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赛

一直想着给赛赛这点什么。每每下笔，却总先涌上来万千情绪。今天，我想，可能是缘分到了吧。

你问我赛赛是谁？嗯，它是我们家的一条狗。一条在平常不过的杂牌狗。

那时候秋风萧瑟，赛赛刚满月，便被抱到我们家。他的父母也无从知晓，是镇上的姑姑向别人讨的，那时候小狗还是挺少的，何况赛赛是个稍微沾点德牧血统的狗狗。那天三叔和小弟去姑姑家玩，就顺便把它带回了我们家。我激动不已，和小弟看了他很久。它那时的样子我记不清了，只记得眼睛上面那两撮黄色的毛毛，母亲说那是两只“眼睛”，所谓四眼狗，是最好看机灵的狗。我小小的心里充满了开心，对这个新成员无比珍视。小弟哭着要抱走，三叔好哄，他才作罢。那时小弟大约也只有两三岁的光景吧！现在都成个顶天立地的大小伙子了。那时候新房子刚建成，这也是父亲想要条狗的原因。他那时大概也不曾想到，赛赛，竟会有如此的一生吧。

赛赛的名字是有来历的。我自小就喜欢小动物，也擅长给他们取名字。所以这个任务就交给了我。想了几个都觉得不好，对一个东西越珍视，你越觉得什么都配不上他。我就是这种感觉。后来父亲提议叫的俗一点，“赛虎”就行，肯定强壮。我喊了几遍，还觉得不顺耳，不是那么朗朗上口，又觉得叠字顺耳，就叫赛赛吧！家人都一致通过了，这就是名字了。

关于他如何长大，我已记不太清楚了。只觉得它长的速度极快，几乎没有生过病胃口也好，省极了心，一点也不像现在的名犬，动不动就生病，或者夭折。母亲在院子的西面，垒了一个简易的砖头窝，这就是赛赛的卧室了。那时，应该也没有想过，这竟是他会一辈子不曾变过的卧室吧，要不怎么也得更豪华一些。每天放学，我都会教他几个简单的指令，坐下，趴下，站起来，回窝窝里。它很喜欢，趴下和坐下这两个开始分不清，我摁着它的屁股教了好多次，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两个动作是这么做的。后来，每次我回家，都要先给我表演一下，证明自己很会，让我夸夸她。摸摸头，对他来说，是最好的表扬。它每次都把耳朵紧紧的贴在头皮上，等着我摸。年少的孩子，不都是这样的天真烂漫吗？你一个小小的动作，就会让他满心欢喜。

赛赛是一只很有性格的狗。有些执拗，在这点，可能是像我。不都说生活在一起久了的人都会慢慢变像吗？可能我们就属于这样。他也很“犟”。父亲那时是村里的会计，家里常常人来人往，有时候他的朋友晚上来串门吃饭，吃到很晚。有的人不出来则已，一出来上厕所，洗手什么的，拍拍就开始大声汪汪叫。屋子里声音一大，它也叫。母亲觉得不太好，就出来喂他，结果吃了，还是如此。母亲让我去怪它，他只消停一分钟，就又开始。那时候小，不理解他，去使劲责怪他，可现在想起来，不正是如我一般的性格吗？

后来上了初中，一周才见一次赛赛。它正值壮年，个子变得很高大，身体强壮。家道中落，父亲一病不起，赛赛和我，突然就开了窍，懂了事。赛赛你是看透了人情冷暖吗？我看他落寞的目光，有深深的难过。别难过，那时候我安慰你。觉得你是个孩子，像我一样，咱们家的需要宽慰的孩子。现在回想起来，像那样有温暖的阳光，和父母坐在阳台上，逗着可爱的赛赛，是今生再不能重来的最美好的事情了。

