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煜《相见欢》
(一)
胡程程进杜公馆的时候才刚刚十六岁,兄长对她说的是表姨母病重,想见见她。但其实是胡家收了杜家的五百大洋,就这样把她给卖了。彼时,杜太太正与杜家少爷杜丰年胶着着,杜少爷迷上了上海滩有名的交际花胭脂,甚至扬言要娶她过门。杜太太怒火攻心,病了好几天,可是儿子就跟走火入魔似得,她只好用最古老的办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将自己乡下表姐的女儿迎进了门。她表姐嫁入当地的名门望族,她想着这样家族出来的女儿家,一定有能力管好自己的丈夫,协助她打理杜家。
等胡程程明白自己处境的时候,杜少爷正在房间发大火。他母亲将他和胡程程关在了一个屋里,这个乡下妇女,她不会明白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对爱情的执着,能想到的也不过是如此粗鄙的办法。
房间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不该砸的也砸了,床上一片凌乱,胡程程不知道自己是害怕还是悲伤,只是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她看着杜少爷,想的是这个人以后就是我的丈夫了吗,原来我们胡家已经不济到需要将我嫁入这样的人家才能度日了。
她受的是旧式教育,哪怕有满腹经纶,可骨子依然遵循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思想。等杜少爷发泄完了之后,她俯下身开始收拾房间,一边收拾一边想:“不管怎么说,这个男人以后都是我的丈夫了,且好好的吧。”
杜少爷累了就瘫在床上开始睡觉,在他眼里,胡程程就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乡下姑娘,他连和她说话的欲望都没有。
可是胡程程睡不着,这个陌生的地方,这个陌生的男人让她感到无边的落寞,她打开窗,月光照在她脸上,使得她清秀的脸更显惨白,看着外面影影绰绰的树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胡家也曾是大户人家,只是双亲去世后,就一年不如一年了,兄长不通庶务,家里每况愈下,而今居然需要与杜家联姻。
如果父亲还在世,是看不上这样的人家的,靠着贩卖鸦片发家,在上海滩置了豪宅,就以为自己是名门贵族了。家里又是这般乌烟瘴气,这位表姨母她也是略有耳闻的,出嫁前就是有名的泼妇。嫁人后愈加变本加厉,杜老爷不堪其扰,听说两个人早就分居了,如今就她和儿子住在一起。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和交际花胭脂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当时杜丰年已经半个月没有回家,杜太太每天都喊心口疼,还责怪胡程程留不住自己的丈夫,脱口而出“名门望族家的女儿还不如一个交际花”。
胡程程并不在乎杜丰年回不回家,不回家她还自在一些,但她在乎那句“名门望族的女儿还不如一个交际花”。她不能叫父母丢脸,他们胡家再不济,也不该被人如此轻视。于是她去百乐门找了胭脂,她要看看这个将杜丰年迷倒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你来找我,是要让我劝杜少爷回去?”胭脂知道这个女人就是杜少爷的新婚妻子,她在杜公馆的门口远远见过一次,不过她不在乎,她知道男人都爱野花不爱家花。
胡程程却摇摇头,说:“不是的,他回不回去是他的事,和你没关系。我就是想看看你。”
“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
(二)
胭脂失眠了,其实她睡眠本来就不好,可这是第一次,因为一个女人,她失眠了。她16岁就开始在百乐门登台捧过她的老板不计其数,可是杜丰年是个例外。他不是捧她,他是真爱她。在她20岁的年纪,遇到了这个白纸一样的少年,她以为命运之神终于眷顾了她,可是,胡程程出现了。
她穿着桃红色的旗袍,不施粉黛,简单的披着长发,笑靥如花的看着她,说:“他回不回去是他的事,和你没关系。我就是想看看你。你真好看,好看极了。”
她见过很多原配,对着她无一不是面目狰狞,出口伤人,唯有这一位,看着她只是笑,然后夸她好看,是打心眼的夸她,胭脂分辨得出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假意。
杜丰年就睡在身畔,如玉的容颜,俊俏的眉眼,她用手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脸,他的眼,他的眉,这个少年,应该有那样一个清水芙蓉般的妻子才相衬的。
“你走吧,你的钱已经用完了,你母亲不会再给你钱,你的父亲也是早就不管你们了的。我不可能花钱养你的,杜少年。”于是,胭脂在次日大早,就把这位养尊处优的少年赶回了家。
杜丰年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这次没有砸任何东西,很安静,安静的有些渗人,胡程程进房间的时候,就看见杜丰年整个人都躲在被子里,她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慢慢的拉开被窝,只看到这个少年泪流满面,一双桃花眼悲伤的叫人心疼。
“有人欺负你了吗?”胡程程柔声问道。
杜丰年不理她,又把自己闷进了被窝里,胡程程暗自揣测是不是自己去找胭脂的事情,导致他们两闹矛盾了。杜大少爷在房间里待了整整一天,滴水未进,胡程程又一次去找胭脂,这一次她笑不出来了,带着愁容问道:“你不要他了吗?”
