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我的爱情,埋葬在山岗
是夜,电闪雷鸣,风雨大作。
群山掩映里,一所中学如同一座孤岛,在雷电里闪现。
二楼的一间单身宿舍里,也同样暴风骤雨。
“你走!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曾小波双眼通红,扯着嗓子朝我嘶吼,手里提着一瓶五粮液。
“求你了,小波,你别这样……”我泪雨滂沱,心如刀绞,却说不出别的话来。
曾小波盯着抱作一团痛苦饮泣的我,脸部也开始扭曲,眼泪终究流了下来。
他就那么看着我,一边流泪,一边拧开酒瓶盖,仰头开始灌。等我起身去夺酒瓶时,里面只剩半指深的液体。
我想抱住他颤抖的身体,他却猛地转身,拉开门,跨下楼,奔入了雨雾……
这个我爱了三年的男人,今天彻底崩溃了,因为,明天我就要远行。
01
师范毕业被分配到这所乡镇中学时,我无比满足,干劲十足。我爱孩子,爱讲台,也一眼就爱上了那个倚在门框安静抽烟,眼神却张扬的曾小波,莫名其妙地,我觉得他极符合我对另一半的狂野想象。
在情感的世界里,我从来不是个赢家:初恋无疾而终,前男友劈腿而去,暗恋的人只限文学或影视形象。现实的不成功让我反其道而行之,我极想找一个桀骜不驯的人来掌控,以证明我的力量,以填补失败带来的空洞。
这所学校的老师基本都来自本镇,有正规师范生,如曾小波和我,他是高我两年的师兄,有民办转公办的老师,还有更多的是半路出家的关系户,如镇长的外甥女,村长的侄儿子等。
曾小波的家也在本镇,作为家里的独子,他的命运早早就定下来了。他父亲是学区领导,打算将儿子做一校之长培养,所以曾小波一毕业就被召了回来。顽劣如他,却认真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因为两老除了他,无所依傍,也因为,这条光明的前程是如此地触手可及。
我的家在另一个更封闭的县,来到这个远比我们那“繁华”的地方,我竟生了扎根于此的念头,虽然这里也只是坐落在两条山脉间的半闭塞乡镇。
曾小波追随我的眼神,让我更坚定了此信念。
可能是我先注视他吧!我忘不了初次见他,他叼着烟看向我的眼神,似乎有前生的印记,总觉得好生熟悉。因此,路上碰到也好,有事相询也好,我会先看进他的眼睛,探寻着,等待着与那丝熟悉相遇。每每这时,他会先愣神一会,然后毫不示弱地看住我,笑。我嚯地清醒过来,忙不迭大声嚷嚷着说事。
可不知从哪天起,他开始回应我的探究,眼里的内容有了色彩和热度。我的后背常能感觉到他或近或远的注视,如一只大手,或轻或重地摩挲着我的身体,我禁不住浑身战栗,青春的身体变得滚烫。
我们总有很多的理由待在一起。傍晚时分,山风吹过楼顶,落日如血。我做了菜,他从饭堂打了饭,他自然是要尝尝我的手艺的。我干脆把餐桌搬到走廊,就着夕阳,我们边吃边聊。毫无意外,我们出奇地合拍,聊师范学校的事,聊学生,聊到月亮升起。
课余,很多老师为了打发时间,会消遣娱乐。我打不来麻将,也聊不来八卦,只有看书。他也会找一本书,坐我身边,一看就一个上午。
很快,别的老师看出端倪,这个从来都坐不住的人,竟然肯陪我坐一上午,一定是动了凡心了。他们使劲起哄,我们乐得接受。水到渠成般,第二个学期还未开始,我们就确立了恋爱关系。
学校建在山岗上,环绕学校的,除了进出的路口,就是树林或灌木。在偏西的那片林子里,我们有了第一次牵手,第一次亲吻。
只是,我要操控他的心思,已烟消云散。在他霸道的进攻里,我全面沦陷,花痴般遵循他的意愿和规划,等待着有婚姻的人生降临。
02
能让我保持清醒的,是学生。说大一点,是教育现状。
第一学期,我没上主课,也没当班主任,只给二年级和三年级上音乐课,我带着他们快乐地歌唱,相处甚是愉快。一学期下来,我以为我掌握了教育的真谛,开心而满足。
第二学期,我开始挑大梁,当初一(3)班的班主任,上三个班的语文课。据闻,这个班是出了名的“烂班”,上一任班主任名义上是身体原因退出,实际上是搞不掂了才退下来。学校认为该让我锻炼锻炼了,就让我顶上去。我信心满满,并有预感,在我爱的滋养下,这个班级会摘掉“烂班”头衔,焕发出勃勃生机。
然而,第一次班会,最后排的学生就给我来了个下马威。
那个男生高高大大,叛逆值很高。他把双腿架在桌上,摇晃着,双眼斜视着我。我强烈地感受到他的挑衅,同时又捕捉到他的脆弱,这又是一个缺爱缺关注的孩子,他在试探我的底线。
我缓了一下,然后用眼神示意他放下脚,他迎着我的目光,脚摇得更欢。我加了些力度在眼神里,一直盯着他。他避开我的眼神,和同桌挤眉弄眼,发出“叽叽”的笑声。其他同学看看他,又看看我,压抑着窃窃私语,又有些兴奋地等着我拿出大招。
“再坚持一会就有结果了。”我暗暗告诫自己,又加了些凌厉在眼神里。那个男生看我没有发作,更加大声地与同桌说话。其他同学看我也没啥大招,就松松散散地说起话来,眼看着教室变成了一个菜市场。
我周身的血开始往脑门上冲,愤怒、羞愧倾盆而至,更可怕的是,我不知该怎么办了!似乎是,我拿着爱的橄榄枝,温柔地朝他们招手,他们却满脸疑惑地问:“老师,你怎么还不抽下来?”
