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者短篇小说谈谈情,说说爱

逃离

2016-08-27  本文已影响613人  在风

现在插播一条新闻:

今天下午两点钟,警方接到报警,位于长江路馨家园小区二楼住户李先生发现楼上有渗水情况,且水中夹杂着血腥味。警方到达现场后,在其楼上302房间 发现女尸一具,身上有刀伤,且房间内有用水冲刷的痕迹。经警方初步判断,这很有可能是一宗谋杀案,本台记者将持续关注事件进展,有相关知情者请拨打 110。

另据记者了解,该室所居住的是一名名叫桃子的单身女性,年龄30岁,正是死者。

1

我想争辩一点,这条新闻里说的“血腥味”实则包含了部分鱼腥味——人死后比死前更喜欢争这么一口气。这个房子——四十二平米,你可以像外人那样管它叫302房间——除了鱼缸里的鹦鹉鱼之外,没有多少值得留恋。他每次上来,喜欢撒两把红绿的鱼饲料,眼珠子随着艳艳的鱼尾溜转。四十二岁了,这个男人没有一样不是孩子式的。

我说,“今天我刚喂过欢欢喜喜了。”两条鹦鹉鱼,一条“欢欢”,一条“喜喜”,他取的名字。他挑起眉毛,“是么,它们看去还是很饿。”他的犬牙只有半颗,一句话要漏不少气,类似冷冷的哂笑。

我撕开蒸腾完毕的泡面,他见我吸溜起来,开始踱过来,“给我吸溜一口。”我拿眼神捅捅他。“给我吃一口嘛!”

这时我忍住喉咙的笑意,赶紧将面条吞进肚里。老男人撒娇,奥巴马都要给他让道。我的手还是挡住了,“你的牙齿不能吃这个......”

“桃医生,面条是软的,你只说不能吃硬的而已。”他的膝盖贴着地,手掌摩挲我的脚底一遍接一遍。屋内的空气一下子浸满了又酸又甜的笑声。我几乎求饶地说这是为了他好,他的后牙几乎坏死,前牙又因昨天打架给磕损磕松了(就因为小区保安朝我胸脯瞄了几眼,他就忍不住动了手),今天我才稍稍给他的牙整治一顿。

我躲到金鱼缸背后,被光管的紫红色光线刺了刺。他见我捂住眼,忙伸手要替我揉眼睛。“牙医每天对着千奇百怪的牙,视力全给啃掉了。还是早些睡吧。”

我猛地拽住他的衣袖,意思是:你敢走?!

“桃子,快十一点了。再晚回去,她会怀疑的。”

紫红的光管映满这张黧黑的老脸,双颊充斥几星痘坑,嘴上腻着泡面的调料。当初这张脸还是白净的,衣领挺括,头顶的发蜡塑着凛冽的弧线。第一次他便指名道姓地要我给他看牙。他说吃了太多李子牙齿才发酸作疼的,很想换个口味,桃子大概很不错。我警告他病人不能口出狂言,否则他的牙齿会很受罪。他一个劲地说对对对,吃了过多李子现在连桃子都不能吃,真受罪!说完心满意足地望着我笑。

“我们在一起五年零七个月了,你为什么还要在乎她怀不怀疑。”女人连这份警觉都没?只有男人才信。

他的手插进西裤口袋,口袋里装着一串钥匙,公司钥匙,车钥匙,家钥匙,就是没有这里的钥匙。他怕她发现一条陌生的钥匙。我和他站成对峙,双手抱着压抑着胸口。我怕一不留神,怨气就要从胸口喷出来。

他稍稍示弱,“乖,我明天再来。”

“好,你明天就见不到我了。”这句话脱口,脑子里浮现了“死”的字样。血,刀刃,混着泪,大概是这类下三滥女人的下三滥手段。

“你忍忍,我也在想办法怎么向她坦白。”

“你回去吧。”我打开门,目不转睛盯着门槛的铁缝。铁缝长了锈,褐色的斑让我一阵恶心。

他似乎又不打算走的样子,挽住我的手,我彭地甩开了。他让我小声点,眼珠朝底下转了转。“现在还没十一点,她还在医院上班,你害怕是因为她可能会听到,她听到你们就会离婚了。可是你现在丝毫不想让她听到。”我的声音很冷,像一块冰掉在地砖上。