“他本来就不是我的。”胭脂每见一次胡程程就会厌恶自己一次,在这个女孩子面前,她自惭形秽。
“他爱你。”胡程程强调。
胭脂轻笑,“他不爱我,小姑娘,你会懂的,他根本就不爱我,他只是想摆脱他母亲的掌控。”
胡程程很快就懂了,因为杜太太病逝了,就在一个悄无声息的晚上,突发心脏病去世了。没人再约束这位大少爷,处理完母亲的后事,他就彻底失了踪影,天天泡在风月场。胡程程却觉得这样也挺好,家里就剩她和几个佣人,没人打扰她,她从未活的这样逍遥自在过。
可惜,这样的逍遥日子也就过了半个月,胭脂上门来拜访,打破的一切的宁静。
“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来杜公馆呢。”胭脂很紧张,拿着茶杯的手微微抖动,胡程程感觉到了,但她不知道胭脂为什么会紧张。
“你要不要吃饼干?”胡程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客气的招呼着。胭脂摇摇头,放下茶杯,“我来找你,是有一件事,说起来却又有些难堪,或许本不该我来说的……”
胭脂弯弯绕绕说了一大通,却没有一句在重点上,胡程程却极有耐心的看着她,也不打断她,胭脂沉默了片刻,继续说:“是杜公子,他最近搭上了一位交际花,被她迷得七荤八素,两个人时常出入赌场,我怕这样下去……他不该这样堕落的,杜夫人,你明白吗?他,他是很好的人,不该如此。”
胡程程第一反应却是,时常出入赌场,这只怕金山银山都不够挥霍的。自动把交际花的事忽略了,甚至也根本就不在乎杜丰年是否堕落。想到此,她又觉得自己实在理智的可怕,尤其是与胭脂一比较,她对杜丰年实在是无情。
“你很爱他吧?”胡程程问道。
胭脂苦笑,“像我们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说爱的。”
(三)
胡程程在赌场找到杜丰年的时候,他已经把所有的家当都输光了,还欠了一大笔钱,赌场再不肯借钱给他,可对一个输红了眼的人来说,只剩下最原始的欲望,其他的都不在眼里了。所以胡程程看到的就是一个疯狂的赌徒,求着让赌场借钱给他。
赌场的负责人是一个叫王三湖的中年男人,他有着一张猴脸,永远都是笑眯眯的模样,站在杜丰年面前,一个字一个字慢吞吞地说:“杜公子借钱自然是不敢不借的,只不过么,赌场有赌场的规矩。要么这样吧,今天我心情好,你呢,只要从我这里爬过去,我个人再借你100大洋。”说着他张开了腿,指了指自己的裆下。
杜丰年看了王三湖一眼,慢慢的弯下了膝盖,咚一声就跪在了他面前,正要低头的时候,胡程程一把拉住了他,说:“不要求他,你要赌,我陪你,我给你钱。”
“你来这里做什么?”看到胡程程,杜丰年总算恢复了一丝理智,想到他堂堂七尺男儿,差点在妻子面前去爬别人的裤裆,就觉得难堪。
“你不是要赌吗?那就赌我吧,你输了,我就归他。”胡程程指着王三湖,王三湖也正在打量她,意味深长的说:“小娘们够劲,这个赌注我接受。”
杜丰年却拉着胡程程头也不回的跑出了赌场,两个人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没有力气,胡程程这才发现自己的皮鞋都掉了一只,两个人靠着墙大口喘气,然后胡程程开始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我刚才真的怕死了。”
杜丰年一把抱住了她,是这个女人,她的结发妻子,在他即将迈入深渊的时候,把他拉了回来。
“对不起,对不起!”他说完这句话,胡程程哭的更厉害了,“我好怕,好怕你会真的把我当成赌注给输了。”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当时她也在赌,她赌的就是他还有一丝尚存的人性。幸好,她赌赢了,幸好,他没有让她失望。
“以后,我都改了。”他说的很轻很轻,可胡程程还是听到了。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鼻涕,露出少女般灿烂的笑,说:“我知道你是好的,你有你的好。”不然,胭脂不会如此对你念念不忘啊,他想着。如果没有胭脂,这一刻也不会发生,可她却犹豫了,她不想让他知道这一切。
“上天会原谅我的吧,我只是想和他好好过日子。”胡程程心想。
杜丰年背着她走了十公里的路,才终于到了杜公馆,到家的时候天都黑了。两个人都累得瘫在床上,动也不想动。底下的佣人看到少年和夫人一起回来,都惊奇不已。
“你看到张妈的表情了没有,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真是好玩。”杜丰年调侃道。
胡程程大笑,“还有小翠也是,我看她惊得嘴巴都能塞进一个桃子了。”
这时窗外的月光照进房间,胡程程伸出手想要捕捉一丝光亮,杜丰年不解的看着她的举动,胡程程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我第一天来到杜公馆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月光,照在我身上,我想起了我的父亲和母亲。我觉得我的人生就和月光一样,惨白,绝望……”
“所以,你后悔了吗?”
