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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如天上月,未圆终成缺”,纳兰性德一生最爱的人竟然是她!

2017-06-27  本文已影响266人  debeeadbb5fd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蝶恋花(其一)

眼底风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欲倩烟丝遮别路,垂杨那是相思树!惆怅玉颜成间阻,何事东风,不作繁华主?断带依然留乞句,斑骓一系无寻处。

——蝶恋花(其二)

又到绿杨曾折处,不语垂鞭,踏遍清秋路。衰草连天无意绪,雁声远向萧关去。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明日客程还几许?沾衣况是新寒雨。

——蝶恋花(其三)

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蝶恋花(其四)

◇◆◇

悼亡之音,犹如绿绮古琴上一根悠悠颤颤的断弦;悼亡之章,恰似空庭夕照中一株清雅苍白的梨花。纳兰词:“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梨”谐音“离”,梨花即为离花,与爱人的生死决别不正像春花离枝一样摧心断肠吗?悼亡是我国古典诗词的伤情之旅、至痛之忆,是丈夫对于亡妻隔世相望的爱恋,是失侣天鹅的悲鸣哀泣。

文学史上的许多名人都曾经历这种至痛,“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的西晋第一美男子潘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中唐诗人元稹、“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的南唐后主李煜、以及那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自量,自难忘”的北宋文宗苏轼……他们的人生辞典中,无不怵目惊心地写下过“丧偶”一词。到了清代,这一不幸的群体中又增添了一位新成员,他便是二十出头的纳兰公子。

在为数众多的悼亡名人中,纳兰性德大概要算最年轻的一位;他的沉痛,则似乎又是最持久的一位。纳兰与亡妻都卒于农历的五月三十日。所不同者,这个五月三十日相隔了八年之久。亡妻卒于康熙十六年 (1677)的五月三十日,纳兰则卒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的五月三十日。在亡妻的祭日与其同归,恐怕不单是天意巧然吧?

八年以来,他活得太累,活得太苦,“料也觉、人间无味”,理想的失落与丧妻之痛互为纠结,一当病疾来犯,不加抵抗地便举起了白旗。这样,他就能彻底摆脱这个无味的人间,就能从心所愿地去追随爱妻了。

八年以来的魂飞梦绕,让他留下了多少断肠词稿: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南乡子·为忘妇题照宿双林禅院有感》)

“粉香看又别,空剩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凄清照鬓丝。”(《菩萨蛮》)

“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青衫湿》)

《饮水》一编,韵淡疑仙、思幽近鬼,愁凝斑竹、恨牵斜阳。而我们即将谈到的这四首《蝶恋花》,更是纳兰悼亡词中的瑰宝。“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这虽不是《蝶恋花》中的句子,却与《蝶恋花》有着情同一脉的痴迷与挚诚。那么,谁是纳兰清夜长唤的真真?谁是纳兰永结同心的梦中人?

答案只有两个字——“卢氏”。跟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女孩子一样,卢氏只留下了她的姓氏而没有留下芳名,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同时,却也给了我们一个揣想的空间。什么样的名字方能配得上这位绮年早逝的女郎呢?她模样如何,品行怎样?

卢氏之生平,可见于诗人叶元礼为其撰写的《墓志铭》。这个叶元礼不是别人,即朱彝尊词《高阳台》中那位“有女慕之,竟至病死”的翩翩美男。他与纳兰为同年进士,对于纳兰的家世,应当十分熟悉。据《墓志铭》所记,卢氏为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她在十八岁那年嫁入相府,成了纳兰的新妇。三年之后,卢氏因难产去世,年仅二十一岁。

“夫人生而婉娈(音luán,美好),性本端庄……幼承母训,娴彼七襄;长读父书,佐其四德。”“生而婉娈”是说卢氏天生丽质;“性本端庄”意为温柔静好。“幼承母训,娴彼七襄”,当真是个慈母调教出的乖乖女,七襄的原意是织女星一日移动位置七次(织女是个飞针走线的高手,一日之内移位七次,可是因为云锦天衣的尺幅太长,需要根据工作的进度来调整所在位置),此处则言卢氏精于女红。“长读父书,佐其四德”,父亲的教育也颇见功力、值得一提。四德者,即“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之统称。从这句话看来,卢氏必定是位深合传统、德才兼备的淑女。