难怪,曾小波与我闲聊时,总说我太温柔了,怕是伏不住学生,说以后班级有事,可以找他;难怪,周边的老师,包括女老师,在课堂上对学生总是凶神恶煞的,说这样才有效。我当时没放心上,总以为我懂孩子,我有那么多方法可以应用,犯不着,也不屑用体罚来治理班级。
正当我下不来台面,凝神思考对策时,“嘭!”的一声,教室后门被踢开,曾小波大步走进来,径直走向那个男生,高抬腿,用力踹向男生的脚,同时咆哮道:“你给我出来!”
男生立马蔫了,拖着痛脚,满脸惶恐地跟着出去了。全班同学“嗷”地欢呼起来,放下心来般回归安静。
一个女生尖细着嗓门对我说:“老师,曾佳阳(男生名)就是欺软怕硬,你放心,你治不了他,曾老师治得了他。”其他同学纷纷附和,说:“老师,你要凶一点,不然我们班学习成绩不好,总被说是烂班。”
我更为羞愧,甚觉悲凉,同时又恼怒于曾小波的多管闲事。他变脸的样子超出了我的想象。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我立马找他去理论,他却把那个男生带到我面前,厉声呵斥他跟我道歉。此时的男生已没了先前的嚣张气焰,乖乖地道歉并保证不再犯事了。
只是,我并不觉得他的道歉有多少诚意,这应该是他经历了很多遍的流程。这样的保证又能有什么作用!
事后,我与曾小波激烈争执,我坚持要用爱的教育来对待学生,这是教育的本质,尤其对于本校留守儿童众多的现状,爱的倾注尤为必要。
他振振有词:农村的孩子是自小被打骂大的,这是最有效的方式,他们已经习惯了这套模式,你一己之力是无法改变现状的!不信的话,你坚持你爱的教育两年,最终你会向现实投降,你看,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我气结,拿白眼翻他,有隐隐的担忧。
他却走过来,刮着我的鼻子,笑着说我认真起来好可爱。还耍无赖讨要我的奖赏,说他一直辛苦地在教室后窗监看着,就是担心我服不住学生。
感受得到他的疼惜,我暂且忘了他越了界限的事,虽然挫败感一再涌现。
03
我下定决心,无论怎样,我仍会用我的方式与学生相处。我不愿我们上学时被打骂羞辱的痛苦在我的学生身上重现。
我在课堂上不咆哮,不骂人,不罚站,费尽心思设计教学环节,用游戏宣泄他们积压的情绪,班会课与他们谈心,告诉他们作为人的权利,不应该只有打骂,应该有尊重,允许他们有理有据的反抗,下课后与几个刺头聊天,了解家庭状况,寻找源头……
学生如同解禁般活泼起来,我的课堂上他们异常活跃。可我忘了,他们毕竟在被拘禁的环境里生长了十几年,一朝被我解放天性,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盒子,各种麻烦接踵而至。
首先,课堂纪律糟糕透顶。每当我讲解课文知识点时,他们总是抑制不住地讲话,一开始是蜜蜂嗡嗡嗡,然后是青蛙呱呱呱,最后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了。我只有不断提高音量,有时忍不住大喝一声,骂人的话差点脱口而出。
其次,别的任课老师不断找我投诉。说班级氛围太松散了,一点都没有初中生应有的紧凑,竟然还有学生公然要求民主自由,这不是反了天嘛!要求我整顿班风,把自由散漫之风抑制在萌芽之中。
还有,别的班主任有意无意联合起来孤立我。甚至有人直接说,你这样搞不行的,把全校的风气都带偏了,后果你负责啊!
以致,孩子的爷爷奶奶也找过来跟我说:“老师你帮我管教这不上道的孩子,他爸妈不在家,我们老了,管不住他,你帮我使劲打使劲骂。”
我唯唯称诺着,惶恐不安,又不以为然,我自有我的计划与节奏。虽然有时会对五十几个学生的课堂纪律大为光火,虽然对别的老师的指摘愤怒委屈,虽然对老人的托付有些心痛,但我相信时间,只要学生把积压的能量释放完,课堂会恢复清静有序,老师们会对我另眼相看,家长们会感激我的用心良苦。
我计划给他们半年时间。
然而,现实却给了我棒头一喝。期末考试,本班语文成绩排名倒数第一,平均分低于前一名十来分。
校长找我谈话,言语里警告意味严重。其他老师纷纷侧目,又有些幸灾乐祸。
我却着实有些慌了,我可以不看重其他,但在应试教育体系里,我不能不重视成绩。如果成绩搞不上,其他人性、尊严、自由都是扯淡!不出成绩的老师根本不配谈成功!
