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生一梦未拾遗（续）
风停雪住、云散澄明。
但这却是从未见过的一番景象，雪映月影，是漫天遍野的红，妖艳的血红。今夜，原是血月。
一
我昏昏沉沉了不知有多久，忽然觉得一阵寒冷。“阿嚏”陡得一震，打了一个喷嚏。
“相公，你醒了？”怔忡中，只见一女子把一裘皮盖在了我的身上。还顺手用锦帕替我拭去眉角的冷汗。
而我睡眼惺忪，脑中迟滞混沌。依稀记得睡前分明是在尝试催眠，听廖阅鹏的《前世今生》，怎么再一睁眼时却……？
“姑娘且住”，我忽然惊醒，挡开这女子的纤纤柔荑，问道：“你唤我什么？”
“相公，你犯痴了。”女子掩嘴浅笑，继而装作一冷，嘟起嘴来，从身旁拿起一支带着梅花的树枝绾发，边绾边言道：“你是我的郎君，是我的良人，你说我唤你什么？”
烛影摇曳，我没来由的一阵晕眩。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
而幽幽烛火映着女子侧颜，女子面容姣好，说是冰雪凝脂也不以为过，瘦弱的身段如弱柳扶风。
而我也在女子垂下的青丝中回神：“是了，我记起来了。今晚下班之后玩了几盘游戏，正听着催眠音频准备睡觉！”
哈哈哈……周围却是哄堂大笑。原来这里不止我们二人。
“哈哈，游戏？催眠？睡觉？小穷酸这是娶了漂亮小婆娘夜夜不忘亲热，哈哈哈……”一盘膝坐地的虬鬓汉子笑道。
“非也，非也，子曰食色性也，老夫子都知鱼水之乐、床笫之欢。年轻人又有何不可嘛。”另一老儒生模样的人摇着破皮帽说道。
“咱村东张寡妇家可是一吊钱就能睡的舒坦，干完这一票我也得去再去试试。”另外三人交头接耳。
“呸，你们住嘴”女子啐了一口。也作报羞，给我一阵粉拳。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不尽嘲弄。
我这才注意，这是一方破庙，大殿的中央供着的不知是哪尊山神。似是很久没有香火，石像的漆面都已经破败。就连石桌上供奉的烛台，也少了一只。
环顾四周，除了我跟女子还有五人。围着柴火，而坐交谈中得知。这是征召去北面雪山中找寻紫貂的小队。
紫貂皮历来是皇家御用，毛皮中的珍品千金难求。
在这只队伍里，虬鬓汉子是领队，老儒生是向导，另外还有解家三兄弟是别地征召来的猎户。而我则是这女子的相公，游历至此，只是适逢其会，借着这个小队，过这大雪山而已。
二
我不知哪个才是梦境，但是隐约记得梦中那个世界中常听到的一句话：这世界总是比自己想象的要温情。
我一咕身爬起，束发正衣，打落衣摆上的稻草，推门出屋。
这山神庙左依巍峨雄山，右靠浩渺江水，正面月满中天。我踏着江边的碎石，迎着妖艳的血月向前走去。再往前，却是一条上山的小径，蜿蜒着没入黑暗。我正在踌躇时，依稀听见身后踏踏踏的脚步声，有人来了。
我扭头，见是庙中那女子，便拱手作揖道：“今夜有些诡异，娘、娘、姑娘还是在那庙中好一些。”对这个近乎于陌生的女子，我终是没有喊出那亲切的称呼。
女子面色似有些惆怅，退了两步，仰头，瞪起双眸，对我叹道：“相公这一觉起来，便似忘了前尘一般？”
空谷幽幽，耳畔如兰似麝。
我望着女子的眼睛，那眸子双瞳剪水，如一汪清澈潭水。有着说不上的魔力，让我不忍移开。蓦的，我眼前便如走马灯一般闪过了许多场景，我不曾经历，却似曾相识……
月色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褪去了妖红，皎洁的光晕在她身旁流照。好似以往，一如多年以前初次相见。
是那年桃花正艳，浮光摇影。与这鲜丽的桃源格格不入的是那一抹绿色：“小女子顾氏，小字莞芯，多谢公子搭救。”绿衣少女盈盈下拜，眉宇间透着狡黠。“我已行过及笄，公子此番……”
