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又见一年春(番外篇)
他那年18岁,正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好时候,他的家庭是旧式的大家族,他在城里的新学堂上学,学的是“德先生”和“赛先生”。对他自己所在家庭的一切都非常不满,因此很少回家。即使他三哥娶亲这个大事,他也不想回去。一想到那些繁文缛礼,他就头疼,更重要的问题是他的三哥……,虽然三哥很疼他,他也很尊敬他的三哥,可是……
三哥娶亲的第二年春天,他终究因想念三哥,决定回家看看。
初春的午后,湛蓝湛蓝的天空,空气中飘荡着新开的海棠花的味道,他远远看见满院海棠花姹紫嫣红,一串串,一束束,争先恐后向人诉说春的气息。
花下一人,正仰面赏花,脸虽素净可堪比花艳,两人目光相遇处,他的心颤了一下,想起宝玉见林妹妹说过的一句话,“这个妹妹我见过”。
慌乱中,他匆匆走过,内心翻卷着几句话,“桃花帘外开依旧,帘中人比桃花秀。花解怜人弄淸柔,隔帘折枝风吹透。”
当他得知她就是三嫂时,内心波涛汹涌。第二天,他走了,再过几天他和同学搭伴去了日本,也许距离可以让某种感情变淡。
在日本他接触到了好多新鲜事物,明白了好多道理,渐渐将感情投入到事业中。只是在深夜里,那张素净的脸,那双明眸总不经意见钻进他的心里,搅的他的心生疼。
为了配合国内的形势,他提前回国,他最终决定回家去看看三哥,在三哥四十五岁生日的时候,三哥没有出来接受大家的恭贺。他知道三哥是因为常年卧病在床,早已失去了对这些事情的兴趣。
他去探望三哥,在那间长期煎药,满屋子药味的房子里,他很矛盾,他的三嫂比他还要小四个月,却要把青春陪葬一个没有生命活力的人身上,尽管这个人是他的三哥。
这次以后他再也没有勇气走进那个家门,他主动要求去了农村开展活动,一日忙似一日。当时日本已经开始蚕食中国,他所在的村镇经常受到小股日军的骚扰。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光秃秃的树枝在秋风里摇摆,已经感觉到冬天的寒意。
突然,村外传来突突的摩托车声,村里一阵惊慌,日军又来了,就听见鸡飞狗跳的声音,日军撞门的声音,拉枪栓的声音,孩子的哭声、喊声,大人的叫骂声,还有日军叽里呱啦的咒骂声。
日军用刺刀到处乱刺,横冲直撞,人们被集中在院场里,那些躲在柴火垛里的,水缸里的村民也被日军用刺刀逼出来,赶到一起。日军逼着年轻男人们挖坑,坑很深、很大,坑挖好后,日军用刺刀胡乱指着,刀尖一摆,指到谁谁就得跳到坑里,那些倔强不跳的,立马一刀刺入,扔到坑里,坑里人越来越多,有老人、有孩子、有妇女、有男人,人们开始微微挪动,把他挤到后面,一个孩子拉拉他的衣角,示意他低下头,尽量不要引起注意。这时,日军可能觉得差不多了,不在用刺刀挑拣人,开始埋坑,一锹一锹的泥土扬到坑里,坑里的妇女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男人们满眼的怒火,有挣扎想跳出来的,被一锹拍在头上,当场死亡。坑里的土越来越多,坑里的人喘息越来越粗重。他额头的青筋暴涨,听见自己的拳头嘎嘎作响,一直粗糙的大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他扭头,是邻居的大爷 ,老爷子摇了摇头,头微微偏向场院的一角,那儿架着一挺机枪,子弹夹长长的拖在地上, 一个日军抓着机枪把手,紧紧盯着人群。他知道他出去是白白送死,还会连累村里其他人,日军一定会血洗村子,杀个鸡犬不留。他们杀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坑被填平了,坑上的土一起一伏,那是坑内被埋的人们的残留的喘息声,七八个日军用厚重的军靴狠劲踹那些起伏的土,直到坑内再也没有了动静。日军仍然架着机枪不走,他们在等待,等着被埋的人彻底断了气,这样他们走后,村民即使把坑里的人挖出来,也没用了。
另有一些日军家家户户搜粮食,装满了大卡车。
日军终于走了,夜色已经深了,他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仇恨之火在内心熊熊燃烧,炙烤着他的五脏六腑,每家都有哭声,外辱的残暴,政府的无能,他更加坚定了自己所走的路。
那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突然长大了,肩上沉重无比;那一刻,他明白了,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此生他必定要辜负某些东西。
后来十年后,在烈士的名单里见到一个名字,李经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