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的小北
文:七喜
快快。我嚷嚷着,脚步赶在声音前冲到马路上。在这个城市搭公交必须这样,你不主动迎上前,别指望司机将他的车妥妥地停在站台。总是当你看准它的位置,急步赶过去时,司机已经合上了前门。待下车乘客的右脚落地,它唰——地从你面前不留余地的开走了。
小北磨磨蹭蹭的跟过来,他细长的脖子上吊着一挂单反。黑色宽边帆布带拉着他的颈椎往前倾,这让他看起来比他实际近视的度数还要深的模样。
57路不情愿地停在站台两米开外,司机坐在驾驶座上,满怀怜悯地看着我和小北依次上车。他不得不对每个成功上车的人怜悯,当我们从台阶往上攀爬时,一抬头,便是他居高临下的侧面,偶尔也有正脸——那是在催你刷卡或投币。
小北没有月票,我刷完自己的卡,站在一边等他投币。小北费力地在包里摸着,就是始终掏不出来那光闪闪的硬币。司机正脸一直对着我们,在他的忍耐快化成刻薄的语言前,我抢先替小北刷了月票,嘀——司机的脸摆回去了。小北的手再次从包里举起来,手指间含着一块钱。
我们摇摇晃晃往车后厢走,公交司机开车很猛,几乎不费什么脚力,我们就被惯性带到了后排。我先挤进里座,但小北却没有坐过来,他在我前排坐下了。
这趟车好空。我说道,也在暗嘲他,一共两个人还要分开坐。
对喔,你们这里为啥人这么少?小北指的是坐公交的人。
不少啊,这会儿是上班时间。我微笑道。
公交车摇晃着,我们各自看向窗外。离我们要去的大学有五站路,顺着主干道开下去就是。我知道小北会看到一路的法国梧桐,这在其他城市不多见。
法国梧桐是蒋介石特意为宋美龄种植的,夏天梧桐茂盛,整条马路绿如伞盖,凉爽沁透,阳光从树叶缝里落下来,像一颗颗钻石。我为小北讲解。
真是太美了!小北赞叹着,从脖子上抬起相机,隔着车窗一顿咔嚓。他把相机屏对我冲过来。你看。他半个手臂挂在座椅背上,脖子吃力地向后扭,使相机最大程度的贴近我。
不错,不错。我点着头。什么呀,构图采光取景都不怎么样。
小北出差途经这里,三周前他就告诉我,但当时行程没定,我也没当回事。他在社群只是我普通粉丝中不起眼的一个,典型理工男,第一次聊天就把毕业学校和专业,以及工作单位告诉我了。我顿时失去兴趣,只是觉得这家伙工作还不错。
后来便偶尔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讲话,他会在我文章后面跟赞,除此以外,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我隐约知道,他有线下丰富忙碌的生活,他对学习永饱热情。每当他主动找我说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征服了某个专业的阶段性成果,初级,或者中级。而当他接二连三找我讲话的时候,我马上明白,这次他是拿到了高级证书。
最近还要考什么证吗?我投其所好。
他讲了几个字母。我没懂。他便说了完整的词组,告诉我,高级金融分析师。
我说你不是学理工的吗,为什么去考金融?
