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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 | 瘟

2022-05-15  本文已影响0人  梅川子

我仍记得张努力这个遥远的名字。

01

瘟疫爆发那天,我正在坐在小卖铺门前的台阶上喝波子汽水。

记得那时正好是七月上旬,天气格外的热,热得很邪乎,热得就像火葬场的焚尸炉,即便温度几近把人融化,却还是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柏油路上的沥青已经被烤得有些粘脚,刺鼻的芳香烃气味熏得我眼睛疼。透过光线折射,我盯着街对面如波纹般摇曳的白杨树,白杨树也盯着我,他们用遍布树干的无数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鼓动起树梢上的蝉大肆制造噪音,挑衅似地没完没了地喧叫着。大街上空无一人,这种鬼天气也别指望会有正常人出门溜达。

除了我,除了张努力。

我看见马路对面有一个麻秆般瘦高的身影,毫无疑问,那就是张努力。他实在是太高了,已经远超我们这个年龄阶段的发育程度,看起来毫无美感:腿占了身高的一半,上身却因为极度消瘦,显得整个人重心不稳,看起来像一个变了一半的变形金刚。大街上虽然一片寂寥,但他还是警觉地左右打望了一眼冷清的街道,然后迈开步子,像踩高跷似的摇晃着向我走来。

他在比我高一级的台阶上坐下,我递给他一瓶已经被晒至常温的汽水。

“太他娘的热了。”他接过汽水,拉开瓶盖,扬脖一口干了个底朝天。

“唉。”我轻叹一声,“他妈的。”

张努力扬手,瓶子在空中划过一段优美的弧线,清脆地摔在了水泥地上,玻璃碴子碎了一地,折射着太阳光,竟然断断续续地连成了一道彩虹。

“我得离开这个破镇子。“他搓了搓手,从兜里掏出一包新的软白沙,挑出一根倒着放了回去。

我记不清他是第几次说这句话了。

“我要去瑞士!听说那里有很多雪山,我一定要亲眼看看雪到底长什么样子。“

上一次谈及这个话题,他的目的地还是西藏。

“咱一起去吧?“他见我没说话,给我递了一根烟。

我摇了摇头,同时拒绝了那根烟和他的邀请。

“你为啥不想去呢?咱这破地方有啥好的,你就愿意在镇子里过一辈子?”

“你怎么去?你他妈有钱去吗?”我被他问得有些烦,“再说了,咱这破地方除了热,还有啥缺点吗?”

“你......你那张狗啃的脸就他妈是缺点!”

张努力显然是狗急跳墙了。

闷热的午后意外地沉默了片刻,但也只是片刻,随即,没完没了的蝉鸣便缠裹着已经被风干了的水蒸气,呼啸着钻进了我们的每一个毛孔。

“瘟疫的新闻,你看了吗?”过了一会,他问我。

“什么瘟疫?”

张努力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费劲地在碎裂的屏幕上画出解锁手势,打开了今日新闻:

“日前,世界多地均出现了关于相似梦境的报道。上百人宣称,他们梦见了一名身穿英国维多利亚时期舞会裙,正常身高,长发带卷,头戴一面一战时期防毒面具的中年女性。尽管梦的内容有所不同,但总会出现这名女性的身影。然而真正令人费解的是,这名女性的出现,似乎总是伴随着死亡。近日,在全世界范围内有报道的七起自杀事件中,死者亲属均提到过,他们死去的亲人曾和自己说起过这名女人的事情,综合他们的叙述,女人被描绘成”绝望与圣洁并存的天使“的形象。专家指出,虽然还未发现梦境成因,但把梦境和死亡关联到一起,未免过于武断。样本人数基于全球人口七十亿基数来说过于少,也许这一切纯属巧合,并无联系。人民群众切记不传讹,不信讹,把谣言扼杀于摇篮之中。“

“你哪只眼睛看见瘟疫两个字了?”我通篇看完,没有很理解他的脑回路。

“同样一个女人出现在上百人的梦境里,你不觉得太巧合了吗?要我说,这个梦是会传染的,就像瘟疫一样!”

“你咋不统计一下全世界有多少人做过找厕所的梦?”

“那不一样,这个梦会引导人们自杀!”

“那你咋不说,找厕所的梦会引导人们尿床呢?”