“浅笑倩兮，美目盼兮。”没人注意，我的嘴角已经扬起了些许的弧度。
画面再变，依旧是那绿衣少女，只是身段已经窈窕，少了童稚，却多了初承雨露后的柔美。“谁说没有三媒六聘，你我既已相知，长命无绝衰，天为媒，地为聘。看这世间繁花似锦，春去冬来。”
我眼角微润，谎称进了沙子，顺手拭去。
而画面这时候已经穿越这雪山来到了一片乌云波涛之上，海面雷声滚滚，狂风卷起海浪，而浪中却有一小船摇曳。
“瀛洲的传说本就缥缈，这一趟你可曾后悔？”我紧紧的扒着船舷，问道。
“若不曾来过，那才后悔。”绿衣女子风轻云淡，她竟似真的懂我。
这一刻，我似乎信了。我们好像真的是夫妻，并且已经同游六载。
什么高楼铁塔，什么催眠之术，不过我那光怪陆离的梦而已。
眼前的一切淡去，我恍然回神。
“莞芯，我们一同上去看看。”说着，我牵起女子的手，沿着小径走去。
三
“啊！……”
这一声惨叫如同旷地惊雷，一下子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这不是咱那向导，那老书生的声音么。”顾莞芯说着，跳到一颗大石头上循声张望。
“这里！”我已经辨出方位，赶紧过去。
而其他几人早已赶到，只见老儒生四仰八叉的爬在雪地上，身下被雪掩着露出个尖的石块，嘴里还喃喃道：“紫貂，紫貂……”既而如同回过神一般，忽的爬起对着周围人怒吼道：“紫貂，追啊！”说罢提着衣摆就要向前奔去。
解家的解老二当先一步拦住老儒生，“这小畜生最为狡猾，我们这贸然上山太过危险。既然知道这山里有紫貂，那便好好筹划一下。”
“解老二说的很对，大雪封山，若是贸然进山碰见饥狼恶虎的，那便得不偿失，大家这银子总得竖着赚不是？”正说着，虬鬓汉子斜眼看了一下我，似乎在等我一个回答。
我不明所以，正待开口便被顾莞芯拦住，顾莞芯笑道：“我夫妇二人只为过这雪山，对这紫貂赏金全无兴趣，若是能借着机会开开眼，也是好的。”说罢，顺势拽了拽我衣袖冲着我笑着：“相公，你说对吗？”
我恍然大悟，应道：“对对，我还从未见过这紫貂呢。”
“好，那我贺老大便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们小两口……”虬鬓汉子拍拍身上的浮雪，瞥了一眼顾莞芯，“你这书生一看就是富贵之人，不知这雪山的危险，若遇什么危险，大家无暇相顾，各自逃命……”
原来这虬鬓汉子姓贺，倒也像是一性情中人。
却不知什么时候，这雪又下了起来。
解家老大不知是急不可耐还是怎么的，匆匆打断了虬鬓汉子的话，“若是再闲扯下去，这掩了那小畜生的脚印，再找可就难了。”
“那好，我们寻到那小畜生的巢穴，我当先给它赶出来，解家三位兄弟就麻烦你们做好陷阱，我们就来个瓮中捉貂。”虬鬓汉子浓眉一挑，黑面憨笑，颇为自得，就似已经已经捉到了一般。
“那好，我先回那庙里收拾东西。”顾莞芯说罢转身，当先一步向那破庙走去。虬鬓汉子与解家三兄弟紧随其后。
我环顾四周，除了虬鬓汉子，其他人并没有多少兴奋。解家三兄弟面无表情，老儒生面色有些阴郁。
我顺手搀起老儒生，老儒生刚才一跌，步履有些踉跄，走的慢了，不多时我们便与大伙拉开了距离。待到与大伙远的看不太清时，停下脚步拍拍我的手，“好后生，不必扶了，我没事。”
“先生没事？”我略一错愕，便松了手。
“你且瞧着这队人有何不妥？”我略一思索，不待开口，老儒生已经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若不是囊中羞涩，家中又急需这黄白之物，也不会来趟这趟浑水。贺老大念与我是旧识所以愿算我一份，但与你们并无交情，我虽不愿过多揣测，但大体不过是遇上狼群把你抛出能多一份活的希望。”说道这，老儒生顿了顿，苦笑道：“这解家三人号称是猎户，箭术过人，来时却穿着官靴。就连你那娘子也不是凡人，这寒冬腊月一身薄衫，说是练家子却也不像，倒像是……”
