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宗留下的财宝(短篇小说)
(主旨:倒霉鬼的一家人)
我们家的事儿都怪我太爷爷,他是御医。那会儿的公务员大多没见过世面,不知道要爱朝廷、爱皇上和太后,八国联军一进紫禁城,公公、宫女、各种杂役跑的跑,藏的藏。额尔金贴了告示,说他们是和朝廷有矛盾,没老百姓的事儿,大家安居乐业就好。哄抢故宫,各类太监、杂役比法国佬这些搞得东西还多,这些人熟悉,知道好东西在哪儿。御林军都跟太后跑了,没人管了。
我太爷爷本该跟皇上、太后去西南,他给恭亲王爷瞧病,回到宫里,领导都走了。联军入宫,太爷爷也害怕,很多自己的东西带不走,怕说不清楚,找地方藏了起来了。老百姓不怕联军,我太爷爷这些人怕。等皇上和太后回来,我太爷爷身体不好,再没回去。后来想回,回不去了。有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将军想出名,把溥仪赶出宫了。太爷爷在北平转悠了好久,紫禁城有站岗的,进不去。太爷爷在王府井支摊,给人看病,好歹挣点儿吃喝。
东北野战军包围北京,太爷爷走晚了,不敢出城了,寻思得给炸死了。没想傅作义女儿、秘书都是延安的人,翻来覆去,傅作义最终投降了。我太爷爷还是没走成,他碰上了件事儿,给人叫去瞧病,是个大官。太爷爷是太医,皇上、太后都见过,大官倒不怕。他们看了很多医院,日本大夫小岛是西医大拿,也治不了。鬼子说话直了点儿,说:“回去吧,想吃点儿什么就吃点儿什么吧。…”警卫员不干了,差点儿把小岛毙了。不知道他们打听了谁,找到我太爷爷了。我太爷爷是有故事的人,有时候故事害人。传说咸丰皇帝也是肝脏不好,我太爷爷给用的药,缓解了好几年。我太爷爷看过了,说:“病灶太深,我能做的是化腹水,恢复一下肝脏,也就是延缓。…”警卫又要急眼,给太太用眼神遏制住了。太太的眼睛又大有亮,一瞪三白眼出来,挺吓人的。
找不到更好的大夫了,就用了我太爷爷。有一点儿我太爷爷没想到,他给圈在王府花园,不叫出去。太太说:“你受累关照几天,我们都不懂。兵荒马乱的,您出去,我们再找不着你,就耽误事儿了。”人家这么说了,太爷爷只好留下。日子一常,太爷爷知道这家人的担心,打了一辈子仗,眼见进城了,得了这病,心有不甘。腹水消了,肝脏的硬度也恢复了些,迹象不错,谁都没想到身子一轻快,将军的毛病犯了,偷着喝茅台。太爷爷下的药最忌酒,一个月,将军就走了。两个警卫一边哭一边儿要枪毙太爷爷,说都是叫他药害的。太爷爷眼神、鼻子都好用,看见了床下很多酒瓶子,说道:“他是饮酒饮的。”太太一追问,两个警卫蔫了,承认了。
我太爷爷也给这事儿吓着了,出了王府花园,离开京城回家了。回到家,太爷爷落了病根,老是惊悚,做些古怪的梦,动辄就大哭,说他被枪毙了。活了一年,太爷爷就走了。到了我爷爷的时代,四九年了。太爷爷一死,我们家坐吃山空,财力不行了。我爷爷也会看点儿病,小孩闹肚子,给推拿下,这个他行,其他的不中了。爷爷后来就走街串巷做点儿小买卖,他买些针头线脑、糖块、薄荷糖啥的,用这些东西换破烂,挣点儿差价。到处走动,我爷爷听到了些事儿,他脑子也大,回到家就把家里的地都便宜卖了,好好的房子叫他这儿拆点儿,那儿拆点儿,搞成了个破庙了。我爹和我娘孝顺,也不敢说啥,担心我们爷爷也是精神不好了。等到工作队进了村,我爷爷的英明就显现出来了,我们家被划了贫农成分,老宅保存下来了。
