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屋岁月
一九九零年，我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农家。
（一）
老屋据说有很多年历史了。奶奶年轻时死了老公，她的父亲怜悯她，将祖上的一处老屋给了她。这屋子，奶奶一住就是将近一个世纪。
土屋岁月
老屋年久失修，屋顶稀稀疏疏的碎瓦，晴天漏下斑斑驳驳的日光，雨天撒下哗啦啦的雨滴，打在下面接雨的脸盆上，咚咚咚。墙壁有些地方炸开令人恐怖的裂口，冬天风“呜～呜”邪魅地从裂缝中吹进来。小时候，觉得冬天的风恐怖。长大一点发现这是一座危房，担心土房会不会某天突然倒了。
屋子里黑乎乎的，只有屋顶上几块玻璃能透下暗黄的光。屋角蜘蛛占地为王，结下粗细不一的网。砖角有些小洞，老鼠来去自由，有时候甚至有蛇出没。
屋子没有窗户，空气无处流散，沉积在空中。天气闷时，猪栏的粪，茅坑，在暗沉沉的房子里沉淀。
有人说，土屋的好处是冬暖夏凉。可是，我们的土屋却没有这些优点。冬天，土砖裂缝挡不住寒冷的北风，“呜呜”的冷风吹进来，如入冰窖。有些年头的老土砖更是透出阵阵寒意。有一次，去邻居家玩，她们家早就盖了楼房，冷风严实地挡在了门外，屋子里是真真切切的温暖。夏天也不是别人所说的那般凉快，老屋里的阴沉带来些许凉意，不过比起没有窗户造成的闷热，那点凉意简直不值得一提。
老屋实在不是一个适合居住的房子。
（二）
九十年代，农村日渐富裕起来，有些本事的农家人开始推倒破旧的土房，盖新楼房。你会发现，村子里一天一个变化，很多方方正正的二层或三层楼房拔地而起，挺立在村子里，像富了的主人骄傲的腰杆。老屋旁边本来有七八户人家，后来大家一个个拆了自家的老土房，在马路边建起小楼房。我们家的老土房旁边的老伙伴们一个个轰然倒塌，显得那么孤独。
父亲也想建个楼房。他和邻居说，等秋天到了，就拆了土房。
我很高兴。
我家住在初中学校旁边，所有的读初中的学生都要路过我们家门口。读小学的时候，我慢慢地明白破旧不堪的老屋不是那么光彩。同学偶尔路过我家，我悄悄地躲起来，装作不知道，怕被同学发现自己住在这么破的老屋，怕秘密被发现时的难堪。
如果老屋在我读初中前被拆了，那可太好啦！
我每天喜滋滋地等着，秋天到来。邻居大伯也总是逗我，秋天到了，你爸就要盖楼房了！我把内心的喜悦悄悄地藏起来，等着秋天的到来。秋天该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季节呀！
秋天渐渐到了，老屋没有变化。我很着急，是不是要等秋收。秋收过了，田野里裸露出青色的泥土，一望无际。可是我家老屋还是没有变化。冬天又来了，田地里铺上厚厚的白雪，一片空白。老屋被雪吞没了，屋檐上挂起一条条冰冷的冰棱。漏下的水滴，寒冷刺骨。
这年秋天，冬天老屋没有变化。第二年，第三年……老屋都没有变化。我渐渐地变得沉默寡言。这时，我已经进入初中了。同学们每天从我家门口经过。我像是内心的疮疤被人窥探得一览无遗，难堪极了。同学们有意无意的玩笑传到我的耳里像是一根根小小的针，刺痛了年轻敏感的心。
我不再相信秋天的谎言了，我想着发奋读书离开这里。
三年后，我考进了县城的高中，一个月回家一两次，终于如释重负。佝偻的背慢慢地挺起来了，脸上的笑容也增多了。
（三）
曾经，我以为老屋永远不会倒了。