我虽面无表情，心里却早已翻起惊涛骇浪。
虬鬓汉子、解家三兄弟自是与我无关，但这绿衣少女，脑海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到底是真是假？我到底为何来此，为何我的记忆回到方才夜半的惊醒便戛然而止？
忽的一阵凉风，把我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我正待细问，却见老儒生已经走的远了。耳边还回荡着老儒生临走时的话语：我念你品性纯良，言尽于此，你自求多福吧……
四
我再回到破庙时已没有了方才的笃定，千百个念头在脑海中纷杂。
破庙众人一如既往。虬鬓汉子洋洋得意的跟解家老大吹嘘着自己高价购的虎粪是多么明智，老儒生又恢复了方才的迂腐憨傻，解老二跟解老三则整理着箭袋。
“相公，我们也走吧”顾莞芯说着，把一包袱挂在我肩上，笑晲着我，“干粮都在你包里。”
忽起的狂风卷起浮雪扶摇直上，吹的人几乎无法睁眼。虬鬓汉子在前不停催促，无非就是怕雪没了印子，再难寻那紫貂。
我怀着心事，不愿意混迹在人群中，甩开了顾莞芯，让她跟上队伍，我自顾自的走着，渐渐地脚步就慢了，不多时就与众人拉开了几十丈。
雪，终是在我们寻到那紫貂前没了印子。翻过一个山头之后便再也找不到。
我远远的便听见众人争辩，大抵都是虬鬓汉子的埋怨。
顾莞芯见我跟来高兴的与我挥手。但这无邪的笑靥里到底有多少未知？
虬鬓汉子依然在絮叨，说到怒起，一脚踢飞了身边的树枝。树枝带着落雪滚向身边的小涧。被这滚落的树枝带着目光看向那山涧深处，深处是几双绿色的幽光，在这黑夜格外扎眼。
我还没等反应便听身边老儒生惊道：狼！
“有狼，别动”虬鬓汉子立刻定住身形顺手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别转身，别露怯，看着狼的眼睛。”
话音未落，谢家兄弟三人已经背靠背的围成半圈，两人摸刀一人拉弓准备就绪。
我茫然无措，老儒生拉了我一把，对我试了个眼色，低声道：“此去向北三百步有座木桥。”说完便径直退开。
顾莞芯似是听到什么，暗自里抓住我的衣襟，没见她开口，耳边却传来她的冷哼：“别信他，此人装傻充愣，心怀鬼胎。”
不知过了多久，月沉星稀，天空漆黑如墨，黎明前的黑暗，天要亮了……
我腹中空空，人也有些酸麻，再看他们，解老大扣弓的右手不住的颤抖，就连虬鬓汉子都有些恍惚，只有老儒生蹙目紧张，一脸的警惕。与这群狼比耐力，我们自然是没有任何胜算，只是因为黎明前的黑暗过去，我们兴许就活了。
也就是在这时，就听远方“嗷呜……”一声。这是头狼的叫声，狼群动了。
我本能的退了一步，却被老儒生推得一个踉跄。就听老儒生大吼一声：“跑啊！”扭头向远处跑去。
顾莞芯顺手拉起我，“分开跑，山下庙里等我。”说罢就吹着口哨，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许是老儒生的这一声跑啊，大家都泄了气。我扭身的时候瞥见解老大匆匆的射了一箭，就被当先冲来的狼咬住了胳膊……
我发狂似的向北奔去，已经无暇顾及后面发生了什么。跌跌撞撞，不知跑了多久。
这个方向是老儒生给的方向，是一条河，河面结着浮冰，河上果然有一座独木“桥”。
狼毕竟没有人的智商，不敢过河也不敢上桥。我活了……
五
我在破庙里一等便是七日，所幸顾莞芯把干粮都给了我，只是她如今怎么样，我却不知。让我再次上山，我却不敢。毕竟若是他们安全，定会想方设法回到此处。若是不幸，我再回去也不过是白搭一条性命。
我也不是没想过一人走出去，第五日时我终是耐不住，在破庙里留了干粮字迹，可惜遇到了鬼打墙，又回到了破庙。一连几次，终是放弃。
