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住呼吸
如今他昏卧在床,嗅见无味的空气像团水,悄声无息流进他鼻里。他觉着那水窜过他的五脏六腑,让他的身体肿胀起来。水像鼓点一样哐哐敲打肋骨,表达窒息感。
1.
陈年路过厕所,一股味扑鼻地涌上来。他兀地屏住鼻息,收缩,让刚吸的空气横亘在鼻里,待到脚步迈开才吐出来。
陈年不是怕臭。这是一种逃避的方式,仿佛鼻子一拧,让他厌恶的东西就不影响他了一样。
你得开个排气,陈年对着厕所的门缝喊。
你开开。里边传来一女声。
陈年嘟囔着,按开钮,又不自觉屏住了。
陈年躺在沙发上,瞅见桌上那几个干瘪橘子蒙上一层灰。
屋里头许颖走出来,身后是水滑入下水道的声响。她自然地把屁股栽在陈年旁边,双腿倚在茶几上。陈年嗅着她,没闻到什么。
你倒是适应的很。陈年打开电视说着。
也没看出来有什么不一样。许颖说着,没看他。
说的对。陈年应着。伸起自己的双手看了看,又把双手放在脸上摸了摸,滑着那划过半张脸的疤痕,像抚过不规则纹路,有点痒。
她顺势接过他的手,像捧着易碎品。陈年的手关节长,指尖平整,指缝透着鲜红的嫩肉。她小心地触着,和一般人的手一样。她又看了看他的脸,眼神,气息,脸色一致,像望着一团空气。
真没不一样?
嗯。
可事实是:确实有些不一样。
也对啊。
陈年看着那女的,觉得她知晓他的心理,为他留了一大步后路,真实的确切,让他无处可循些端倪。
得承认是有点抵触,别见怪。那女的笑着说。
确实没什么好见怪。
这钱你还要不?陈年把手抽了出来。
许颖焦了陈年一眼,你觉得呢?
陈年掏出一沓钱,许颖一把接过,动作粗鲁,不如他的手。她还没起身,眼望着电视里的画面,脚尖指向门外。
陈年先起了头,走向那一把拉开大门,许颖紧随其后。
以后见。陈年笑着说。他突然觉得像超市的收银,就差句多谢下次惠顾,态度上倒也如这样诚恳自然。
女的没回头,拉上门。陈年从门关上的夹缝里捕捉到了劣质的香水味。
陈年在停尸间,望着人躺在那儿,跟睡着了一样,胸腔平整没有起伏。他嗅着,不知这里该不该全是福尔马林,或是一些不存在的尸臭。他在这儿的时候总不自觉加快呼吸。无声的时候,总是什么都不缺少。
陈年把手放在那人身上,晃了晃,想把那人叫醒。那人头一歪,像是不愿从温柔乡醒转。这家伙,倒是做的好梦。陈年笑了笑,帮他盖好白被单,伸手顺便把头扳了过来,免得这人睡了落枕。陈年看着那人,脸上光洁无瑕。触了触,甚至他还可以轻捏一下。在家属面前这样做自然不恰当,不过这里就他一个人,这是他的世界,一个为所欲为的世界。
陈年以前老想换张脸,倒不是因为脸上的瑕疵。换个精彩的人生,找些特殊的意义,例如如何生活和死去,如何享受如何陷入弥留。后来匮乏惯了,就想这样也挺好,怎么样都那样。
2.
陈年下班撞见了王晓,王晓冲他笑了。
下班了?王晓开启无谓的问话。
嗯。挺巧。
是挺巧。两人沉默了下。
喝一杯怎么样?王晓觉得不问就失了礼数,只得展现大方自然。
走。
两人去了就近酒吧。红绿的灯交旋着扭打着,带着轰隆隆的空响,无谓的人挥舞着无谓的肢体跳无谓的舞,空气是昏腥和迷乱的味道。两人就着吧台坐下,各唤了杯香槟。
那个……我就不问了,都问那个没意思。王晓说着。
嗯。陈年望着王晓的眼睑下垂,屏了下呼吸,又吐了口长气。
没事。你就做想要的就行,咱不会介意。
真不介意吗?陈年看王晓,王晓长着一张诚恳自然的脸。陈年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想着去拉拉王晓的手,或是把脸凑到王晓眼前,但很快否决了。不单是在性别上容易引起误会,而且不能失礼。王晓从不失礼,他总有着自己的规划,规划自己的时间,顺带规划别人的时候。瞅见王晓时,别人也舒服地跟着他的规划走。若是和他的拍子逆着走,怎么说都是你不对。
真不介意吗?陈年还是问了。他屏住呼吸。
当然。王晓笑了笑,自然贴切,眼神无懈可击。
那你觉得小璐介不介意?
