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
老家小店北沟终于要下雨了。
北沟官名叫龙泉村,由十几个窝在沟沟里的小村组成。那些住人的沟里大都有水,或泉或溪或井,但基本不甚丰沛,十年九旱。我的老家即我父亲出生成长的村子叫圪楼沟,仅四五户人家,有一眼水井,是下雨贮存的水,而非山泉,故而时常缺水。有回我随父亲从城里回来探亲,就见村里一老者挑了两桶黄泥巴水往家走,一问得知,天旱井快干了,高处上窑村有泉眼,可是太远了,挑不动,将就着过吧。
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叶的一个秋日。一清早,老天爷就阴沉着脸,空气中弥漫着燥热。八十多的爷爷慢慢地踱到院子里,费力地抬起头,手搭凉棚望天,颤巍巍道:“这天可要下雨了!”爷爷清末出生,跟毛主席同岁,是个秀才与智者,我信他的话。吃罢晌午饭,天一下子就暗下来了,又忽地刮起凉风来,真象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又如猛虎要下山来了。突然,轰隆隆地响起雷声,接着咔嚓一道闪电,那雷声与闪电就在我们的屋顶上响起,似乎大地大山都晃动了一下。我害怕极了,生怕天上下来一条龙来捉我,常听长辈们说谁不孝顺大人龙就会来抓他,我有点信这话,虽然本人是个善者,但极怕那龙错抓了人。雷与闪电过后,天完全黑下来了,象是变成了黑夜,猛雨可就开始下来了,没有前奏,一下子就是瓢泼之势。这一下可不结局,足足下了一个小时左右。
我跟爷爷躲在屋里往外瞅,任那条狂龙在外头发威。待雨一停,我立即跑出屋,跑出院子,跑出村子,去看这被蹂躏的世界。凉气飕飕,土腥遍布,满目萧条。雨水落在高处山顶上,形成溪流,又汇成山洪,从村后坡上滚滚而下,涌进村前的深沟里。我跟村里人站在沟边看,那大水一股股地轰鸣着倾泻到沟里的那块巨石上,被撞成碎片,激起无数花朵,甚是好看,成了难得一遇的景致。我不禁想起李白吟诵的庐山瀑布,我终于也见到了瀑布,虽比不得飞流直下三千尺,但也够气势磅礴的。
此时正是夏末秋初,玉米和红薯都长势良好,丰收在望。而这场山雨却坏了好事。村旁往山上去的土路上,东一个西一个躺着不少半大不小的红薯,不用说那是大雨造就的洪水的力量所为。故乡坡地多砂土,粘性小,稍稍给点肥,那红薯便疯长,又大又甜又光洁(今天已被授予国家地理标志),只是挡不住那汹汹大水。我喜出望外,跑过去捡几颗,好回去尝鲜;可是转念一想,这是生产队的东西是公物呀,于是停手作罢。
赶紧回村。我发现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往沟下跑,有人喊道:“赶紧去捞鱼!”我也跟着跑下去。村南有石沟,就是前面说的洪水汇聚之处,类似一小峡谷,其内有乱石并生有杂草树木,顺着这条小沟再往远处是一小型水库。原本走到水库是有些距离的,可此时我们到跟前一看,沟下全是水,是那一小时的雨水将水库的水面涨了好几倍,已经蔓延到了沟下面。走到水边一看,密密麻麻的一层鱼,细细一看原来都是泥鳅,而无旁的其他生物。已有大人们跳在水里逮鱼。这鱼可是天生的,不属公物,捞。
我连忙跑回爷爷家,取了个大竹篮跟一只大铁桶,返回水边,用大篮子往水里一捞,便是几十条鱼。这些黑黑的泥鳅又大又肥,在铁桶里活蹦乱跳,一会儿就装了大半桶。我很奇怪,难道这鱼也怕浑水呛吗?他们不是不怕泥土吗?难道是这山雨把他们逼出来了吗?我开心极了,掂着了大半桶鱼回家了,各家各户也都有收获,整个小村成了渔村。
“这不能吃吧?”爷爷见到泥鳅时疑惑地说道。也难怪,我们这里是山区,人们不习惯吃鱼,其实也根本无鱼塘养鱼,只有我们的母亲河北汝河里天生些五色鱼小白条黄格雅鱼,而泥鳅一直被认为是没有吃头甚至不能吃的鱼。我总见河滩地里有人在犁田时发现了泥鳅,顺手捉了往地边干处一摔,任其自生自灭,还有人将泥鳅捉了回家喂鸭子,鸭子长成拿到集市上换钱;而极少有人会想着把泥鳅拿回家做成美味。
“爷,您等着,我做给您吃。”十二三岁的我夸下了海口。其它,我打小学开始就学着做饭了,包括但不限于做面疙瘩、擀面条、包饺子等等。光溜溜的泥鳅真是不好宰,我使刀弄了几条,干脆不杀了,懒省事吧。我拿出一口大铁锅,把鱼全放进去,加上水撒点盐,开始烧火,水渐渐热起来,那些泥鳅可不干了,它们一齐翻腾蹦跳,把锅盖一下子给掀翻到地上,我赶紧寻着蒸馒头用的大铁笼盖子,压在锅上,这才镇住泥鳅。锅里的动静越来越小,很快便完全安静下来,不久就飘出了鱼香。揭开锅,先装了一大碗端给爷爷,我也抓了一条品尝,有盐味但是腥了......。总之,是鱼味但不是美味。多年后我到南方发展,才知道这泥鳅可是上等货,可做成干煸泥鳅,甚是好吃且大补。今天想来,那个后晌山雨送来的泥鳅真是被糟蹋了。
那个晚上,我在邻家玩耍,一不留神将头上已结痂的伤口抠破了,次日清早脖子右侧起了很多小肉包。邻人中有文化者分析说,你这是手上有毒,毒气进到伤口里发炎了,淋巴结肿了;去寻药材叫勒马回,搁水里煮了再打个鸡蛋进去,一起吃了就会好。我半信半疑,去求伯父。伯父便带我到村边沟里去寻,不多会儿像变戏法一样从某个石头缝里面找到了一颗,伯父扬扬手给我看,那是一棵小草,细细杆子,小小稀疏的圆叶子,上面还有晶莹的水珠,就那么一小棵,能行吗?洗净放在水里煮开,再打一个荷包蛋,我满满吃了一大碗,晚上实实地睡了一觉;次日清早起来,再摸那脖子,疙瘩全消了。这个叫勒马回的小草真神奇,使我永远记住了它,使我打那时起绝对相信了祖国传统医药。
山雨过后,村里有窑洞塌掉,万幸无人出事。山洪过后,仍有水从山上从石缝中汨汨流下或渗出,在石坡边形成潺潺的细流,清澈无比,我赤脚游戏其间,我想象着那水会流到何方。那一幕至今难忘。
2019.7.14
(本文已发表于《中国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