七日间，我不止一次的思考。我到底是谁，来自于何处？顾莞芯是谁？老儒生推倒我是有心还是无意？这几人仅仅是寻貂还是心怀鬼胎？我是否应该等大伙回来？或者回来之后我又如何应对？
一切的一切还未等我想出答案，他们已经回来了。
已是黄昏过晚，夕阳即落。远远的便见老儒生领头，解家三兄弟相互搀扶着紧随其后。最后是虬鬓汉子。近了，只见几人全都挂了彩，浑身血迹，但竟然全都回来了？不对，“如何不见内子？”我寻遍四周，人都回来了，唯独少了她。
“唉，她回不来了”老儒生摇头轻叹道，“那一日，我们遇狼群失散之后，我们五人碰巧都逃向了一个地方。还好老天不绝我们，我身上还有火折子，终是在山洞里生火躲到现在，躲到狼群散了，只是……”说到这，老儒生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她冰雪聪明，定会化险为夷。”话虽如此，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这小娘皮跑的慢，被狼群撕了，也幸好有她，否则我们也跑不出来。”解老大接过话茬，这一番话讲的又快又急，呛的吐出一口黑血。
“我不信，除非你们亲眼所见！”我惊到，那几日我思绪纷乱，但无论如何，我都没想过这个结局。
“被狼群分而食之，我等亲眼所见。”老儒生肯定道。我依然不信，环顾左右，直到其他人都给我了肯定的答复。
“尸骨无存是么？”我的眼角，终是有一颗晶莹滑落。心中的一切怀疑，似是烟消云散了般，耳畔只余那句“等我”久久回荡。
罢了，或许我命中注定孤独一生，未等我明白情为何意，便已悄然而逝，梦中梦外亦是如此。
“庙中还有些干粮、柴火，你们自便。”说罢我便转身，正欲离开。却听老儒生急匆匆道：“这荒山野岭，不要走远，休息一晚一起下山。”
“好”。我心烦意乱，胡乱应着。
入夜，我辗转反侧，却见几人并未入眠，只是围着火堆看我，许是劫后余生吧。
我正要起身添柴，只听见“嘭”的一声，庙门已经被撞开。“快走！”风似的一个绿影拉起我便跑。身后是其他五人的一阵惊呼。
熟悉的声音，顾莞芯？还不待我高兴，一个可怕的事情闪入我脑海。
“等等，你是人是鬼？”我抽身跳开，惊问道。说话间，老儒生他们也匆匆赶来。
只见顾莞芯衣衫蓬乱，绿衫染血，秀眉紧蹙，跺脚急道：“相公，快跟我走！”说罢便伸手拽我衣摆。
“别过来”我急忙后退，此刻我已没空多想。
“怎么回事？”我询问着看向老儒生。
“她早已身殉狼腹，是我等亲眼所见。”老儒生环顾左右，“不信你且问他们。”
“相公别听他胡言。”顾莞芯急急摆手，“那一日他们五人都已葬身狼腹，只有我躲进山洞，一躲便是五日，他们五人早已做鬼，此刻为狼作伥。今日是他们头七！”
夜风幽咽，天地在这一刻归于寂静，只余凌乱的沙沙声。
这一刻，我该相信谁？
后记
冀北南宫孔氏有一子，少顽劣，喜读书。幼时便能知天文地理，熟山川水相，尝语于众人，诉其云游之志。众人皆念其年幼，不以为意。
十一二时，其入山采药未归，乡邻急急寻之，见其与一孤狼对坐，少顷，狼走，其奔走呼号，精疲力竭后不省人事。此后，其身体每况愈下。虽心念大好河山，终辍行于体虚羸弱。以致终年郁郁。众邻皆言，其被山野鬼魅勾去一魂一魄，故对其敬而远之。
十六七时，曾与四邻宴时叹曰：愿此身许四海山河，纵然颠沛流离，亦为之甘愿。众人笑而不语。
后及弱冠，于山野桃林之中搭救一玄狐，终日照拂，狐念其恩，承欢其下，殷勤相伴。其身体日渐蓬勃，后复观之，容光焕发，已益于常人。
次年，一人一狐不辞而别。
时过六载，乡邻接其传书，书云：吾东寻瀛洲，西至精绝，南入苗疆，足迹遍布四海，今只差雪域北疆便可全其志，望乡邻父老帮照拂双亲，勿念。
此后再无音信。
少时戏谑之言，竟一语成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