然而,这还不够卓然秀出啊。别急,在泛泛而谈的赞美之后,叶元礼继续写道:“容若身居华阀,达类前修,青眼难期,红尘寡合;夫人境非挽鹿,自契同心;遇譬游鱼,岂殊比目。抗情尘表,则视有浮云;抚操闺中,则志存流水。于其没也,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有了这至关重要的一段,我们当对卢氏刮目相看了。

这是一位既具有传统女性优点且又非同凡响的妻子。有位作家曾打过比方,旧式婚姻就像一场毫无悬念的摸彩,能够得偿所愿者少之又少。这话也有失灵的时候。因为,卢氏与纳兰都幸运地抽中了头奖。

“容若身居华阀”、“夫人境非挽鹿”。华阀是指豪门世家,挽鹿语出《后汉书·鲍宣妻传》。贫士鲍宣娶了恩师的女儿桓少君为妻。少君换上短布衣裳,与鲍宣同挽鹿车(意即车小狭窄,仅容一鹿)回到鲍宣的家乡。“身居华阀”、“境非挽鹿”,是说纳兰与卢氏皆有烜赫傲人的家世,堪称门当户对。纳兰之父掌相国之职,卢氏之父为封疆大吏,算得上是 “金”童与“玉”女的结合。势大遮天、穷奢极欲之家,要开出一朵素雅的莲花已为不易,何况是开出两朵呢?

当青眼难期、红尘寡合的浊世公子遇上抚操闺中、志存流水的明慧佳人,这真是一个奇迹。而当这个奇迹一旦失去,词人的生命怎能不大伤元气,词人的心灵怎能不深受重创?“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什么才是对于亡妻最好的祭奠与回报呢?莫若用书生本色,莫若用血泪文章。于是就有了纳兰那些歌哭无端的悼亡词,于是就有了这组凄恻动人的《蝶恋花》。

第一首词起笔便是:“辛苦最怜天上月。”明月在天,清光潋滟。其辛苦在于何处,其可怜又在于何处呢?“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这是明月的辛苦处,也是明月的可怜处。一月之中,明月圆如玉环者只得一夕,其余时间,皆缺似玉玦。如此明月,不正为人生的写照吗?纳兰曾怅然问天:“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生命对于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我们非不用心、非不努力,非不动情,非不爱惜。然而这样的辛苦、这样的认真又成全了谁呢?从青春年少到垂暮白首,人的一生究竟能实现几个由衷之愿,能守住几个月圆之夜?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此句表面是说,倘若月长圆,终皎洁,再大的付出也无悔无惧,就像冰雪情愿为春风融化,为了深爱的你,我哪怕粉身碎骨也甘之如饴。皎洁的月轮,这是理想主义者心目中的爱情,至高至纯的爱情会令精通世故者嗤之以鼻。然而不信则无,信之则有,它的信奉者却自有一份殉道的热情。

“冰雪为卿热”,谁能爱得如此深情、如此英勇,如此热烈又如此坚定?《世说新语》中的荀奉倩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尽管在《世说新语》中,他是被作为惑溺于儿女私情的反面教材:“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荀奉倩名粲,字奉倩,三国时魏国人。他曾有言在先:“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在娶妻娶德的古代,荀奉倩的择偶标准可真有些惊世骇俗。听说骠骑将军曹洪的女儿长得十分美丽,荀奉倩遂娶之为妻。荀夫人过门后,与荀奉倩如胶似漆,情深意重。看来荀夫人不仅色足以降夫,德亦足以降夫。奈何红颜多劫,有一年冬天,荀夫人忽发热病,荀奉倩就先到院中将自己冻了个透体凉,再回到卧室,将自己冰冷的身体贴近妻子,给她降低热度。饶是这样还是没能挽回妻子的生命。夫人病逝后,荀奉倩不哭神伤、心碎而亡。