我总不能一辈子做开发,搞科研。我计划三十五岁之前转管理岗,从现在的市场行情来看,金融领域属于前景不错,收入可观的一个选择。我现在提前做好准备,将来才能有更多把握和机遇。
我对他说的这些毫无兴趣,他的未来我也从未想过参与,哪怕是其中一个阶段。他大谈计划时,我在心里冷笑。贫穷、渴求安定、虚荣心,每一个都能迫使人奋不顾身的努力打拼,戴着光环的计划徒有外表,却不懂得丛林法则的残忍撕杀。他对此一无所知,一脸初出茅庐的自以为是。
到站了。我们跳下车,依然一前一后,这次是我不想并行。
大学在一家大型医院的后门,三四条街簇拥着它。我以为进门会被盘问,谁知道看门的警卫对我俩视若无睹。走在更宽阔的林荫道上,他回过头笑,说,你混进来挺合适,没想到我也混进来了。
因为看门的警卫曾经追过我啊。我正想调侃几句,小北一脸严肃的停下来,面对着我。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吗?他说。
为什么?我问到。千万别说,我不想知道,别说,别说。
我怀疑心里的声音被他听到了,他用一种奇怪地眼神盯着我。然后摇摇头,自己对自己笑了一下。
我松口气。为了表达歉意似的,我主动提出要带他去看我在大学里的秘密基地。
好啊。他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这所大学的前身是民国时期的女子学院,教工宿舍与教学楼分布在学校的前片和后片。有几条民国时建的回廓能把我们带到老教工宿舍区,当然,解放后就改成了校区印刷厂。
印刷厂二楼是办公区,一楼是操作区,几米外还有一个后来搭建的闷箱子,只有门,没有窗,在那里进行油印和堆放杂物。所谓的秘密基地,就在闷箱子后面的转角处,有一个从校园里拆除的废凉亭。亭子的基座七零八落,亭柱和顶部虽然斑驳,还算完好。整个齐拆除,大概一直没想好怎么处理,就搁置在这里。
我带着小北七绕八绕,还怕被印刷厂的人发现。走近了才发现,印刷厂的几间门都锁着,从残破的玻璃往里看,原先办公桌椅、印刷设备什么的统统搬走了,地上污横狼藉。院子里广玉兰还在,但蔫蔫地没什么生气,脚下落叶厚软,这是多少年没清理过了。
庆幸,凉亭还在。
我遇见老熟人般地欢喜,小北一脚深一脚浅跟着,他还不适应这里的荒芜。
坐吧。我在凉亭里笑眯眯地招呼他。
等等。他正准备进来,却突然摆出一个拍摄的姿势。你别笑。他指挥着我。这里可真特别啊。他喃喃自语着,我收起笑容。咔嚓!
真是很少人来。他挨着我坐下。难怪是秘密基地,基地本身不神秘,来的人少了就神秘了。
我笑起来,拍他的肩膀。
大概这里太安静了,大概我们长途跋涉了太久,大概校园就该发生一些与青春和爱有关的事情。总之,等我发现的时候,我已经靠在了他瘦弱的肩膀上。
我心里是惊慌的,这不在我预设内,但表情还很自然。一缕流海搭下来,我伸手拨到耳后。他感应到我温柔的举动,偏一偏脸,一个清淡地小心翼翼地吻落在我空出来的额头上。他的嘴唇像他肩膀一样单薄,感觉不到多少热量。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吗?他有一种铁了心要交待的意味。跟谁交待?我吗,这种强加来的角色归属让我抗拒。
你可以不说的。这次我没客套。
他的手向里紧了紧,我感到胳膊上传来一股紧张。原来他也害怕的呵,我又冷笑,自以为是的小白啊,喔不,小北。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也不想知道。我只有真的生气时才会像这样把话说死。我们交集并不深,不是吗。我知道你考了很多证书,在那个什么研发所工作。我一时想不起来他单位的名字了。那又怎样?不代表我对你有想法啊,天高海阔,萍水相逢。我开始乱扯。你来,我们做个伴,你走了,继续天涯两端,这不是很好吗。
我以为玩世不恭的样子会激怒他。没想到,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像是很认同。
这回到我张口结舌了,怎么,他难道更加游戏人生,他的小白模样是风尘浪子的掩饰?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这家伙。
所幸他没有追究下去,我那番话像小孩子胡闹一般,他清澈的眼神也让我无法将他与劣迹斑斑的男人混同一起。我是真的脸红了。
他低下头,摆弄了一会相机。我来找一个人。他声音闷闷地。但不是你。
喔。我说不上来是庆幸还是失望。这个人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吧。
他语气里的模棱两可让我怀疑。什么叫“吧”?