日子就这么过了,没事儿时爷爷就在墙根晒太阳。那天奶奶蒸了地瓜干,要吃饭了,喊不动我爷爷,出来一看,他面朝太阳,已经去世了。我爸的时代来了,我爸小时候得过大脑炎,反应上老慢半拍。我们家老宅太老,又叫爷爷给砸墙、拆瓦弄懂越发不结实,常年雨水侵蚀,有年雨多,正房塌了。打扫废墟时,太爷爷做的孽暴露了,他藏了个锡盒子,不大,里头有五个袁大头,一个手绘地图和一封信。太爷爷在信里说,八国联军进北京时他埋了十个金元宝,十跟金条,一本中医秘方的手册。他画了图,埋在紫禁城的一个地方了。我们全家都懵了。我爹说:“爹要干啥,告诉咱们这个?”我爹说这话时吓得脸煞白。我娘的意思,这是爹留给咱们的东西。我七岁,大丫八岁。我们这儿遭遇了两次洪水,学校给冲倒了,没有重建,我和大丫就上了个一年级。大丫说:“咱们去拿回来吧。”我爹差点儿晕了,嘱咐我们这事儿不可以和任何人说。我和大丫不懂这些。那会儿这都是要命的事儿,要是我们家有这么些东西藏匿了,就不能是贫农了。当时有钱不是光荣的事儿。大家都害怕钱,街上有块金子都没人捡,怕惹麻烦。后来说那会儿的人都廉洁,其实是害怕摊上事儿。取财宝的事儿就搁下了。
收拾屋子,还找到本拳谱,上头有小人,我和大丫拿去玩了。大丫说:“这些小人是教给咱们做的吧?”我不知道,好像是。大丫就比划起来,可了不得了,等大丫把这些动作连续起来,大丫就学会了“魂拳”,一跳就上房了。这太厉害了。大丫说:“你也学吧,我教你。…”等我和大丫学了些,我俩的武功都了得了。我和大丫谁也不说,小胖、小侯和顺子都不知道我俩会很厉害的武术。大丫说武籍上有说明,这种拳是“邪术拳”,抓住要被处死。我吓着了,说:“啊?”大丫嗤嗤笑:“那是有皇帝那年的事儿,现在应该不会了呀。”我和大丫在长大,爹和娘也大了,他们大过了头,就不是好事儿。房子越来越破烂,我爹和娘每天忙死了,只能维持口粮,还要掺杂野菜啥的。小胖爹、娘扒铁路煤车进城换鸡蛋。大丫说:“给抓住了咋办啊?是投机倒把啊?”小侯和顺子都说现在不管了。我娘也和他们一起换鸡蛋那天,我们提心吊胆了死了。我爹在院里转圈,好像不知道要干啥。我和大丫跑去车站,看见娘给媒尘弄得灰头土脸出现时,叫着娘迎上去了。娘样子很高兴,鸡蛋卖了一些,还换了些粮票,说:“还有全国粮票呢。…”
政府很多事儿不管了,当街摆摊卖东西,没人驱赶了。后来有了街市。赵大夫给我娘看腰,说:“现在不管了,有些地方提出了一个口号,一切向钱看,不用在扒火车了。”我娘说:“是呢,人是得向前看,要不咋办,还不活了?”赵大夫嘻嘻笑,说:“不是向前的前,是钞票的钱。”这太吓人了,我爹哆嗦了,我娘吓白了脸,说:“谁这大胆啊?”赵大夫说:“这还用说,肯定是上头。给咱一百个脑袋,咱也不敢说啊。”大家都笑了。大丫像个小鬼,把样东西拿出来叫我看,是太爷爷的那个锡盒子。大丫说:“咱们去把太爷爷的东西拿回来,爹和娘就不用这么受苦了。”我同意。
我和大丫攒了半年钱,和爹娘说看看找活干,就跑到北京去了。早先农村人进城得去公社开介绍信,现在不用了。我和大丫即兴奋又紧张。到了北京,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到处都新鲜。大丫说:“咱们不用怕。”我说对,什么都不怕。我们找到紫禁城,天黑了,人家下班了。我和大丫一越就能越过墙头。大丫没同意,她怕里边有埋伏的,再有枪,太危险了。我们找了个角落熬了一宿,第二天故宫开门,我们就进去了。故宫太大了,来玩的人又多。