高二的一天，我放月假回到家。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空气有些微凉，草叶上微微湿润，是前夜里的露水。我拎着东西，走到家门口，眼前的景象让我愣住了：老屋倒了！路边的几间房不见了，只剩一片零零散散的土砖，侧面的灶屋，猪栏屋露出了尘封的脸。
土屋岁月
这次老屋真的在秋天里倒了！我站在这片陌生的土砖前一时呆住。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心里有些小窃喜，终于家里要盖新楼房了。不知为什么，心里某个角落却有一丝惆怅，好像是失去了什么。
老屋地基很快被推平，拖拉机轰隆隆拖来了一车红砖，一车车瓦。一队队工匠师傅挑着水泥，沙子，窜上窜下。拆掉的老屋很快就看不见了。过了几天，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沟出现了。过了一段时间，一层裸露的红砖出现了。两个月后，两层红砖楼房出来了。老屋默默地守着留下的一角，看着旁边这个新家伙出现了。
鞭炮声“啪啪啪”响起，新楼房风风光光地上梁，表示新屋落成了。
大家都喜气洋洋，没有人会留意老屋越发破落了。
（四）
老屋被推倒很久后，我在想到底丢了什么东西呢？
我在老屋呱呱坠地，在老屋里长大。老屋好像知道我所有的欢喜和悲伤。
小时候挨了爸爸的打，给出远门的妈妈写了一张明信片：妈妈，你快回来吧！明信片没有寄出去，藏在老屋角落里。
柜子后面有个粮仓，地下挖了几个通风透气的洞。妈妈赶集回来把苹果偷偷地藏在地洞里，为了多吃几天。
放学回来，我闻到扑鼻而来的苹果香味。我大叫：“妈妈，你肯定买了苹果！”。妈妈虎着脸不承认。可是呀，我对老屋太熟悉了。这里面的气味，多一分我闻得真真切切。我动了动鼻子，寻着香味，很快找到了苹果的藏身地。我猫着腰，趴在地上，用钩子把苹果从地洞里掏出来，得意洋洋地拿到妈妈跟前。妈妈竟也哭笑不得。
老屋里发生过一些惊险的事情。有天夜里起床，地上“簌簌簌”地响动着。我一开灯，妈呀！我吓了一大跳！家里养的黑狗死死地咬着一条蛇，甩来甩去。小黑狗眼里全是得意，还献宝似的送过来邀功。我赶紧大声喝退它。那只小蛇已经咬的奄奄一息……
深秋入冬时节，风雨欲来。田野里天色昏暗，乌云低沉沉地盖在头顶，莫名地让人感觉不安。这时候，跑回家裹在温暖的被子里。此时，老屋是最安全的地方。
还有那么多零零琐琐的记忆，多少日子一个接一个过去了……
（五）
老屋改造后，十多年过去了，老屋留下的残缺的一角也成了危房。
我们兄妹几个非常担心。老屋正房的墙壁裂开了一个二十来公分的口子，贴近地面的土砖被雨水侵蚀，松松垮垮不成形状。老屋最后的一角，随时会倒下。母亲日渐年迈，却有些固执。不顾我们的劝阻，喜欢出入老屋拿放东西。如果任由老屋自然倒塌，万一哪天老屋倒下了，母亲压在里面，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决定把最后的老屋一角推倒。
今年春天，连月大雨。老屋在一个雨夜，“轰然”倒了一面墙。露出了，我们许久没进去的老房，那以前是一间杂屋。
老屋更加危险了，拆除的日子定在了夏天。大家都提心吊胆，这一百多年的土墙可能随时承受不住年轻小伙的重量。哥哥和他的兄弟们参与了拆除。我在楼上默默地张望。担惊受怕两天后，终于随着最后一声巨响，尘土满天飞扬，老屋完完全全地倒下了。
土屋岁月
从此，我们永远失去了童年的老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