他抬起头,诚恳地看着我。我找到了和这个人有关系的一个人。
他的眼神告诉我,这个有关系的人是我。那么,他想找的人,是我的什么人?我急速在脑子里翻,排除了一众狐朋狗友外,我只能将目标定格在家人身上。
他盯着我的眼睛,看我一点点疑惑,快速过滤,看我慢慢定住,锁定对象。我投过去一个怀疑,他眼神给予了肯定。
你是谁!我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
我不知道。他苦恼的说,如果调查没错的话。。。。我应该是你哥。
什么?!原本没什么感觉,此刻,他留在我额头的那个轻飘飘的唇印像铬铁一样灼烫着我。我胡乱抹了把流海,让它们遮住羞愧的地方。
你妈妈。。。。应该也是我的。。。。
放屁!我恶狠狠地打断他。你给我滚!愤怒,疑惑,羞辱,害怕,所有负面情绪把我牢牢捆住,寒冷,止不住地的寒颤让我不得不紧咬牙关。一松开,它们就会上下碰撞,发出可怕地切齿。
在丛林法则中我生存多年,但就像所有猛兽一般,都有一块最柔软和敏感的区域不容侵犯。那些无助孤单的夜晚,为贫困所迫的屈辱,想要活下来而拼命死熬的奋斗,都围绕着一个人。在我有限的记忆里,只有她,她与我贫病不离,生死相依。她给了我许多单薄物质带来的巨大快乐,她极尽全力地呵护挡住风霜,她苦心积虑地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神奇,让我身处单亲家庭却不感平衡的缺失。
但这些奇迹都随着她病重而光彩渐失,最后一抹星辰在她眼中远离时,我知道,她化作了我心底最闪耀的一块勋章。我不容许任何人亵渎,侵犯,僭越。连我自己都不可以。所以我封锁了一切有关她的事情,绝口不提。
小北在我凌厉地目光下步步退出凉亭。他也曾试图握住我的手,但我极快地抽回,并举起,在他脸前三公分处努力地停住。他退出去,离我五米远,研究似地看着我。
我紧绷着自己,从手指到站姿,每根神经都作着一触即发积蓄力量的准备。我想,我应该显得非常专注,又极具危险。小北退了,他不想以身犯险。我会给你写信。他说着,缓缓离去。
我想说不要,像喝斥他闭嘴那样打消与他之间最后的残余,但心底有一丝微细的疑惑从喉咙里拉住了我。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情,过去这些年了,难道我不想更客观圆融的重新走近她吗?我问自己。
理智告诉我,小北不是无稽之谈。他还告诉我,这些年小北与我的接触可能都是有步骤的进行。他带着巨大的谜团来到我身边,在这重重雾影里却是我最亲近最不舍的人。她是另一个我,我是她的分身,我们各自活在不同的世界,却从未真正地割离。
我拖着腿回到住处,散架似地倒在床上昏睡了三天。被室友发现送去挂点滴,我发烧并引发了肺炎。
一周后我才从医院出来。等我能重新上网时,又过了一周。我刻意回避小北,以及他提到的那封信。两周后我觉得避无可避,这么多年残酷的生存告诉我,活着只能面对。
果然,邮箱里躺着一封信,发信日期是前天。他也挣扎了许久。
小北不愧是学霸,相关材料收集的很多,条条线索都指向答案。事实上,也没有那么复杂,我的母亲在第一次离异后留下他,我是她第二次离异后留下的孩子。我对凭空出来的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说不出来任何感觉。像是小北不再是小北,小北成为了另一个人,与血缘没有关系。而这个有关系的小北,我充满着陌生,和抗拒。
无数个夜晚,我重新仰视那片星辰,寻找珠丝马迹被我错漏的也许是她曾经想传递给我的信息,但遗憾的是,没有。我摩挲着勋章,请求她在梦里给我一个回答。可惜,她也避不出现,像是对我感到抱歉似的沉默着微笑,她从前总是这样。
我删除了小北的所有联络。我的星空下没有他。
至于她和他是不是有另外一个类似的星空,我想像过。那里大概也像午夜的游乐场,摩天轮缀着细密的彩灯泡,旋转木马追着音乐奔跑。她挥一挥魔棒,我和他手里就各自多了一块彩虹的棒棒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