“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在另一首悼亡词《沁园春》中,纳兰亦以荀奉倩自拟,用荀衣香消喻示自己心枯意萎。词前有序:“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纳兰与卢氏结缡三年,夫妻相得之情较之荀奉倩夫妇是无独有偶、不遑多让。卢氏产后患病,纳兰比任何时候都更能理解荀奉倩亲试冰雪的“惑溺”,比任何时候都更能理解荀奉倩为妻降温的“痴狂”。“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此句玉鸣锵锵,与妻子的“临别有云”相映生辉。真正的爱情,总是炽烈忘我、不计代价。

然而真正的爱情是世上最为奢侈的幸福,不但在人间难以找到适宜的土壤,侥幸开花结果,连老天都会因妒生恨、从中作梗。因此词人说:“无那尘缘容易绝。”“无那”即“无奈”,“尘缘”为佛教用语。佛教以世上的色、声、香、味、触、法为“六尘”,此“六尘”乃是人生种种欲望的缘起,人心苦为羁绊,难以挣脱,是以称之为尘缘。尘缘虽是因人而生,因欲望而起,却又是自我所左右不得、控制不了的。浮生如寄,欢寡愁殷,要得到一个己所深爱之人是那样艰难,失去她却又是那样容易。李后主词:“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情深缘悭,这真是人生最难承受的结局。

只有春天仍年年归来,“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眼前的一切多像是当年的一切啊。那年的春天,我们曾含笑褰帘、同听风吟,任燕子软语呢喃、轻蹴玉钩……总以为可以一直这样生活,可以一直这样相爱。然而,无情的西风把我过早带到了阴翳不展的秋天,带入了那座埋葬着我一生至爱的坟墓。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泪眼婆娑中,我似乎听到了弦歌吟唱,我仿佛看见了素影轻飘。我来了,一如往昔,在你的坟前放上一束采自《诗经》的葛藤花:

“葛藤花开,野芳阒寂。

这里有香冢一座,埋着我美丽的爱人。

我美丽的爱人,谁在这里与你为伴?

漂亮的角枕,曾紧贴你可爱的脸庞;

绚烂的罗衾,曾偎暖你柔软的身躯。

炎炎夏日、漫漫冬夜,我对你的思念永不停息。

百岁之后,我会来这里陪你。”

等待既是寂灭,等待也是重生。当我的生命归于终结,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找到久已失落的彼此。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一个春的世界,一个永生的世界。你看,你看,看那春光中成双结对的穿花蛱蝶,哪一只可能是我,哪一只可能是你?

第二首词:“眼底风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如果说“辛苦最怜天上月”叹的是良辰稀有,“眼底风光留不住”则恨的是韶华易换。这声倾诉,会使我们想起北宋词人晏几道在《归田乐》中的独白:“试把花期数。便早有、感春情绪。看即梅花吐。愿花更不谢,春且长住。”这声倾诉,会使我们想起南宋词人辛弃疾在《摸鱼儿》里的感言:“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

没人能够留住春光,无论是在春来之前痴数花期,还是在春去之时责他风雨。与其在失去春光之后再来悲愁惋叹,莫若趁着芳春尚在,着意留连;莫若趁着青春尚在,彼此珍爱。然而,催送春光的又岂止是自然界的风风雨雨, “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命运用他那冷冰冰的语调向着纳兰吆喝:“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老是沉迷于与妻子共享二人世界。别忘了,你是为着更重要的使命而来到这个世上的。”

俄国诗人莱蒙托夫有首名为《囚徒》的诗:

快给我打开这所监房,

给我白日灿烂的光华,

给我黑眼睛的年轻女郎,

给我一匹黑鬃毛的骏马!

我先甜蜜地紧紧地吻吻,

那位年轻的姣好的美人,

然后再跨上那一匹骏马,

好让我长风般飞向天涯。

黑鬃毛的骏马,这是诗人心中自由的化身。对于一个潇洒快乐的浪子,只要拥有一匹驰骋天涯的骏马,还有什么事物他不能了断,不能放下?纳兰也有一匹骏马。但它对于纳兰,所象征的却不是无拘无束的自由,而是金玉为笼的前程。华丽的雕鞍只是风流表象,表象之下,难掩满身的风尘,彻骨的疲惫。因为,纳兰不同于浪子,他是一个恋家的男人,他是一个把爱情当作生命的男人。“又上雕鞍去!又上雕鞍去!”这是世俗的成功理念、家族的利益与荣耀光环强加给他的追求,正是这种违背本性的追求造成了纳兰与爱妻的别离。

