回应。
世人皆应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