“后悔吗?没考虑过。”
“以后都不需要考虑了。”
(四)
第二天下午,两个人坐在院子里喝下午茶,胡程程在念宋词,杜丰年在修剪玫瑰,可惜这温暖的画面却也只维持了片刻。王三湖和他的手下拿着一堆欠条找上了门,杜丰年这才意识到,杜家这些年早就被他掏空了,他和他母亲一直坐吃山空,如今最值钱的也不过这套房子。
“要么就把房子给我们,要么就把你老婆卖了,你选一个。”王三湖像饿狼似的盯着胡程程,这让杜丰年感到愤怒,他将胡程程护在身后,说:“给我三天时间,我把钱还给你。”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的父亲,他父亲十年前就和他母亲分居了,如今和二姨太住在一起,还有两个八岁的孩子。这几年,他们谁也没有找过谁,乍然上门,却是为了钱的事,他觉得实在难堪至极。
“这些年你的荒唐事我都知道,不过你母亲不让我管你的事,她觉得她能搞定。只是没想到,她不但没把事情搞定,还把自己给耗死了。丰年啊,我不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知道的。可曾经,我也对你寄予了很大的希望。若不是你妈实在太过于彪悍,当年我也不至于搬出去
,对你,我是有愧的,可我老了,杜家也早就不是以前了。你知道的,这几年一直在禁烟,我的鸦片馆都被关了。如今也不过是靠着你二妈的嫁妆做一些小买卖,勉强度日罢了。不过,再如何,你都是我的儿子,我这里永远有你的一席之地。”
杜老爷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话,归根结底不过的一句话,钱我是没有的了,如果你们没地方去,可以搬过来住。
三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两个人想尽各种办法,都筹不到钱,胡程程甚至想求助胡家,可她知道胡家的情况未必比他们好。就在二人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个电话打进了杜公馆,指名要找杜夫人。
胡程程狐疑的拿起电话,对面想起熟悉的声音,“杜少奶奶,我是胭脂,你不要说话,听我说。下午你找个时间到我这里来,不要让杜少爷知道。求你,一定要过来。”
胡程程本不想再和这个女人有任何交集了,可对方这样说,她却又拒绝不得,这是她欠她的。下午,她借口出去买点东西,做人力车到了胭脂住的公寓。
胭脂看到胡程程到来,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说:“我真怕你不会过来。”她一边说一边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胡程程。
“这是什么?”胡程程接过信封,胭脂示意她打开,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胡程程想要还给她,胭脂看穿了她的心思,拉住了她的手,“这本来就是你们的钱。你知道吗,就在杜太太去世的第三天,他找上门了,将这一沓钱甩在我的脸上,对我说他现在有钱了,再没人管着他了,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就要什么样的女人,想要几个女人就要几个女人。这笔钱,我一分没动,一直放着,就等找个合适的机会还给你们。”
胡程程的思绪却被拉到了那日,胭脂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踏入杜公馆,那个时候她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走进去的,又是带着什么样的感情对她说的那些话。她说,他不该这样堕落的,他是很好的人,不该如此。她明明爱的那么深,却又可以说放就放,明明被他误解,伤害,却一次又一次的帮助他。
胡程程拿着钱回到家,家里已经被搬空了,王三湖等不到第三天了,他再不肯给他们任何时间。虽然有胭脂给的这笔钱,却还是不够的,倒不如留着以后过日子。这一次,胡程程依旧选择了沉默,一句没提胭脂。
(五)
他们终究还是搬进了杜老爷的家,两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根本就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杜老爷对二人的到来并不显得特别热忱,但也不算冷漠,就说了一句:“来了也好,一家人总是要整整齐齐的。”