还有蓝眼睛,金色头发的外国人,大丫说:“老天爷呀,咋还有外国人啊。”我们对照太爷爷的地图,找到了地儿。那地方玩的人少,门洞开着,我和大丫进去了。一些人在施工。早先的木板地都给起了,在铺石头。太爷爷藏宝的地方也给掀了。我说:“呀,东西给发现了是不?”干活的民工看见我俩说:“出去出去,这儿施工,不参观。”大丫怎么想的我当时不知道,大丫特别有脑子,说:“俺们不是参观的,俺们找你们管事儿的。”一个民工打量了我俩,和另一个说:“是不是来干活的,叫王二。”王二来了,他是队长,三十几岁,说:“找我?干啥?”我很紧张,大丫应该也是。大丫说:“有个事儿问问你?”王二挺不高兴的,他看出我们是乡下人了,说:“问问我,你们问我啥?”大丫说:“我们家藏在地下的东西在哪儿?”这话明显叫王二紧张,他看了身后,说:“去那边说。”大丫又说了一遍。王二嗤嗤笑,说:“你们家的?这是故宫,你们家是皇上?”大丫一说我太爷爷的身份,王二好像不知道怎么办了,说:“俺们没看见,你们找故宫的人去说吧。”乡下人终归是不行,胆子小。大丫一拿出太爷爷的图来,王二傻眼了,说:“俺们四点下班,你在正门口等我,到时候再说,我现在得干活。”
饿了,我和大丫得节省钱,留出回家的车票钱,就没什么钱了。我和大丫在街上走时,大丫直看垃圾箱,里头有纸壳。我说:“咱捡破烂?”大丫说:“先不用。”我们买了两个馒头,没有粮票,比用粮票贵两分钱。吃了馒头去饭店喝了人家的水,就在故宫门口等王二。大丫说:“就怕他骗咱们。”要是王二骗了我们,我和大丫要么捡破烂卖钱,要么就得回去。四点十分王二出来了,把我们带到没什么人的街角上说话。王二眼睛到处看,不想叫人看见,他承认了东西叫他们拿了,给分了,说:“真不知道别的,以为发财了。没想你们找来了,太,太蹊跷。…”王二找了拿东西的人,不认账他们害怕我们找故宫,有我太爷爷的图,不承认都不行。王二拿了两个金元宝,一万五千块钱,说:“拿走的卖的卖,送回老家的送回老家,真找不回来了。凑了这些,你们要接受,就拿着,不接受我真没办法了。”王二说故宫知道了,这些也不会给我们,百分百充公了。大丫到一边儿和我嘀咕了两句,她想接受王二的提议,拿这些算了。我多少有点儿见钱眼开,这些钱在我眼里已经是天文数字,我同意大丫的话。
拿了钱我和大丫回去了。我俩一人留了五百块钱,剩下的给爹和娘了。钱就像阳光雨露,我爹和娘人都精神了,修缮了房子,还盖了两间,将来给我成家的。我嗤嗤笑,也不知道笑什么。除夕我和大丫祭奠了太爷爷,买了很多好东西,最后都叫乌鸦吃了。转过年我爹要去上海给我娘看腰。我说:“咱们可以和他们一块儿。”大丫诡谲,说:“不好,咱们盖房子都有说闲话的,一家人一起去上海更不好了。”爹和娘去了一周就回来了,回来时买了上海的点心、糖果。我说:“也太快了啊。”娘是腰肌劳损,没有特效药。娘说:“可不敢待,东西太贵了。”我们家的日子眼见蒸蒸日上,我爹说:“感谢你们太爷爷吧。…”我们都感谢,我和大丫把太爷爷的坟培的又大又高。我爹也叹惜,说我爷爷没享到福。刘公安突然来了,他一出现,我们都有点儿紧张。我娘搞地下活动那一套,说:“呀,赶上了,一起吃点儿吧。”刘公安谢绝了,他来办事儿的,他一说事儿,我们全家都白了脸。北京干活的人卖元宝,给抓了,把事儿全供出来了。我爹和娘都傻眼了。大丫脑子大,还有点儿勇敢,把我俩去故宫的事儿说了。大丫拿出图和太爷爷的信,说:“都在这儿呢。…”刘公安把图和信拿走了,说:“这样应该不要紧,我拿去给说说看。”我爹追出去,和刘公安交代了件事儿:他去上海卖了个元宝,八千块钱,问刘公安要不要把钱给他。刘公安没要,叫我爹搁好,回头再说。我爹回去手就抖,酒杯都把持不住。大丫说:“怕啥,这是咱们的金子,又不是偷的啊。”我支持大丫。我和大丫自信满满,我爹和我娘好像觉得我和大丫说的是。