他看着我,目光充满狗的忠诚与可怜兮兮。那一刻,我在等待一个反转的回应:强吻。或不强吻,强烈拥抱也行。他把头低下,留了句“早点睡”,楼梯便响荡起了哐哐哐的拖鞋声。

2

那一晚,我对着鱼缸,抽掉了两包芙蓉王。五年前,我对烟味充满了鄙视。要不是这个年长我12岁的病人,满嘴灰溜溜的老牙在诊所里对我谈天谈地的,我不会爱上烟这种贱东西。

牙诊所的人都管我叫桃医生,“桃子”这昵称太亲,我整日板着脸,谁也不愿意靠近我。某次一个小女孩在给我治完牙齿后,忍不住哭了,她的妈妈问她哭什么?她说刚才给她看牙的阿姨眼神好凶,让她想到了侏罗纪恐龙。与他在一起之后,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你在惹下一个巨大的麻烦吗?”多年前我的母亲被那个男人多次暴虐后失了踪,外婆养大我。从小我就习惯一个人上学放学,吃饭逛街。挺好的,我只是比人们更早明白:相处是个麻烦事。

他没回应,只是说教我抽烟吧。准确点,是边喝茶边抽烟。茶是涩的,烟也是涩的,他说两种涩一起享用就不涩了。他的眼神望向前方,紧紧眯着,突然间把我迷死了。

那时他还没搬到我楼下住。他承认每个梦里都有我的长发、细腿和浅笑,我的名字被他咬出血,咬得他耳根发酸。“迟早我要搬到你的对面。”我不信地笑笑,却没想到半年后,他携着那个女人与一大撂行李兑现了这个笑话。天天面对他,等于要面对他的女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的女人比他老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呵,俗死了!他的女人上下楼梯与我碰头过几回,一袭粉色睡裙,拖着地面。一次她登门造访,手上端了一碗甜品。三伏天很热,绿豆沙降降火,她说。我请她进来坐会,她说不用了。我问她为何要给我送甜品?(毕竟我和她之前从未对过话)她捂嘴讪笑一会,说她老公常常提起我。

我?我指了指自己。心瞬间降到零点,又凉又颤。

“对呀,他说你是很厉害的牙医,之前牙疼得一夜睡不着,给你治,当晚就睡踏实了。不过他的牙不争气,爱吃糖爱抽烟,哎,老毛病了,重复犯。”

“噢。”我的手指僵在那,却是松了好大一口气。

那之后,他问我是否和她面对面交过手。“又不是敌人,交什么手!”我瞪他一眼。他装作看不见,并希望我能和她做朋友。“你放心,我死都不和她做朋友。”他说要是我们成了朋友,以后见面的机会就更多了,说不定可以把我带到他家去。

去他家?我想。实在被他的言辞惊住了。我拒绝了他。他说不急的,给时间我细细考虑。我说不用时间了,现在死了这条心吧。

过了几天,我下楼去敲他家的门,那个时间段我清楚他在上班。一袭粉色睡裙在门首荡漾着,“咦,桃医生,今天这么赏脸。”“哪里的话,谢谢你上次的绿豆沙,我这次炖了点燕窝,端一碗过来给你尝尝我的手艺。”

3

那便是我第一次进他的家了,一盆植物都没有,墙上挂着婚纱照。我大约是望出了神,她打断了我的思绪,甜蜜地聒噪起来,“我现在胖了许多,都结婚七八年了,快乐得一眨眼就过了半辈子呢!”

