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家家

外婆离开我们一周年了。我时常想念她。

当初我妈生我之后工作忙没时间带，奶奶看到是个女孩，准备把我带回乡下去养。
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小城里，这种情况太过寻常。但我妈坚决不同意，至今我仍觉得这是她做的最正确的决定，恩同再造。

已经带着我表哥的外婆于是提前办理了退休，一起来照顾我。

在我们的方言里，外婆被叫做“家家”。

家是一个温暖的字眼，而对于被家家一手带大的我来说，家家这个称呼，就是双倍的温暖。

以前我最常说的话是：“我到我家家屋去吃饭”、“我到我家家屋去玩”。除了上学之外，基本上有一大半的时间是和家家在一起。

家家的一生，颇多波折。
父母生下她后，或许是觉得孩子太多养不活，于是把她送给另外一户没有子女的人家。
好在养父母十分厚道，视她如珍宝，在那个年代还让她念了几年私塾。
嫁人之后，第一个和最小的孩子没有保住，只得兄妹三人。
四十多岁，因感冒去医院看病，但医生没有做皮试就直接给她打了青霉素，导致双耳失聪。
小城市抬头不见低头见，医生是熟人，也不好追究责任，就此不了了之。

然而我从未听她抱怨过什么。

她最后仍残存了一些听力，我们大声跟她说话能听见，其他人随意聊天，发现她有时也能明白，原来是看懂了唇语。
而且她识字，太复杂的句子，我们可以写下来给她看。

她一直喜欢学习，每天外公都要去买报纸，回来他俩一起看，遇到不认识的就翻字典。平时也爱看电视，那时候电视很少有字幕，我每次想找些有字幕的片子，她都说没关系，能看懂。

有一次她拿了一个字来问我什么意思，我一看，是“囧”字，心想，这该怎么解释？拿笔画了一张耷拉着眼的圆脸，又照着做了个鬼脸，她瞬间秒懂，我俩哈哈大笑。

有时朋友们来玩，我会告诉她们，我家家耳朵听不见，所以和她说话要大声一些，不过，她什么都懂。

我从来没有“我家家是个残疾人”、“残疾人很多事做不了”的概念，因为她总是做得比我们好，一直在照顾我们。

小时候我以为大人都是她这样的，后来见到我奶奶，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巨大。有的人或许生理上有缺陷，但依然有开明的思想和高贵的品性。有的人看起来健康， 内里却愚昧荒凉。

或许是因为爱读书的原因，她做的很多事都和我们这里大多数老人不一样。

我们的日子还算小康，每次买了什么东西给她，她一定要拿一些好的送给养父母那边的兄弟姊妹，以至于我们有时不得不事先拆掉食物或者衣服的包装吊牌。

从来没有受重男轻女的风俗影响，反而因为我是唯一的外孙女而更加宠溺。

每天要把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左邻右舍几十年和和睦睦，有时聚在一起，用八宝粥的易拉盖做筹码打打麻将和字牌。

从来不爱麻烦别人，能自己做的绝不让我们动手，而且，特别能忍痛。

因为日常辛劳，她的脊椎很早之前就开始变形，本来163的个子也变矮了，但她总是尽力挺直身板，在同龄的老太太已经弯成拱桥的时候，她还是精神抖擞的忙着做饭、洗碗、洗衣服、帮着舅舅照顾我小侄儿。

后来她说疼，我妈带她去拍片子，医生看到吓了一跳，说都已经变形成这样，怎么才来？问她只说自己之前不觉得疼，其实是怕生病要人照顾，耽误我们工作。

要她住院治疗，她不肯，硬说自己没事，实在疼得受不了住了几天就吵着要回家，说是不习惯医院，我们知道她心疼钱，告诉她有医保，单位会报销，她仍然坚持，单位的钱也是钱， 怎么能乱花！

后来医生觉得情况稳定，同意她出院，我们要她好好卧床休息，可她不肯，能起来就要做事。
我买了一双全包指的手套给她，她说这种手指头不能分开，不好干活，我心想， 要就是这种效果啊。

她从来没有问我们要过什么，过年给她红包，总是一再退回，我藏到她床垫下，回家却发现在自己包里，
一给她买东西就说我们乱花钱，可她和邻居们聊天的时候，也会带着几分骄傲的口气说，总叫他们不要乱买，我一个老人用什么，就是不听！！

我很少看见她哭。当年我去外地读大学，头一回离开她很久，我妈打电话告诉我家家廋了很多，还经常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流泪。寒假回家，我们一见面就抱着哭了很久。

后来同龄的朋友相继结婚生子，她也着急，却总是说你什么都好，怎么就碰不到一个好对象呢？
虽然也催我嫁人，但从来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说要求不要这么高，和谁结婚都一样，感情是可以培养的这样的话。

她病得很重的时候，还在担心我，我一度曾经想过，要不要找个人来给她看看，让她安心？后来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知道她最想看到的是我真的过得幸福。

我很感谢这么多年，是家家陪着我，让我看到人性中各种美好闪光的东西。
所以后来，我看到“拥有好的特质的人，往往拥有所有好的特质”这句话的时候，眼前浮现的，就是我家家的身影。

而她也通过行动告诉我，不管环境或者其他人怎么样，我们都可以选择成为自己喜欢的样子。

我会一直记着那些过往的幸福时光，努力让自己越来越好，加油！

怀念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