“欲倩烟丝遮别路,垂杨那是相思树!”这句看似无理,却是至情之语。倘若直译,可能会让人摸不着头脑。“垂杨啊垂杨,既然相思不是你的名字,你又何必自作多情、牵愁惹恨呢?不如用你烟般的柔丝来遮断别路吧,让人眼干为净,忘了人间尚有别离二字。”

有个成语叫做“指桑骂槐”,词人却是指着垂杨数落相思。那么什么又是相思呢?这话问得有些多余。晏几道有词譬解:“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相思易解,相思树当作何解?说法之一,相思树是战国时的韩凭夫妇所化,二人生死一心、是偶像级的恩爱夫妻。说法之二,相思树即为红豆树,温庭筠有句杀伤力极强的艳词:“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倘若以此两种说法为据,垂杨跟相思树自是划不上等号。然而,垂杨虽非相思树,却又与相思大大有关。中国式的离别,一定是在杨柳依依之地。“无令长相思,折断杨柳枝。”这是诗仙李白所描写的折柳赠别的画面,千百年来仍栩栩如生。“欲倩烟丝遮别路,垂杨那是相思树!”事实是,从跃上雕鞍的那一刻,词人就被相思给折腾上了,他心乱如麻,无以自遣,没有什么可以迁怨,只能迁怨于青青垂杨。垂杨啊垂杨,请用你温暖的柔丝来减轻离愁,请用你湿润的柔丝来模糊相思……

这样的请求,实在超出了垂杨的力所能及。恰得其反,别路因之更为触目,离愁因之而更为深重,相思因之而更为醇郁。“惆怅玉颜成间阻,何事东风,不作繁华主?”当相思已长成一棵枝浓叶密的大树,行客归来,却已是人去楼空、好春不在。那张我最为在意、最是牵念的容颜已被永远地阻隔在了时光之门的背后,金锁不开,今生缘断。为什么东风不能成为繁华之主?为什么人们无法主宰自身的命运与幸福?

“断带依然留乞句,斑骓一系无寻处。”“断带”与“斑骓”是一对具有悲剧美的词语组合,这一组合,跟一位诗人密切相关,他便是晚唐的情歌王子李商隐。李商隐曾写有组诗《柳枝五首》,为一位名叫柳枝的洛阳姑娘。生于商贾之家的柳枝正当青春妙龄,喜欢吹花嚼蕊、调丝擫(音yè,意为以手指按压)管,能为“天海风涛之曲”,解作“幽忆怨断之音”。因为听人咏诵李商隐的《燕台诗》而动了恋慕之心,当即剪断衣带,托人向李商隐乞诗。李商隐爱其慧黠,开始与她约会。丫鬟双髻、抱扇小立,临风引袖、秀靥半隐,这便是李商隐眼中初次赴约的柳枝。东风恶、欢情薄,如此一段心有灵犀的恋情并未能开花结果。由于某种扑朔迷离的原因,李商隐不告而别,娇憨纯真、任情任性的柳枝则很快被一个有权有势者娶走。

“斑骓”的本意,是指毛色青白相间的马。李商隐写过多首意境瑰玮的《无题》诗,斑骓便出自其中的一首:“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全诗由一名清宵不寐的深闺绣女为叙说主体,牵出了一段典丽深曲的爱情回忆。绣女缝织着精美无比的凤尾罗帐,想起了与恋人相遇的那个奇妙的夜晚。她用扇面遮住了自己皎然如月的素颜,而恋人的车驾就像隆隆雷声从心上碾过。也许是因为害羞,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他们未交一语却已目成心许。谁知道自此一别,双方就失去了音信。孤单的她度过了多少蜡泪成灰的不眠之夜,一直等到了石榴红透的夏天。“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这是《无题》诗的最后两句,一个千古伤心、不了了之的结局。甜蜜的向往只能成为彼岸之花,就如深闺绣女所思恋的翩翩骑马郎,仿佛近在咫尺、试唤便来,然而你却把握不住他的真实方向,更触摸不到他的真实所在。

“断带依然留乞句,斑骓一系无寻处。”断带犹在,它代表着自己与妻子之间仍鲜活如初的深情;斑骓难寻,则象征着这份深情已离现实世界越来越远。对爱情,对生活,词人仍珍藏着梦想与渴望。可是这么多的梦想与渴望他与谁能共,与谁相拥呢?爱妻已经永远不在了,生活不会沿着旧日的屐痕再走一遍。如果当年的幸福不是那么样深沉强烈,则他今日所感到的不幸也许不会绵绵不绝吧?是否越是美丽的开始,越是不得善终?一如当年之柳枝,一如眼底之春光?