大概是受够了杜太太那样泼辣任性的性格,杜老爷的这位姨太太难得的安静柔和,两个孩子虽然调皮,但对忽然出现的大哥大嫂倒也不排斥,一家人还算和睦。
再见胭脂,是在两年后,胡程程去抓药,在药行碰到了胭脂,彼时她不施粉黛,穿一身素色旗袍,旁边还跟着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
胡程程瞧着那孩子眉眼间和杜老爷竟有些相似,就多看了几眼,胭脂显得有些紧张,抱起孩子说:“好久不见了,杜少奶奶。”
胡程程手上拿着药,笑着点点头,想再看孩子一眼,可胭脂护得紧,只能看到一个后脑勺,孩子的头上有两个炫,暗道:“自己夫君头上也是两个旋,瞧这孩子的年纪,也不过一岁多,两岁不到。当下就有了计较,开门见山道:“胭脂姑娘,这孩子是……”
“不是,这孩子和杜少爷一点关系也没有。前年我乡下的表哥来找我,我们从小就定了娃娃亲,他也不嫌弃我做过舞女,我就跟着他回来乡下。这孩子,是他的。”
胡程程还是有些不信,可胭脂也不管信还是不信,带着孩子就走了。她这样的落荒而逃,让胡程程愈发的怀疑起来,可是她不明白,如果当时她怀孕了,为什么不说,彼时杜太太已经去世,杜丰年如果真要收了她做姨太太,胡程程也是不会反对的。
怀揣着心事,一路走到家,恰好杜丰年从银行下班回来,这两年他在银行工作,工资不高,但也勉强糊口。看见小娇妻,杜丰年故意放轻脚步,从后面抱住了胡程程。胡程程心里想这事,冷不防出现一个人,吓得她大叫,看清是自家相公,哇的一声就哭了。
杜丰年以为她被吓到了,不停地赔罪道歉,可胡程程明白,她哭是因为委屈,因为害怕。嫁入杜家两年多了,她一直没有身孕。因为上面没有婆婆,杜丰年也不甚在意这种事,到没有人因为这个给她气受,只她自己接受不了,这一年一直寻医吃药。如今看到了胭脂的孩子,虽然她极力否认,可她就是知道,这个孩子是杜丰年的。她害怕了,往事一桩桩的涌上心头。胭脂为了杜丰年,可谓是用心良苦,可是她胡程程呢,除了依附他,什么都做不了。
吃过晚饭,胡程程终究忍不住了,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杜丰年,包括孩子的事。说完这些,她以为自己会难受,会害怕,却发现竟是全所未有的轻松。
“我们去找她吧。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肯定是走不远的。”胡程程见杜丰年呆愣着,推着他,让他去找胭脂。可是找了一个晚上也没她的信息,她以前住的地方早就换了好几波人了,百乐门的姐妹们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前年过完端午节,她就走了。也是可怜,怀了孩子,身上也没几个钱。当时姐妹们都劝她把孩子给打了,她不听,自己一个人回了乡下,后来就再也没见过。”
(六)
回到杜家,杜丰年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说话,就和当年胭脂与他分手那时一样。胡程程守在门外,她很后悔,当年隐瞒了胭脂的事。这两年两个人吃穿用度全部都是自己去挣的,世道艰难,但好歹杜老爷还给了片瓦遮身,她还有丈夫可以依靠,可是胭脂一个人带着孩子,又是在乡下那样的地方,她实在无法想象这两年胭脂是怎么过来的。
想至此,她就哭了,恨不得时间回到两年前,她无论如何也要留住胭脂。忽然,她想到一件事,匆忙的跑出了杜家,叫了一辆黄包车,到了原来的杜公馆。
果然看到胭脂带着孩子站在一旁,对孩子说着什么,然后抱起孩子准备离开,胡程程忙下车,奔向她们,喊道:“胭脂姑娘!”
胭脂看到是她,很是诧异,抱着孩子想跑,可是最终还是被胡程程被拦了下来,“你别走,跟我回去吧。”
“杜夫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胭脂姑娘,这孩子,是丰年的骨肉,是不是?”
胭脂不语,胡程程继续说:“我们昨天找了你一晚上,胭脂姑娘,不要再躲我们了,跟我回去,回杜家去好吗?”
胭脂红了眼眶,哽咽的说:“杜少奶奶,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也知道我们回去杜家,你绝对不会亏待我们的。可是,我真的不能回去,因为,我不确定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杜少爷的。”
“什么?”
