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庄中路旁
罗庄西里与罗庄东里分列罗庄中路的两旁。罗庄中路在大运村与北航为民楼之间,也算是我每天要经过的地方。从十字路口向南走,经过高兴火锅和知春路宾馆,就是一栋栋样式陈旧的居民楼。一楼有一处亮着白色的灯牌,写着盲人按摩四个字。四个字都亮着,没有缺一笔一划。在一排暗色调的窗户间,这个灯牌却也不算显眼,只有专门去注意它的时候,才会发现它一直亮着。我知道这块灯牌至少亮了有三年了,从我第一次来这里做颈肩按摩那时候就有。我每隔上一段时间,就会来处理我疼痛难忍的颈椎,三年时间过去,我与这里的师傅渐渐熟悉。有这张小小灯牌的窗内,其实也有一些不算显眼的故事。
第一次按响门铃,是一个秃头的视力正常的中年人给我开了门。开门的师傅给我的第一印象十分谦和。开了门之后,师傅轻声说了一句“你稍微等会儿”,然后就忙去了。
我坐在一张空的按摩床上等着。空气非常安静,三个师傅都在干活。我观察了一下,除了给我开门的师傅,其他两个师傅都是盲人。一室一厅的房间可以一眼望完,有一个金鱼缸,一个储物柜,金鱼缸里有一条白色的金鱼,我盯着它看了很久。对于第一次去的情景,我只记得这么多了。后来是开门的师傅给我做的按摩。按摩的时候我没有怎么说话,只问了师傅的名字,姓李。我的神经都用于感受酸痛,感受力度去了,感觉时间过得很快。
后来几次去,都按照李师傅的要求,提前电话预约师傅的时间。每次都是李师傅接电话,李师傅开门,李师傅结账。
在所有按摩床的最里面,是一扇常关着的门。李师傅会站在门外喊:“老张,干活了!”一根烟的时间过后,门里就会慢慢走出来一个戴墨镜的盲人师傅。开关门的时间,能稍微看见门里是一张上下铺的床。
张师傅在我的印象中,每次都是从门里面走出来的。其他师傅都不带墨镜,他永远带着墨镜。在之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从来没见过取下墨镜的张师傅。他长得有点像谢霆锋,皮肤黝黑,身材比较精瘦。后来听他说他是76年生的。张师傅的脸比较有轮廓,如果张师傅年轻十来岁,确实算得上是一个墨镜帅哥。
第一次见张师傅的时候,我就猜他一定是后天盲人。我猜后天盲人才戴墨镜。后来张师傅说,确实如此。我跟张师傅是最先熟悉起来的。原因是我们深入交流了一下对张学良的看法。
“西安事变就是一白遮百丑。他再怎么风流成性,胸无大志,但是历史记他的好,他就是个伟大人物喽。”我当时如是说。
"张学良在我们东北人眼里不是一个好角色。"张师傅说。
“真的呀。”
“那是啥人,那都是公子哥儿。他就是个没种的人。”
”他东北军要是抵抗,日本人能这么快进来吗?”我特别清楚地记得张师傅说这句话的语气。
“换了是他爸,那不可能不抵抗。老蒋说话能算数吗?”
张师傅有些激动。
“老蒋跟他是兄弟哈,”我跟着聊,“后来说是亏了有宋美龄,才不至于整死这个兄弟。”
后面展开了一段关于蒋介石、宋美龄、张学良、赵四小姐的野史。
最后话题作结时,我讲我记不清在哪里看的,说张学良九十多岁在美国的时候,有一回坐在凳子上,对着墙哭。哭了好久,佣人就问他哭什么,他说,“我想我爸爸。”
“九十多的时候还想他爸爸呢。”我说。
“唉。”张师傅叹息了一声就没再接着聊了。
下一次张师傅给我按摩时,主要聊到了林徽因。民国历史似乎是张师傅的兴趣。
我们聊了林徽因的客厅里的故事,聊了冰心遥寄一坛醋的故事,我觉得有一点相谈甚欢的意思。
我告诉张师傅说,我之前清明节去八宝山革命公墓,在一片群墓里找到了林徽因墓。
“我们从头到尾找得挺久,后来终于找到了林徽因的。前前后后全是花。”
“我去,要是早知道是这个墓有这么多花就不用找了。这一大片一望就望到了。”我笑着说。
“哎呀,我要是眼睛好,我也想去看看。”
再后来张师傅与我慢慢熟悉,我得知他是辽宁人。我第一次跟张师傅聊他的身世,突然就不会聊天了。我感到说话处处需注意,情感需要有所控制,再不能像聊民国史那样的聊法。
“我是先天性的眼病,是迟早要瞎的。”
“什么时候瞎吧,全看个人。一般来说我这个病是十来岁就看不清了,但是好的能到四五十岁。”
“到四五十岁就好比是捡了个大便宜,是吧。”我说。
“对对对!”
“我年轻的时候是四处求医问药啊。那时候知道可能是治不好,但是也看了好几年。家里钱全部花完了。”
“有起到延缓的效果吗?”
“唉,吃错了药,反而导致我眼睛坏早了。”
“是不是信了那些偏方哦。”
“差不多吧。”
“我这个眼睛就是吃错了药,要是不吃错药我不至于高中就瞎了。因为你知道什么吗,我吃药之前还挺好的......”
张师傅说起他失明的经历,从他的语气里我已经感受不到太多懊悔,或者说悔恨。手上依然平稳有劲,我的背源源不断地感受力度。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结婚啊?”