“我可去你妈的吧。”

论嘴皮子功夫,张努力就没赢过我。

02

八月初,小镇终于下了一场久违的暴雨。从那天早上开始,我就感觉浑身不舒服。那是一种无可名状的心烦意乱,我看着天阴沉沉的,心里总觉得憋着一口气,想吐出来又感觉气短,心中那团烦躁感于是愈发强烈了。

晌午,本该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如夜般漆黑,一团惊雷忽然毫无征兆地在天空中炸开,吓得我一哆嗦,差点没拿稳手中的波子汽水。紧接着,一道凄厉的闪电划破了阴沉的天空,差一点劈中街对面的白杨树。刹那间,天地之间别无他物,只剩下雷鸣电闪接二连三地撕裂乌云,尽情滴宣泄着他们的怒火。

接踵而至的,便是倾盆而下的瓢泼大雨了。神奇的是,随着暴雨的狂泻,天色也渐渐明亮了起来,而随着天色的慢慢转晴,我心中的压抑感也缓和了许多。我坐在超市门前的台阶上,借着棚子避雨,看着黄豆般大小的雨滴前赴后继地一拥而下,它们实在是太多太急了,以至于根本来不及蹿进下水道,而是沿着马路牙子流成了一汪小溪。

我深吸一口气,闻见了混杂着泥土味道的青草芳香。此时,天色已经变得如黄昏般暖黄,张努力就披着这身暖黄,迎着暴雨,跳着脚跑到了超市的棚子底下。

他今天有些不对劲,左眼一圈紫,右边的颧骨比左边肿出整整一倍,鼻子有些歪,额头上还贴着厚厚一层纱布。

“你这......”

我指着他的脸,话还没说完,就被张努力抢过去了话头:

“嗐,打架打的。”

“和谁?”

“我爸。”

他从衬衫口袋里摸出半包万宝路,熟练地抽出一根,用一块钱的打火机点燃了那颗烟。

“来一根不?哥们儿今天抽的万宝路!”

我摆摆手。

“舍得抽这个了?”

“打架时候抢的。”

“牛逼。”

“你猜我赢了输了?”

“我猜你是单方面挨打吧。“我瞅着他的熊猫眼笑出了声。

“那怎么可能?你应该去医院看看那个男人伤得有多重!也不瞧瞧哥们儿当年是为啥退的学。”

的确,张努力当初在学校以一敌十,也算是我们小镇的风云人物了。只不过,和他打架的人里有一个就是校长的儿子。所以,施暴者们只是写了几千字的检讨,而被迫施暴者退了学。

“为啥打架?”

“他打我。”

“你爸又打你了?”

“嗯。”

也许是雨小了一些的缘故,该死的蝉又开始聒噪了起来。

“我一定得离开这儿。”

“你又抽啥疯了?”我实在是不想和他聊这个话题。

张努力不再看我,只是凝望着门前的大雨。他的眼睛忽然黯淡了,两根指头夹着汽水瓶颈,不自觉地晃啊晃。

“我爸从早到晚就知道窝在沙发里抽烟,像个瘫痪似的。他一边抽烟,一边会在我每次路过沙发的时候看着我,用那种一模一样的,可悲的眼神看着我,就好像看一个废物。我承认,我是个废物,但他从来不会想我为什么会变成废物,他没想过他在我变成废物的道路上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他只知道,我是废物。”

“为什么我一定要离开这儿?因为,我是个废物啊,这一整座镇子都他娘的是废物啊。我受不了了,我必须走,我不能当一辈子废物。”

张努力越说越激动,激动得他站了起来,迎着风,迎着雨,把刚才的话又喊了一遍:

“我不能当一辈子废物!”

“哈哈哈,你说的没错,你的确是个废物。”张努力这人有个优点,他有时候属实逗乐。

“你他妈,你也是个废物,废中废,草你妈的。”

缺点就是,他太容易被激怒了。

沉默半晌,张努力找到了新话题:“我看新闻说,声称梦见过那个女人的人数已经上千了。”

“我也看到了,而且自杀人数也突增至了好几百。”

“你现在还敢说,这一切都是巧合吗?”

“巧合是不敢说了,但也没必要为此恐慌啊。专家不是也说了吗,最近全球都被低气压带笼罩,在这种环境下,人类会更容易出现负面情绪,自杀率上涨也情有可原。”

“可是我觉得没这么简单,而且一千多人这个数据有点少。”

“你凭啥说有点少,那你觉得应该是多少?”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多少,就是觉得不应该只有这么少。”

“我看就他妈差你这一个,把你算上就不少了。”

我不该说这句话的。

03

九月末,冗长而无聊的夏天终于了临近尾声。早晚的气温已经不再那么燥热,但正午的温度依然不减。超市对面的白杨树下,蝉的尸体已经零星可见,它们黝黑的外壳依然坚硬,短命的灵魂却早已烟消云散。如果你把它翻过身,还能看见成群结队的蚂蚁早已将他开膛破肚,只剩下轻飘飘的躯壳被风吹得翻起了跟头,刮蹭在水泥地上沙沙作响。

午后,我照例坐在超市门口的台阶上喝波子汽水。和往常一样,我给张努力也拿了一瓶。然而那天,直到波子汽水完全解冻了,融化了,甚至被晒热了,张努力都没有来。

傍晚,夜色渐浓,华灯初上,白杨树枝头的蝉依旧在不知疲倦地鸣叫着。它们的数量不胜从前,叫声却更吵闹了,也许它们也清楚自己已时日无多。我站起身来,把空瓶子扔进垃圾桶,正准备离开,忽而在马路对面看见了一个火柴棍般的人影。那个人影的走路姿势很不协调,像是意志拖拽着自己的躯体一样,蹒跚地向我走来。他慢慢走近了,借着昏黄的路灯,我看见了张努力那张失魂落魄的脸。

他的头发已经出油,眼眶深陷,白眼球上布满血丝,本就精瘦的两颊深深凹进去,腮边胡子拉碴,嘴唇干裂,起了一层死皮,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流浪汉。

“你咋了?“我问他。

他没说话,只是木讷地盯着我。

“又跟你爹打架了?”