第三首:“又到绿杨曾折处,不语垂鞭,踏遍清秋路。” 是心诚所至么,锲而不舍的梦魂再一次把她带到了他的身边。杨柳青青,花面如昔,罗袖轻举之间,一弯清露泫然的柳丝已折于素手。此心如柳色,君行我亦行……然而一梦醒来,眼前哪里还有花团锦簇的春光,哪里还有相知相爱的伴侣,哪里还有生机盎然的年龄,哪里还有惜别伤离的心情?

“不语垂鞭,踏遍清秋路。”当独自行走已成为习惯,当异乡风景已成为寻常,当生活变得枯寂,当人生变得漫长,这“不语垂鞭”也便在情理之中了。不语垂鞭,要经历了多少岁月与失望才能炼就这么一副隐忍的、逆来顺受的心态。不再抬头怨苍天、低头怪大地,白日里板着面孔该干啥还干啥,深夜里舔着自己的伤口自个儿疗伤。哇,这不语垂鞭可真够消极,这不语垂鞭可真够虐心啊。虽然,在这隐忍的背后,我们不是没有读出词人的不甘与不满,但他已无能力来纠正什么,更无能力来改变什么了。因为,他的青春已像小鸟一样飞远;因为,世间的道路虽有千万条,他却哪儿也去不了,除了泥足于眼前这片无穷无尽的清秋。

清秋是个令人感伤的季节。欧阳修在《秋声赋》里写道:“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凛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

清秋之路,那是怎样的一条路呢?踏遍清秋,又会是怎样一种感觉?诗人辛笛用《秋思》告诉我们:

一生能有多少

落日的光景

远天鸽的哨音

带来思念的话语

瑟瑟的芦花白了头

又一年的将去

城下的路是寂寞的

猩红满树

零落只合自知呢

行人在秋风中远了

如将画面适当地作些改动,譬如说,用暮烟沉沉代替了血红的落日,用雁声嘹呖代替了远天鸽的哨音,用枯草千里代替了雪白的芦花,那就成了纳兰想要表达的意境:“衰草连天无意绪,雁声远向萧关去。”不同于辛笛笔下设色华丽的落寞,纳兰的笔触痛切而又沧桑。草枯了,雁哭了,他的心情灰透了,凉透了。因为他走的是一条非其所愿、与理想无关的路。这是一条仕进之路,它不但割断了他与妻子在有生之年的长相厮守,同时也是埋葬欢乐与志向的黯淡归宿。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天涯行役,自是备尝艰苦。若能苦有所获,苦有所值,又怎会心气纡结,又何必怨恨西风?从前每一次远行,只要一想到归家洗客袍,便会朗然一笑;只要一想到当窗人画眉,便会烦恼尽消。可是如今呢?生命被浪费,时光被虚度。客袍已旧,谁画眉弯?日复一日,古往今来,西风吹落了多少人的憧憬,西风吹老了多少人的清梦?

我早已过了做梦的年龄,从今更无做梦的勇气了。“明日客程还几许?沾衣况是新寒雨。”世途不会因为年华的流失而变得平坦,人生不会因为一往情深的追忆而掉头重来。一场寒雨刚刚落过,明朝的旅途会更为难行,刻骨的秋意将越来越深,飘零的花枝也将越来越多。