我说,“是吗,现在胖些好,丰腴点,男人都喜欢丰腴点的女人,我就太瘦了。”在他家里短短的五分钟,我没有一句话不是贬低自己。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获得心灵上的好受。离开时,她将空碗洗干净,一面把碗递给我,一面握住我的手。“以后要是一个人吃饭嫌麻烦,欢迎随时过来我这里。”

她的话把我身上的某块肉剜了一刹。我点点头,想着以后绝不再见这个女人,绝不。

他走了之后的这个夜,挺漫长。我在浴室扒掉衣服,朝着镜子转过背,一抹抹刀刻过的肉棱凸显在前。若干年前我动过一次手术,给病人的牙齿打麻醉割口腔的一块肉。割的时候自己的手在抖,对方的神经末梢似乎连接起了我的。我忍着电锯般的钻疼,内心尖叫地完成了从事牙科以来的第一个大手术。自虐就是那时患下的。那个穿一袭粉色睡裙的家庭主妇对我真诚地亲昵一次,我便在背上划一道口子。做爱时他曾留意到它,浑身凝了一刻。那一刻我希望他问我身上的伤是怎样来的。我总是对他抱有太多的希望。尽管他对我的过去毫不感兴趣。

快九月的时候,园区的叶子大半成熟,脱落在地。他进来时身上满是桂花香。我很高兴,今天是我们的恋爱六周年,他没失约。我说我煮了他最馋的菠萝鸭肉。他问他的牙可以吃吗?

我说当然可以。他于是嘿嘿地抱住我,问我今天怎么如此对他胃口。

我说今天是我们恋爱六周年,任何事都可以破例!

说完,他的单眼皮眨了眨,若有所思地咂咂嘴。笑容是几秒后才挤出来的。饭桌上,他殷勤地为我夹菜,并对我的手艺赞不绝口。我一个个笑着回应。吃完饭,我告诉他饭桌柜台有刚买的红茶,鱼缸旁边竖着一条芙蓉王,他随意。他说不了,得回家了。

“七点就要回去?”

“她今晚不用加班。”

“今天是我们的恋爱——”

“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回去?”

“......”

“你别骗我了,你根本就忘了今天这个日子。我真是傻。”

“我昨晚在床上有和她提了下,说以后分床睡。”

我背过身,装作不愿再多听一句。他继续道,“她当时没说话,今早问我那个人是谁?我说有没有人都好,我们迟早都要走到这一步的。她说她不会和我离婚的,说好不容易怀上了我们的孩子,又说八年了,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我懂了。”

“你放心,我会再劝服她的,你信我。”一只肥厚的手捧住我的脸。我挣开时,满脸的泪顺着鬓发滴进脚趾。

“李先生,你走吧,我现在最不想要的,就是希望。”那一刻,我始终犯贱地希望他会不走,会强烈地抱住我。

但之后不久,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桃医生,我是楼下的李太太......”

4

李太太从厨房拨了一碗汤给我,脸上藏不住的高兴,说这是泰国的冬阴功汤。接着腰腹打了个挺,双手抱住,又说,“我怀孕了,最近爱喝这种酸酸的汤汁,他牙齿受不住,不敢喝,余下来的倒掉太浪费啦,所以叫你过来帮忙消灭它。”

我啵一口,皱皱眉,表示自己也受不了这味道。

李太太边望着自己的丈夫边走到我身后,手搭在我的一只肩膀上。我的余光瞥见了一枚戒指。

“桃医生呀,你的牙齿好,吃什么都受得住,我家老李可不行,食物放在他面前,爱不爱吃没关系,能够吃就不错了。对于食物,你的选择多,我们夫妇俩都羡慕你,既年轻又事业有成,不像老李,年轻时吃了不少苦,当然我也愿意随他吃苦。如今苦尽甘来,宝宝也有了,以后这家庭,就不止我和老李两张老脸面对面了。”

我朝他看一眼,竟发现他在低头闷声嚼饭。

我说,“李太太,之前我吃过晚饭,实在吃不动了,也没想到你叫我下来是请我吃饭。真是浪费了你的用心。”

回到四十二平米的302,我开始给鱼缸换水。他喜欢鱼,却从未给鱼换过水。而他喜欢我,再喜欢他也不会把她换成我。

水忽地溅开来时,我索性甩手,破罐子破摔地任由它喷出来。这瞬间,我想到我母亲,以前我一直以为她失踪是因为她要逃离暴虐她的男人。

原来不是,她要逃离的,是她自己。

TNE END

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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