只是时过境迁，我也已经长大，我清楚的知道，如若生活再重来一次，那个结局，注定不会改变，在那个时间那个境遇，仿佛注定无奈。

赛赛仿佛一下子长大，比我更快。他不再那么激动的对陌生人叫，只是对家的四周的陌生事物更加谨慎。它似乎太明白，他要守护的这个家，这些人，他太珍惜。

那时，在这个家，它也已度过了七八年光景。它的眼睛，记录着这个家的起起伏伏和欢喜忧愁。它甚至比我更有发言权，它不曾离开这个家半步。

用“忠心耿耿”这个词以不足以描述赛赛的一生，它是一辈子的，最长情的陪伴。她一辈子没有儿女，把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这个家，所以我始终无法描述她对于我们这个家的意义。她亦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可能她开始也是向往的，久而久之，居然成就了自己一生的无欲无求。平静，就是这个词，平静的脸，平静的心，就是她的全部。对于我们所有人，他是最好的倾听者。记得有一次，周末回家，那时我上高中，一个月回去一次，母亲想我难得睡个懒觉，于是她悄悄起床。隐约间，我听见母亲扫地的声音。在我们农村，每天早上都要起来扫院子，扫门前的路。我听见母亲边扫，边和谁说着话。我问，娘，这么早和谁说话？母亲说，你睡醒啦？和赛赛呀！还有谁这么早！我心里不禁怅然，想着母亲孤独又坚定的守护这个家；又心怀感激，想着赛赛不离不弃的陪伴着母亲，还有这个家；又想起赛赛，母亲一个人，它陪着她，赛赛一个人的时候，它看着家。

母亲常年在大姐家，有时家里只有赛赛。母亲委托奶奶，买馒头喂他。赛赛也老了，母亲担心他，怕他生病，没人知道，叮嘱奶奶千万别忘了给他喝水。每次回去，都给他做点好吃的，久别重逢，赛赛也已经习惯。他的确老了，却老的如释重负，一脸坦然。虽老，却和小时候一样，没有糊涂一点，耳朵好使，从来不曾听错每个家人的声音。我们每次回去，老公和女儿们，讲河南话，它从不介意，仿佛能听得懂，不亦乐乎，第一次见女儿，它仿佛心知肚明她的身份，使劲摇尾巴，女儿最怕狗，却唯独不怕赛赛。

去年十月，大姐要生老二，我们一起回老家。大姐在家等我们，女儿问，妈妈，谁在等我们？我说，你大姨。那赛赛呢？当然也在等我们，我说。嗯，我不怕赛赛。女儿说。我突然就很想赛赛了。到了家门口，下了车，我想着，赛赛一定又是先汪汪叫来迎接我们了。大姐出来帮我们拿东西，我边走边问，姐，赛赛是不是聋了？也不叫了。大姐开门，说，赛赛没了。我笑着的脸顿时僵住，心就沉了下去。向来泪浅，就偷偷转过头去抹了抹泪。再走进去，看着他的窝，是呀，没了，真像是那句，人去梁空巢也倾的心酸呐。大姐讲，母亲回去了几日，赛赛很开心，只是更加显老。母亲以为它不太舒服，怕他犯肚子，喂了点药。又给他蒸了一锅玉米面的馒头，就走了。可能母亲不会想到，这就是和赛赛最后的告别。母亲走时候叮嘱奶奶，看看他，给他喝点水。奶奶说，第二天早上，它没有叫，吃了整整一个母亲蒸的馍，去窝里睡觉了。中午，奶奶来喂兔子，赛赛在窝里没出来，也没有抬头。奶奶想，看家的狗，不会睡着的，就过去摸摸它。奶奶说，它走的很是安详，跟睡着了一样，在窝里晒着太阳，浑身暖暖的，身体上还有余温。奶奶让二叔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说，很早很早就想好，等赛赛没了，就好好安葬他，埋在房子西边的树下。它一辈子没离开过家，就永远在家门口，看着这个家吧！

赛赛走了，我们，它守护了一辈子的人，谁也没有亲手安葬它，是二叔挖了坑，奶奶说它个子大，挖了很久，埋了。我心中深深的感伤，赛赛呀赛赛，你有难过吗？没有吧，你刚见了你最想守护的人；你有遗憾吗？没有吧，你的一生，都是我无法企及的高度。剩下的，只有我们，无尽的思念和追悔了。

记得当年年幼，去同学家玩耍，同学的母亲说邻居有只狗，老了，糊涂了，见谁都咬，它主人去喂他，把主人也咬伤了，主人于是把它杀了。我很是震惊，回到家后，就告诉母亲父亲，如果赛赛有一天也老糊涂了，也把它打死，不能咬到别人。时隔快二十年，赛赛清醒，理智的活到了那一天，从未伤过任何人一丝一毫，从未给这个家添过一丁点麻烦。如今，赛赛入土为安，我忽的想起当年自己的那番话，无地自容。那怕他真的糊涂了，我要活活打死他？它不是这个家的一员吗？我要打死他，在他的垂暮之年？就如同一位年老的母亲，老了，谁也认不得了，我们就与他绝情，也不认她了吗？我为自己当年的幼稚，深深的向赛赛，表达歉意呵。

赛赛，让我再好好喊你一声吧。我眼含热泪，好好，正式的，送你一程吧。如若这是写给你唯一的纪念，我愿再添一句：忠心日月可鉴，深情似水长流。就用深情，作为你的墓志铭吧！

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