他摇头。

“你爹死了?”

他还是摇头。

“你......”我盯着他面如死灰的脸,突然就想起了什么,“你......你不会是......”

他点点头,似乎已经明白了我想说什么。

“……草。”

一语成谶。

张努力哆哆嗦嗦地从裤兜里掏出烟,颤巍着打着了火,第一口就深深地吸进了肺里,没有吐出半星废气。

“给......我也来一颗。”

他先是递给我一支,又犹豫了一下,随即把一整包都塞给了我。

“一开始......是个好梦的......”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打着颤。

“梦里的我,还很小。那时候父母还没离婚,他们第一次带我去游乐园,我可幸福了。”

“游乐园里真好玩啊,红鼻子小丑,旋转小马,云霄飞车......我太开心了。”

“我看见了一个钓金鱼的池塘,就想跑过去看个究竟。但是那个池塘就像着魔了一样,无论我怎么跑,都无法拉近我们的距离。我跑啊跑,跑了很久很久,实在是没力气了,就双手杵着膝盖,垂着头休息。”

“再抬头的时候......”张努力又抱着烟猛吸一口,好像突然从烟草中汲取了力量,他的语调渐渐平静了下来,平静地就像在叙述一个别人的故事,“再抬头的时候,整个世界变得只剩下黑白两色。我看见一辆两层楼那么高的游行花车缓缓朝我驶来,花车周身环绕着枯萎的玫瑰花瓣,那个该死的女人就站在花车的正中央,轻声哼着我从未听过的歌谣。”

“她确实如人们所说,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天使。”张努力蹲下来,把半截烟摁在地上掐灭了。

“你......还好吧......”

“我能来找你,就说明我还好。”

可他的脸色告诉我他很不好。

“其实,你不必太担心的。我今天刚看了新闻,说经过专家统计,这个梦境在全球也只不过是出现了万余例,我们这么小的地方,怎么轮也轮不到我们啊!”

“说不定,你梦到的只是和那个女人很像的另一个人罢了。再说了,专家也没有证实梦境和死亡之间存在必然联系啊。”

张努力突然笑了,他越笑声越大,越笑越猖狂,笑声惊扰了云雀们的美梦,甚至盖过了尖锐的蝉鸣。他笑了很久,笑到咳嗽,一边咳一边断断续续吐出一句话:“我是真没想到......现在还有人......会信新闻里专家的话。”

我没有接话,也不知道该接什么,只是觉得那永无休止的蝉鸣太他妈恶心了。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我问张努力。

“我要走了,今天来就是找你道别的。”

“真走了?”

“真走了。”

“你要去哪?”

“只要不是这里。”

这一次,我没再劝他。

“这瓶汽水,就当饯行了。”我把那瓶晒得发热的波子汽水递给他。

“谢谢。”

“一路顺风。”

张努力接过汽水,仿佛还想说点什么,终究还是没开口,转身背对着我挥了挥手,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无尽的夜色中。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张努力。

04

说实话,我挺佩服张努力,他居然真的鼓起勇气离开这个粪坑一样的小镇了。我不清楚他还能活多久,但我衷心祝愿他能在有生之年里亲历一场雪。

之后的冬天,一年比一年冷。自从张努力走后,我就不太记事了。我过一天算一天,浑浑噩噩,每天在恐惧中睡去,又在第二天感谢上帝能让我醒来。我算不清过去了多少年,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甚至记忆也开始变得模糊。我只是机械性地每天去超市门口坐着,傍晚时分和每一位超市的员工礼貌地说再见,然后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永远消失于我的生命里。

直到有一天,专家说,全球已经有近三十亿人口感染这个瘟疫了。

直到有一天,所有研究疫情的专家也都感染了。

直到有一天,再也没有人可以同我说再见了。

我坐在超市门口的台阶上,打开了库存的最后一瓶波子汽水,出神地盯望着这座残破的,已经没有活人的死城。我把那瓶汽水一干而净,正准备抬手扔掉玻璃瓶的时候,突然看见,一片雪花,迎着炽烈的骄阳,缓缓飘落。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天空中就已经飘起了如细沙般的白雪。

这小镇最终还是下雪了。

透过纷纷扬扬的飘雪,我隐约看见马路对面有一个麻秆般瘦高的身影,他警觉地左右打望了一眼死寂的街道,朝我挥了挥手,面带着笑,迈开步子,踩高跷似地摇曳着向我走来。

我突然就记起了张努力这个遥远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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