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记论】 太史公的生死难题——张耳陈馀之反目
秦末群雄逐鹿,张耳、陈馀亦乘时起,叱咤河北,忽忽数年间即由布衣至王侯,名扬天下,声振海内。二人初为刎颈交,终反目成仇,相攻相杀,至死方休。此一公案,后世聚讼纷纭。太史公叙完张、陈事迹,也对这番巨变茫然不解:“何乡者相慕用之诚,后相倍之戾也!岂非以势利交哉?”这个疑问,后来到了班固笔下就成了结论。于是作为势利之交的典型,张耳、陈馀被钉上了《汉书》的耻辱柱。
不过,依在下浅见,以“势利”责此二人,未免太过。势利之交者,势衰则交薄,利尽则交灭。张、陈友情的破裂却并非由此,而是另有所本。
当时,张耳与赵王歇被秦将章邯、王离围困在巨鹿城中,粮少兵微,旦暮且死。城外,陈馀虽北收常山军,得数万众,却仍自度兵少,不敢进,与诸侯军一同坐观壁上数月。张耳大怒,使张黡、陈泽往责陈馀以“俱死立信”之义。但陈馀认为俱死无益,想留存己身和现有兵力,图谋为张耳复仇。他拗不过张黡、陈泽强求,予兵五千令其先薄秦阵,果然一触即全灭,黡、泽亦战没。
后幸赖楚军死斗之功,巨鹿围解。张耳、陈馀劫后重逢,互相指摘。张耳且以为张黡、陈泽死于馀手。馀不堪责问,推将印于耳,耳受之。从此二人分道扬镳,再见时已为敌我。汉、赵井陉一战,陈馀军破,授首泜水之上。张耳亦于两年后匆匆谢世。
挚友如张耳、陈馀者,也有决裂的一日,这给当时的世道人心带来了混乱。蒯通劝韩信背汉,就以张、陈之事为例,说明人心难测、刘邦的恩义不足恃。
可以同患难,不能共富贵,此原系人间常有事。张、陈交恶,令人感概的地方还在于,他俩自以为肝胆互照、相交莫逆,却直到大难临头方知彼此的生死观大相径庭。
从巨鹿之围中的表现看,张耳、陈馀皆重“死”。张耳觉得,既为生死交,理应临难共死,如此才大义无亏,死得其所;而依陈馀之见,死为易事,报仇实难,与其浪死,忍辱雪耻方为报答友朋之道。可见,虽然都以“死”为重,但他俩对怎样才算死得有意义,看法大不同。这原本无可厚非。但吊诡的是,此刻他俩的想法都与其初心违异。
昔日,张、陈为避秦搜捕,更名改姓,同为陈之里监门。里吏尝因事生隙,鞭笞陈馀。馀欲起而相抗,为张耳所阻。吏去后,张耳数落陈馀,曰:“始吾与公言何如?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馀然之。
所以,陈馀不明白,他不愿浪死巨鹿城下,实乃遵从张耳当日之教,为何张耳前教之忍辱,后又必责以俱死?而张耳也无法理解,陈馀本非贪生之辈,又为何宁可作壁上观,却不愿与其俱死全信呢?看来在巨鹿之围中,张、陈都是凭着前事预计对方的行动,盘算落空,都以为对方变心,于是不肯相谅。真所谓,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死生事大,我们把前述巨鹿、里间二事结合在一块看,也可见人心到底有多复杂。
我读《史记》诸纪传,隐隐觉得有一主线伏于其中,此即太史公的生死观。在著名的《报任安书》里,他写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由此可见他对于死亡意义的看重。其为李陵辩护,遭宫刑之厄,忍辱含垢,发愤著史,自是对韩信、孙膑、勾践等同类人物每多赞语。但同时他又不遗余力地讴歌了子寿、贯高、田横、豫让等一大批舍生的义士。他在为这两种人作传时,都把自己对于死亡的深邃理解蕴藏其中,常常将传主的事迹渲染得感人肺腑、催人泪下。
太史公的生死观,要属在《季布栾布列传》中阐发得最清楚。
季布原系项羽麾下勇士,汉兴后,为逃脱刑戮,他甘愿为人奴而不死,后终为汉之名将。太史公说他必自负其才,故受辱而不羞,是所谓“贤者诚重其死”,而那些受到折辱即感慨自杀的人,根本算不上勇敢。
汉枭栾布故主彭越之首,布独哭而祠之,高祖胁之以鼎镬,布趣汤如归者,且义正辞严,力辩彭越之不反,终于转圜帝心。太史公赞他知死得其所,慷慨轻生,虽往古烈士,亦无以复加。
季布、栾布被合于一传,太史公既崇敬前者的忍辱负重,又仰慕后者的轻生重义。只是,他没有告诉我们,如果有一天在季、栾这样的人中间,因死亡之事发生了冲突,究竟应该如何分辨其是非?在他笔下,有的只是公孙杵舀赴死、程婴忍辱存身,共保赵氏孤儿的同心协力。张耳、陈馀之事,固在其料中,但虽在其料中却终不可解。所以,他评价张、陈之反目,感慨虽多,却并不深刻,更有回避自我思想矛盾的嫌疑。班固作同一列传,亦不过因循旧说,斩钉截铁处尤显诞妄。
当然,太史公这一难题,也是人类的共同难题。张耳、陈馀对于死亡的看法,实与季布、栾布无异。但季、栾流芳百世,他俩却遗臭万年。时也命也,复何言哉!我想,若非遇到喋血巨鹿这样的考验,他们的友情应该可以维系终生吧。而所谓悲剧,不就是错不在人,而人之美好却被生生毁灭么!
张耳、陈馀这对生死冤家,恐怕怎么也不会料到身后会合入一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由着司马迁、班固的史笔,千秋万载、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