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少年,但我读了《少年台湾》
蒋勋在扉页说,这本书合起来,就可以背起背包准备出发。他没有说该从哪里出发,又该去哪里,我跟着少年的脚步,竟然走到了记忆深处的小城。
“所以那个夏日的小镇是你初初成长的记忆吧。仿佛一把冰凉的剪刀,沿着温热赤裸的肉体剪去。她感觉到剪刀冷冷地贴着肉,贴着颈脖和肩窝,微微地酥痒冰凉。”——摘一段少年白河。
是的,这也是那个夏日小城我初初成长的记忆。
母亲用扁扁的画粉,在粉色布料上画出几条线,觉得不确定,又拿起来在我身上比一比。量身的尺子和电视里私塾先生惩罚学生的戒尺一般,中间厚两边薄,她在我身上比比划划,终于确定,将布料对齐摆好,一剪刀下去,只听到“咔嚓咔嚓”金属和布料铰剪的声音,像极了我的颈脖和肩窝感受到的酥痒冰凉。
粉布被她剪成了一个人形,有领口,有两肩,有对襟的胸口,她将多余的布料拿起来,左看右看,又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剪了两个圆。把剪好的布料放在桌旁,她抠起桌面中间的板,拿出里面漆黑的缝纫机,两端银色的转轮已磨得发亮。桌子底下是个半圆的肚子,中间有块灵活的小圆板,她的手伸进去,掏出一卷白色的线放在机身轴上,牵出线头穿进针孔。
一切准备就绪,她坐在缝纫机前,调整好距离,又检查一遍线卷有没有放好,才将放在一旁剪好的布料小心翼翼拿起,放在针下。脚已经放上踏板,要开始了,她歪着头,右手负责将布料推到针下,左手食指和中指在针的两边固定布料,防止针脚走偏。“咯噔咯噔”,老掉牙的缝纫机就在她的脚下运作起来,针在“嗒嗒嗒”声中留下一排细密的脚印。
然后,我有了一套帅气的粉色小西装,和西装配套的小马甲还有两朵蝴蝶结,是她用多裁剪出的两个圆做的。多少年过去了,她认真看针尖跳跃的眼神在我脑海里依然活灵活现,除了梦想,还有爱。
要说在这场满满的爱里唯一的副作用,大概是自从有了小西装,我越发爱在洗完头发之后不擦干,将湿漉漉的发丝梳成光溜溜的三七分,再穿上小皮鞋,就这么在院子里溜达,罢了还不忘将一只脚踩在大门口的树桩上,手托下巴,对着楼下同龄小男孩甩一个骚包的表情,说:我帅不帅?
不过四五岁的年纪,总为此感冒,她怎么说我都不听,小孩子的固执真是不可理喻。她拿起那把量布的尺子朝我手心打下,“啪嗒”,那种痛,像剪刀贴着肉裁剪时的害怕终于落了地。
我非少年,但我读了《少年台湾》,跟着少年回到那年夏日我成长的小城,仔细看了母亲年轻时的模样。别再说什么到不了的地方是远方,回不去的地方是故乡。在这广阔的天地间,既能出发又能到达的地方,只有故乡。
当我衰老时,看着岛屿少年走过,依然意气风发蒋勋的少年,大约不是指一个人,而是一种小心紧握却阻止不了时光流逝的忧愁。
集集,水里,南王,望安,白河,野银,九份,月眉,当我合上这本书,才不会去计较它们究竟代表着一个地方还是一段时光。
橄榄树下的黄猫,彩色粉蝶,村落巷弄中奔跑的鞭敖夫,陆地和海洋连接的线,忧郁的妇人都不偏不倚地映照着我的岁月——窗前悠悠静淌的河流,水面波光粼粼的跃动,风吹过竹林带来的阵阵叶香,青瓦上袅袅升起的蓝色炊烟,树林里布谷鸟“布谷布谷”的欢唱,姐姐墨水瓶里盛开的玫瑰,栏杆上倒挂的牵牛,躲在竹林背后的月亮,羊肠小道上奔跑的乔乔,大山与天空的交界,稻田里孤独的老人。
年少时走过的路,无论何时忆起,纵然我非少年,依然可以如当年般意气风发。
文 I 姜一止
2017/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