王晓的笑僵了僵。
陈年愈加喜欢屏气。当空气在他的感知里静止不动时,事物便变得突兀立体起来,体内的鼓点咣咣敲着心口,像是强调一切的存在性,包括他自己。
王晓掏出手机点了几下。我朋友来了,先走了。
好。
香槟上来了,王晓一口没喝,走了。
陈年回了家,看着家里的杂乱,在他出门回来时都没有变化。他简单收拾了下桌面,又软卧在沙发上。手机亮起。他点开看了看,许璐打的电话。他接了起来。
喂怎么样?刚下班吗?
嗯。
那个……虽然有点尴尬,但我妈让我问下。我们家那个远房亲戚……
懂了。你报个地址。
没呢。但躺着也快不行了,我妈的本意是不咒别人,但大伙都觉着悬。
“没事,互相理解。”陈年觉着这句话挺可笑。
许璐把地址一说,话中有感动的意味。
你什么时候可以去看看?
尽量吧。陈年没给时间。他总归要找点主权。
许璐挂了电话。陈年躺在沙发上,莫名想起了小璐和他几年前的对话。陈年和小璐走在街上,他突然瞧见了条首饰,镶着红晶,挺好看。陈年脱口而出:
这宝石挺好看。
小璐看着他笑了笑,咋啦?要买给我?
陈年也笑了,感觉脸有点烧。他仿佛听见钱包腹瘪的声响。
小璐直视他的脸,神色自然,陈年感觉得到。小璐说着:不买了。我觉着丑。
虽说那仅剩一条的首饰后来找不着了,可后来的陈年给小璐买了很多条。
陈年和小璐相识于几年前,王晓凑的聚会。聚会上各个推杯换盏,各个对着各个掏心掏肺,其他的个别人像听个笑话听着,酒和餐宴静候。王晓认识所有来客,陈年仅认识王晓一个。大家各聊各的,尽量让陈年的空间被孤立,推卸责任,让王晓介绍。
王晓起身,拍了拍坐在一旁的陈年。新朋友,陈年。大伙都笑着,连陈年也笑了。陈年看着众人笑着,眼睛却没笑,用没笑的眼睛望着陈年。
王晓开始为他介绍每个人。陈年顺着早听王晓说熟的名字看过去,名字们也都看过来,这次一对对眼睛里全是逼真的和气。都商量好了似的,不打探,也不批判。
陈年要去卫生间,起身要绕过一簇一簇的人,绕了桌子大半圈,才走出屋子,他知道人们抽眼看他了,那不是和气的目光,是他们替王晓忧虑的审视,疑他身上哪里妖,把忠厚的王晓给蛊惑。陈年假定别人的恶意揣摩自己,再演回自己去答辩。
陈年照例屏住呼吸,开门放闸,看着那弧线滑入该去的地方,对他来说像是无关的一摊液体。陈年想了想,是人都要小解,都有需要,这是他和别人的共同点。不过别人不一定需要他。想通不难。
陈年上完厕所出来,撞见了小璐被一个男人按在墙角,男的伏上小璐脖颈说着什么,小璐面无表情,正好看向面无表情的陈年。
陈年觉得不相干,打算走过二人。小璐却发了话,开口直指陈年。陈年,我认得你。语气不像是被按在墙上。
陈年转身,觉得有麻烦发生。男人果真回头,看着陈年的疤痕,脸上特意摆出敌意,给自己鼓劲。你是哪个?
我?这话问的陈年也疑惑了。从存在上说我是哪个?陈年想了想说:
我是人。
这番话严肃且专注,中肯且可考量,但小璐还是捂了嘴。
那人脸上露出愠怒,但随后对这没头没脑的回答先露了怯,仿佛看见陈年背后的怨灵恶海。他转身离去,没回头,显得豪壮。
你这人很有意思。小璐看着他说,神色自然,
陈年感觉得到。
为什么这么说?
感觉。
瞧见我这脸还有感觉?陈年身体和灵魂都放松,嘴角上扬问着。
怎地没有?就感觉那样啊。什么事也就那样。
陈年觉得有理。陈年想和这个女的过一辈子。
3.