不淡定的我第一次在班级里发火了,五十几个孩子低垂着头,闷声不响。
我逐步改变班规,加大管制力度,向考第一名的班级班主任请教方法,她说:“你还是要凶一点,打压住几个刺头,班级学习氛围就好了。至于怎么打压,各人有各人的的方法。”
我开始关注他们的管教方法。
晨读课时,有人迟到,被罚空腹跑操场十圈;老师随身带有教鞭,有学生给我看过被抽得通红肿胀的手掌;吵闹的学生被叫到讲台上,被老师一脚踢到腿窝处,直直地跪下,表情扭曲而隐忍;隔着门窗,还能听到他们大声辱骂呵斥学生的声音……
第二学期结束,本班成绩仍然垫底。管教越严厉,打骂越多的班级,仍然拔得头筹,这一次,班主任是曾小波。
自诩科班出身的教书匠,开始质疑自己的那一套,要知道,曾小波也是师范出身啊!
请原谅我的年轻和虚荣,我终于不敌大环境的压力,第二年伊始,我开始硬着头皮,面目狰狞地对待学生。
我用书砸过学生的头,让打架的学生在讲台上互相抽打,让他们在太阳下暴晒,罚站罚跑成家常便饭……
学生终于对我有了敬畏,班级成绩也有了起色。我悲哀地发现,原来,粗暴的方式真的更见成效。
于是,不由自主地,我在这条更见成效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04
等我惊觉我已触不到学生的内心,我也对他们再也敞不开内心,早已丢失教学的乐趣时,时间已过去两年。
也就是说,两年时间,我从一个踌躇满志的热血青年,同化成了与环境相和谐的一份子。我应验了曾小波之前的话。
这里面,曾小波功不可没。他教了我很多绝招,既不让自己真正动气,又能让学生感受到我的威力。有时,当我与学生剑拔弩张之时,他会及时出现,帮我夺回颜面……
可怕的是,我接受了他的这一面,甚至认可了这是男人血性的体现。
我丢失了最初的清醒,一步步沦陷,这份我热爱的职业成为我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谋生手段,这个我内心投射的狂野男孩走出来成为一个最世俗的男人。
只是午夜梦回时,觉得窒息。
当我一个师范同学从一所更偏僻的山区小学考取研究生,永远离开那个地方时,她在同学群里说了她的心路历程。
她说离开的最大原因,不是清贫与寂寞,而是对教育的无望与无力。她说她讨厌逐渐变为帮凶的自己,害怕没有热情没有温度似空心人般的自己,恐惧在最省心却最残忍的道路上越陷越深……最后她说,她没后台也没牵挂,可以走考研这一条路,离开这里,过不一样的生活。
她说的与我何其相似!她也给我指了一条明路,考研这个念头在那一刻扎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可是我有牵挂,曾小波已正式向我求婚,他也已是教导主任候选人。在外人眼里,我已经走上了康庄大道。
然而,多少次思来想去后,我发现我还是不能接受一眼望到头的人生,不能如此麻木地对待我的职业,不敢想象这群孩子在成长后的某一天觉醒,痛骂如我这般的老师,或被这年少时的非人性对待留下一辈子的创伤。
既然无力改变现状,我还可以选择离开。考研这棵小火苗在我心里燃成熊熊大火。
主意已定,我跑去跟曾小波商量:咱俩一起考研,离开这里吧!
他瞪溜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我陈词列据,据理力争,他开始相信我,并看出问题的严重性。当穷尽语言也不能撼动我的决定时,他消失了好一阵。
几天后,他满脸胡茬来找我,哀求我留下来。他说他回去和父母说考研的事,父亲心脏病发作,母亲哭着求他打消考研的念头,不要放弃他父亲用半生人脉资源为他求来的光明前程。他在眼泪和亲情面前败下阵来。
看着两难的他,我不忍再多说。只偷偷买了复习资料,拿出高考的劲头,使足了力气复习。
一年后,我如愿收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
明天,我就要去报到了。
故事进行到开头那一幕。
看着冲进雨雾的曾小波,除了流下心痛不安的眼泪,我唯有双手合十,送上我虔诚的祝福:但愿他能冲出这雨雾与黑暗,过更贴近真实的生活;但愿真正的人的教育之风早日吹进这闭塞的小山村,让学生有尊严,并被爱滋润,生出爱与被爱的能力,也让我爱的那个人眼明心亮,赤诚纯然,一如初见时的他。
义无反顾地,我舍弃我的爱情,在这林荫遍布的山岗。如果他是我前生的缘,我们定会再相见于荡荡江湖,携手走入下一个人世。
风雨为媒,雷电为证!
我把我的爱情,埋葬在山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