刘公安再来时,带了警车和人,我爹和我娘给带走了。刘公安说:“东西也拿上。”我爹傻了半天,从炕洞、鸡窝和猪圈把八千块钱和剩下的元宝拿出来。刘公安说:“你这脑子也好用,叫我找不找都能。…”大丫和我不让爹、娘走,刘公安说:“这是正事儿,你俩别闹腾。”他们前脚出门,大丫后脚套了驴车,我俩跟在汽车后头去县城了。到了派出所,刘公安忙完了,给我和大丫讲了一下情况。金子的出处暂且不说,私人买卖黄金就违法。还有这一说,我们都不知道。大丫说:“那会咋样啊?”刘公安说:“这个我也说不好,是法院的事儿了。…”贩卖黄金,我爹是主使,判了四年,我娘两年零六个月。这结果我和大丫都傻了。大丫带着我到处找,跑得鞋底都破了,没一个替我们说话的。大丫后来有点儿疯癫了,她担心我爹和娘会死在监狱里出不来了。我们去县政府,看门的公安不叫进,叫我们拿介绍信,说:“这是啥地方,政府机关,哪能随便进?”大丫说:“我们是来办事儿的,咋不能进?”一吵吵几个公安哄我们出去,一推搡,大丫火了,使出“魂拳”把三个公安打了。大丫给抓了,袭警,给劳教一年。我要是再勇敢一点儿就自杀了。
刘公安这人挺好的,和赵大夫劝慰我,说我得好好地,要不爹和娘怎么办,我要是出点事儿,他们怎么活?我哭地呜呜地,不知道怎么办了。最出格的是大丫,她不服气,也受不了劳改管教,一天早上飞跑起来,一头撞墙上自杀了。刘公安和赵大夫守着我,怕我在出啥事儿。刘公安说:“咱们先把大丫安葬了好不好?”大丫得入土为安,我跟刘公安、赵大夫去了,用牛车拉了口棺材。我拿了大丫平时用的枕头和被子,哭糊涂了。刘公安找人帮忙,把大丫搁进棺材里。看见大丫的一刻,我哭昏了。大丫埋在太爷爷和爷爷身边上。我三天没回去,小侯和小胖陪我。两年后我爹和娘给放了,刘公安说:“赶上好时候了,现在国家允许黄金自由买卖了,这样就不追究了。…”我爹死的和我爷爷一样,得知大丫的事儿,我爹捂着脸出来。我娘昏倒了,都在忙活救醒我娘。我娘醒过来,我出来找我爹。我爹倚着墙根蹲在哪儿,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了,看着天上的太阳,人走了。我娘去了墓地,不回来了。小胖和小侯帮着在墓地盖了个棚子,我娘住了很久,人神经不好了。下雪那天,我回去搬个铁桶当炉子,回来时我娘不见了。我到处找他,刘公安、赵大夫都帮着找,没找到我娘。我去了镇上、县城,都没有。十多年过去,到处找遍了,没有我娘的消息。我叫狗咬了,没死,成了瘸子。五十岁,我已经很老了,成了瘸子走不了远道。我叫小胖和小侯帮忙,在大丫的坟边上挖了个墓穴,我想和大丫在一起,我老是想她,想我们一起练“魂拳”,一起去北京。我想这些时不怎么哭了,有时候泪水会自己出来。有段时间我特别恨太爷爷,好像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后来我不这么想了。有天我捡到张报纸,拉屎时看见上头有句话,说:“别抱怨,抱怨解决不了问题,如果你遭遇了不辛,那就去奋斗,摆脱不辛。…”我没用它擦腚,扔进粪坑里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