第四首:“萧瑟兰成看老去”,“兰成”一词甚美,一朵刚刚长成、扬扬其芳的兰花。它是南朝词赋家庾信的小名,其由来颇具一些传奇色彩。据说有位印度僧人见到年幼的庾信,被他的聪灵俊敏深深打动,便给他起了这个既生动又别致的小名。然而,由于命运的播弄,庾信的一生远不似空谷幽兰静美自得、不染纤尘。他出生在中国历史上大分裂、大动荡的五代十国时期,曾是梁国的东宫学士,梁亡后被迫出仕西魏。西魏是梁的敌国,前者如大鱼吃小鱼一样干掉了后者,庾信不但不能为国复仇,且被敌国强行授以职务,以身事敌的耻辱与对故国的思念让他写下了血泪浸透的《哀江南赋》。这朵曾经风姿秀美的幼兰早已不复昔日的华赡与奋发。杜甫有诗咏叹:“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庾信自此成了忧郁文士的代表。

然而纳兰,他才不过二十四岁。在这个年龄上便以“萧瑟兰成”自称,是不是操之过急了一点,是不是矫揉造作了一点?产生这种疑虑是基于我们现代人的心态。对于我们现代人,二十四岁绝对是个清如晨露的年龄。现代人不知老之将至,慢说二十四岁,便是三十四岁、四十四岁,照样可以春风满面地以“年轻态”、“青春派”自居。

然而古人却不一样。古人的的人生体验要超前许多。在古代,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加冠,及笄加冠之后便要承担起社会与家庭的责任了。唐朝诗人李贺曾经说过:“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活脱又是一个萧瑟兰成,比纳兰还要年轻。李贺亡于二十七岁,纳兰亡于三十一岁。如以他们的寿命推算,二十岁的李贺与二十四岁的纳兰确也到了萧瑟“晚年”。纳兰在二十四岁时失去了爱妻卢氏,“萧瑟兰成”这一自拟既贴切又真诚。“萧瑟兰成看老去。” 当中的一个“看字”,不但有着“衣带渐宽终不悔”的倔强,亦且有着“为伊消得人憔悴”的专执。这一“看”字是惊心动魄的绝望,这一“看”字是最无奈最悲哀的表情。

二十四岁便经历了生离死别,二十四岁已是一生苍老的开始。“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 伤春怜花是少年的专利,因为世间的每一个少年都有一颗敏感而又多情的心。然而,对于那些真正经历过凄风冷雨的人,对于那些被生活所深深伤害过的人,他们并不是已经失去了伤春怜花之感,他们的内心并非不再柔软,不再脆弱,他们只是将这种感觉埋藏在了一个更为幽沉的角落。情浓似酒,秘之如珍,无需饰以彩绘,勿令轻易开封。

“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花儿开得越好,心儿就越加凄凉。对花如对人,想起早逝的爱妻,纳兰含泪无语、满腹愁肠。熟悉的芬芳已荡然无迹,那个如花盛放的你,那个如花深情的你,叫我去哪儿找寻?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明知徒劳无益,可我仍然徘徊故地,试图找回些什么,试图挽留些什么。明月如昨,青衫袖寒。这明月,曾照见你我的密誓柔语;这青衫,曾与红袖携手相依。往日的种种温馨却成为我今日的酷刑。你可曾尝过那秋莲的滋味?莲心如我心,不,我心胜莲心。莲苦一分,我苦二分;莲苦一秋,我苦四季。

“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在这样的月光下,可还有人许下深愿,就如多年前的你我?沉醉在爱情中的人们总以为这一生还很长很长,总以为会生生世世牵手在蝶海花乡。然而,曾经那样爱花惜花的你已一去不返,别说生生世世的誓盟,就连今生相守亦成虚枉。留下我独在人间,对着这满庭花雨,长无欢兮吞声,心无主兮萧然……

▶本文选自流珠《花间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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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流珠[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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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本书选取了从清代顺治年间到道光年间的十三位词人的传世佳作加以评析。作者以醇雅深秀的语言解读清代词人的儿女情、风云气,充分展示了清词倾城倾国,不逊两宋的风华。品读清词,了解从顺治到道光年间最具性情、最富才华、最有特色、你最想知道的十三位词人的传奇人生。

©作者简介:流珠 ,古典文学发烧友。寻卷问轶,弄墨舞文。弦歌雅乐,由来推崇;人世况味,亦其所欢。蒹葭苍苍,梦萦故国何须醒;云山幽幽,心驰书史誓不归。已出版长篇小说《海上婵娟待伊人》、《九日女王》,清词品读《谁将冰心盛玉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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