小璐把头俯下去点烟,打火机“嗒”一响,火苗高高蹿着,像条饿了几个月的舌头,呜地添上来。
小璐屏着烟气,空落落的,像是没有吸过。过会儿又吐出来,鼻口冒着两尾灰云。她感觉到肺部变成蜡黄的石雕,风化着腐朽,皱败战栗起来。她觉着自己该死了,眼一闭,腿一伸,鼻息要停,屏住呼吸。灵魂像是要飘去哪,实实地踩在高处,接着又猛地一沉坠落下去。她醒了过来。
梦里死的不是小璐,估摸的是小璐死于肺癌的母亲。
小璐并没有为此对烟有什么抗拒。正如她从来不介意陈年一样。
陈年和小璐在家里。陈年杵在窗前,望着外边的楼宇,或是看不见的云。
小璐唤着陈年,该吃饭了。
小璐知晓陈年。他很常丧失一些节奏感,比如踏上扶手电梯时难以决定步伐,在宴会上前几分钟无法自处安置,多人对话时沉默寡言,望东西时会忘却时间。这时就需要一些外来的因素摄入,帮陈年重塑生活的节奏感。例如小璐叫了声陈年。
小璐和陈年都会做饭。陈年会做饭实属逼不得已,小璐则是在厨艺上有着依恋感。两人处了几年,渐渐摸清了生活的分工合作。例如小璐去做饭,陈年收拾厨余。小璐打扫客厅,陈年就去打扫厕所。到了如今两人习以为常,各自做着各自的事,互相的事绝不掺和。一人病了,也没有代工的意思。几年下来后,两人划清界限,依旧爱着彼此。
陈年坐下,吃饭。小璐望着自己做的大虾沙拉,牛肉面,萝卜汤,发觉没有鲜明的成就感。
“工作如何?”
“挺顺利。”小璐是编剧。
“我也还好。”
两人低头,闷声不响吃午饭。两人时而相互询问彼此间的生活境况,如果其中一人有困难,都是自己解决,另一个人则负责给予适时鼓励和肯定。
“王晓又拉了局,你还不去?”
“不了吧。”陈年觉着这样少生事。
“那我去不?”
“随你。”
小璐看着陈年,学他一样屏住呼吸。
“不开心了?”
“还没。”小璐说着。“你去,我去。”
陈年苦笑。
“咱们这样好吗?”
“怎么不好了?”
“怪。觉得生活怪,怪得稀疏平常,怪得自然,怪得不像是自己的。”
“不都说好了吗?”陈年望着小璐。
小璐愣神,忘了呼吸。陈年的脸孔和在这空间的存在感突兀放大,陈年是陈年,他就坐在那,她却有点不认得他了。也不认得自己。
“没有。”
“有。”
“什么时候的事?”
“以前。”
“我不记得了。”小璐喃喃。
“那现在记得了。”陈年心底冒出火气,不知是觉着小璐无理取闹,还是自己的各方面。奇怪的身份,奇怪的脸,奇怪的自己,以至于衍生联想,非平常的举动是触怒与挑衅,他要夺回权利。
小璐起身,屏着呼吸,让胸口停止起伏,像机器人一样恒常地走向门外。陈年也止了呼吸,两人像是谦让,让空气自主繁衍,二人退下舞台。陈年望着小璐离去。她比我快,不然该是我先走的。陈年计较这点。
两人分居了一段时间。没有争端,没有谩骂争吵,两方平静地像诡异辩论,各持一方,各有论点立场,各自憋着成堆论述,但最后选择散会。不宣泄的其他方法是不宣泄,理智的方法是保持彻底理智——距离,时间。放下争端,然后恢复身份。你当我的男友,我当你的女友,合约签订,随时可以毁约。不过两人放不下面,都想着做些事,像年轻愚蠢的情侣一样——证明对方爱自己。
陈年率先发难。他走到酒吧,愚蠢地灌醉自己,拉着过路的女人无礼喧闹,人们静观看戏。过路人叫许颖,瞧见他那慑人的脸和行为没有惊乱,而是把他带回了家。陈年酣醉中瞧见了停尸间的一张张脸,像是和他捉迷藏,屏住呼吸让他来找。陈年突然也忘了如何呼吸,手脚像溺水一样沉入,渴望着什么。陈年抓住许颖像抓住浮木,他需要。
小璐起身,呆站着望向窗外。床侧的王晓换了衣服,唤了声小璐。
小璐回过神,觉着自己越来越像陈年了。
“怎么了?”王晓看向小璐,眼底全是温柔。
“没事。”
王晓在情人方面是完美的。完美的眼神,恰到好处的关怀。小璐看着王晓,感觉到他的细腻,让人生不起道德上的厌恶,一切都理所当然地跟着他走。
“一会儿我要去工作了。”
“嗯,那我咋办?”