胭脂放下孩子,悄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孩子乖巧的一个人去旁边玩了,时不时的还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母亲,胭脂收起愁容,对孩子笑了笑,然后对胡程程说:“我与杜少爷分开的那天,杜太太派人糟蹋了我……”
胡程程惊得捂住嘴巴,她想说杜太太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可是她说不出来。因为她知道,杜太太的确会做这样的事。这个泼辣霸道的女人,从来就不会讲道理,谁要是不服从她,她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折磨对方。不然杜老爷当年也不会连杜公馆也不要了,带姨太太住在了外面,这么多年对杜太太不闻不问,就连她去世都懒得露面。因为这个女人,彪悍到了人见人恨的地步。
“我不值当你们这样。我20岁那年遇到了杜少爷,就没想过再委身于其他男人。我答应过他,他是最后一个。可是,我失信了。”
胡程程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时候胭脂对杜丰年一直避而不见,可是杜太太对她做了这样的事,她却还一直帮着杜丰年,这份情,胡程程自问做不到。
“这不是你的错,胭脂,不管有没有孩子,不管这个孩子是谁的,单凭你对丰年的这份情谊,杜家就该有你的一席之地。”
胭脂轻笑,摇头道:“杜少奶奶,你觉得杜太太对我做了那样的事情后,我还会进杜家吗?我出身不好,可也不是自轻自贱的人,我有我的底线和原则。我爱杜少爷,所以我愿意为他付出。可是,我恨他母亲。”
“他母亲已经去世了,你不必如此。”
“杜少奶奶,我只想过清静日子。而且,我虽出身不好,但也没想过要给人做妾。难道,你还能把少奶奶的位置让出来给我吗?”
“如果,我愿意呢?”
(七)
胡程程回到杜家已经很迟了,杜老爷在外面打牌一直没回来,姨太太带着两个孩子串门去了,只有杜丰年在等她吃饭。
“回来了?赶紧来吃饭吧,我让厨房做了你爱吃的鱼。”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杜丰年神色如常的招呼自己的妻子一起用餐。
胡程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点了点头,可是才吃了一口,就觉得恶心反胃,大吐了一场,然后就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甚至连喝水都吐。杜家的佣人吴妈看这情形,嘀咕道:“少奶奶这不会是有了吧。”
于是杜少爷马上请了大夫来诊脉,果然是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胡程程高兴的又哭又笑,可是随即她又想到了胭脂。
“如果,我家相公他还爱着你,我就把少奶奶的位置让给你。”走之前,她是这么对胭脂说的。回来的路上,她也想明白,此生她不可能像胭脂那样去爱着杜少爷。如果杜少爷也爱着胭脂,她愿意退出成全两个人。可是,她现在怀孕了,那些想好的话再也问不出口了。从胭脂愿意一个人回乡下去生孩子那一刻起,她就输了。原来,她根本就离不开她的丈夫,她无法一个人带着孩子回到乡下去,比起胭脂来,她实在懦弱卑鄙的可怜。
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去找了胭脂,胭脂正在收拾包袱准备离开,胡程程当下就明白了所有,慢慢的走到胭脂面前,流着泪抱住她,道:“其实,这孩子就是丰年的,对不对?你那么说,无非是想逼我回去,不再与你纠缠。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在逃避什么。”
“我从来就没有逃避任何事情,如果我们不是爱上了同一个男人,或许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但可惜……我如果想进杜家,早几年就进了。既然当年我选择了离开,现在,我就不会回去。杜少爷,有你,就够了。而我,本来就是他的一个意外。”
胡程程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胭脂拿出手帕帮她擦泪,继续说:“好好过日子,他其实早就忘了我。对他而言,我是一个污点,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所以,以后,不提也罢。你还小,你不明白男人的心思,我却是知晓的。如果我回去,那么,这些年我做的一切就真的白费了。”
胡程程什么都没有说,她送胭脂到了车站,然后看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回到家,杜丰年正在翻词典,纸上写了很多名字,看见胡程程,兴奋地说:“你去哪儿了,大夫说了三个月内不要乱跑,以后想要什么了,跟我说,我帮你去买。对了,我想了几个名字,有男孩的也有女孩的,你来看看哪个好。”
胡程程紧皱的眉头渐渐的放松,慢慢的走到自家夫君身旁,抱住了他,轻柔的说:“只要是你取的,都好!”
这时,外面淅淅沥沥的下了雨,滴滴哒哒的落在芭蕉叶上,胡程程的眼角划过一滴泪,叹道:“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完)
最后赠君诗一首:
《陌路》
此生无多恨,唯觉楚山孤。
抱石一别梦,江海共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