“坐我车吧,我捎带你一程。”
小璐跟着王晓上了车。上车前她犹豫了下,选择了后座。
一路无话。小璐看着王晓的侧脸。面目方正,眼眉浓厚,任谁想到恶意的揣摩?任谁觉着王晓的妖?
“以后不要再找我了。”小璐说着。
王晓没回头。
小璐突然想着陈年,想着自己怎么会瞧见这么个人?想着想着又觉得愧疚。愧疚不是源于时隔几年又找了王晓,而是自己笃定着陈年不敢做出什么。“他怎么敢?”这个想法让她觉着自己不配做人,仿佛自己才敢,事情才合情合理。她要去道歉,为的是自己的居高临下。
王晓是小有名气的导演,认识他的无不是朋友,瞧见他的无不可以加入他的讨论。王晓在几年前遇见小璐,起初不以为意。直到偶然得知陈年和小璐的事情,心底却滋生了些枝节,想着陈年的模样,突然有了恶意和戏谑。
王晓找到了小璐,拉着她去了酒吧,名义上是谈合作。王晓手拉着小璐,提起了陈年。
“陈年这人老实。我见过几次,觉得一见如故。我特别欣赏你,欣赏你的各方面。”
剧本方面我觉得没问题,如果就这样沉落就太可惜了。一切都可以商量对吧?我觉得你很有戏。说着王晓摸上小璐的腰肢。
小璐并不是非说要那剧本。她觉着一切都没什么意思,学母亲吸烟没什么意思,剧本没什么意思,这举动也没什么意思。一切都是这样,最后就是那样。梦里的她就那么死了,死的轻落落的,也就是那样。她看着王晓摸自己的手,又摸自己的腰,却没什么意外感。
摸就摸吧。小璐心想。她屏住呼吸。
4.
王晓单独开车驶到陈年住处。对于王晓来说,特意邀请陈年完全不重要,但有违他的行为。陈年以工作为由拒绝,王晓也趁势下台:那我载你去。话到这份上了,陈年也只能上了车,不过他也坐了后座,至少被问话的机会少了许多。
陈年瞧见车后座底下隐隐有红光。他拾起一看,面熟的很。他几年来没有发觉小璐脖上多了件首饰,没有发觉是那唯一的一条,唯一发觉的是它出现在王晓的车后座。
怎么偏偏在这车后座。陈年攥着宝石,宝石冰凉,像停尸间的体温。
陈年到了地点,打给许颖,半响,对面通了。
来的正好,亲戚走了。许颖公事公办地说着。
我和你说过我的脸没?
啊?
这张脸就是被人用刀划的。不知道是谁,不知道为什么。我甚至想过是王晓干的,但在那之前我根本不认识这人,这是我可悲的、徒劳的幻想,或许曾经不那么明显,但现在就在我脑里散不去。你不用知道王晓是谁,也不用知道为什么我有这幻想,不重要。我的脸莫名奇妙被人划了,接着我的人生也变得莫名奇妙起来。我想着这事也不重要,其实到了现在也不重要。我和你的事不重要,小璐干了什么不重要,就该没什么事是重要的。
我理解你的感受。许颖的语气温柔起来。或许我没那么理解吧,但或许你现在回家,睡一觉,也许会活的更好一点。
陈年沉默。或许吧,或许你是对的。
陈年又问着,你亲戚在哪?
陈年拖着尸体送到了停尸间。停尸间的空气缓缓流动,他听着自己耳朵的耳鸣。
陈年看着陌生的脸,陌生的眼睛闭着,睡着了一样。陈年把尸体送去安置后,空出的架床就在那儿。
陈年躺了上去,像个死人一样躺了上去。他为自己盖了白单,闭上眼,像在家里的床上睡觉一样。
陈年想着那颗宝石,想着餐宴里自我幻想的恶意揣摩和答辩,想着小璐,脑子又乱了节奏感。一切都会是那样,许颖是那样,小璐也是那样,都会是那样。那就这样吧。
如今他昏卧在床,眼睛蒙上灰。他嗅见无味的空气像团水,悄声无息地流进他鼻里。他觉着那水窜过他的五脏六腑,让他的身体肿胀起来。水像鼓点一样哐哐敲打肋骨,身体表达窒息感。
他屏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