张师傅说,主要是不敢生孩子。怕孩子也有这个病。他觉得如果没有孩子,就不必跟女人结婚了。
盲人的婚恋会有成熟的渠道,对方大多是有一定程度身体残疾的人。张师傅说,牵线搭桥的事情经常有。
我猜以张师傅“墨镜谢霆锋”的长相,和一门娴熟的手艺,应该是很吃香的。就问他相亲多不多。
张师傅说,“现在玩一玩的太多了。现在的女孩儿吧,没想结婚的,相亲完了说处一处吧,都特别花钱了。花你两个月钱,花几千,就说不合适,要算了。”
“都是残疾人是吗?”我问了一个可能有点不合适的问题。
“是啊。现在社会尊重了,年轻的残疾人都可会玩了。”张师傅说。
后来,我听张师傅说他前后为了两个相亲对象花了钱买苹果手机,买冰箱,吃“大餐”,最后花光了他存的万把块钱,然后被分手的故事。
现在张师傅只有一个念想,就是攒钱给自己养老。他说干不动之前要攒10万,应该回乡下养老就够了。
我问他说,没有亲人朋友吗?他说,双亲不在了,有一个兄弟从小不太亲。
我有点害怕,干不动的盲人老头在乡下有10万块钱会不会引发什么故事。
在大概大半年后,某一次我到店里找李师傅按摩。没见到张师傅来,就问李师傅他去哪了。
李师傅说,张师傅回家了。
“他手说是实在太疼了,给老板请了一周假,回老家看手去了。”
“为啥回老家看呢,在北京不能看吗?”
“那谁知道啊!”
“他手怎么会突然疼呢?之前还好好的啊。”
“没有,大半年了。早就在疼了。”
“一直说疼,就是手臂疼,疼得晚上都睡不着觉。前几天实在按不了了,要回去检查。”
“经常给我讲,老李啊我这个手不行了。我说你不行了你去看啊,你这么老是拖着,越拖越不行。”
我心里突然闪电般一惊。因为那些张师傅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我记得他垂着一只手,用另一只手摸索前进的样子。他挽起袖子时,左右手一个粗一个细。当有一些动作需要双手时,张师傅会有艰难发力的鼻息声。之前我一点也没有注意。现在想起来,张师傅的小臂应该很早就肿得很厉害了。
张师傅原来说请假一周。但是后来我再到这里,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问起李师傅,他说张师傅的手恢复不了了。在老家养着。
“大概要养多久啊?”
“哎呀,我估计很麻烦了。”
“不过我们老板说了,他什么时候要回来,都给他留着这个工作。”
“你们老板真是个好人。”
时间到了2020年,离我最后一次见张师傅,已经一年多了。张师傅还没有回来工作。李师傅、老板都与他断了联系。
在张师傅离开之后,老板其实迅速地找到了接班人小马师傅。
我心里想,如果张师傅手好了要回来,恐怕也没有他的位置了。因此小马师傅最开始给我按摩的几次我都说话不多。有时候就静静地趴一个小时。
而慢慢的,小马师傅与我也熟悉起来。后来,小马师傅也因为一些原因离开了北京。在我码字的时候,小马师傅是我送走的三个师傅中的第二个,也是交流最多的一个。
小马师傅比我大不了几岁。与张师傅不同,小马师傅的外形比较不那么受欢迎。他的两只眼睛明显的翻起来,保持一个吓人的角度。身形很胖,右脚残疾,走路很困难。
某一次我带了一个笔记本电脑去。小马师傅问我,“你是从事计算机工作的吗?”
我出于懒得解释的心理,就回答说,“哎,算是”。
“你主要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嗯......我主要是给软件找问题,预测问题。”
“你用什么语言呢?”
我心想,这位小哥不太简单,能问到语言上来,应该也是有一些科普知识基础的。
于是回答,“JAVA和Python用得比较多一点。”
“Python的话,我学习三个月大概能学会吗?”
“入门应该是可以的。只要你肯学,应该没问题。你对这个感兴趣吗?”
小马师傅好像很高兴,“三个月应该能学会吧?我的英语不太好,我看一些代码还需要过英语关。”
我没有想到难倒小马师傅的第一个问题是英语。“是需要会一点英语的,不过要求不是很高。”
“你学Python做什么啊?”
“学python可以用来做网站吧?比如说淘宝、百度这些网站。”
“你想做网站吗?”
“我想先学会再说。我现在学了三章了,有很多的问题。以后想可能的话换个工作。”
“噢,你有些什么问题呀?”
“嗯,问题有很多。比如说图案的打印。我始终打不出来。”
经过小马师傅很多次的描述,我终于明白了他所说的问题。在他买的python书上,有一个示例程序可以输出一个类似五角星的图案,但是他在电脑上输入了一模一样的代码,但始终有问题,输出不了。
小马师傅说,他尝试了两三天,始终没有办法解决。
我说等下按摩完了以后,我帮他看一看。我当时觉得,可能是缩进或者IDE的问题。
按摩完成后我坐在床沿上,等了一会儿,小马师傅端出一个笔记本电脑,以及一本python的书。他取下眼镜,头摆出一个奇怪的角度,让眼睛感光的部分能够看清楚电脑的屏幕。
他慢慢打开他的程序,慢慢把书翻到那一页。让我给他检查。
我看了好一阵,干脆开始运行。一运行就知道了,是python版本问题。我告诉小马师傅,他的书上的版本和电脑上的版本是不一样的。要么重新下载相同版本,要么学一学两个版本的写法差异。
“版本还有这么多问题啊。”小马师傅看起来真的很难。“我这几天解决英语问题已经够头疼了。”说些他把手边的新概念第一册给我看了看。
帮小马师傅调好代码,我觉得小马师傅面前有一条无比艰难的路。
“你准备学多久去考虑换工作啊?”
“我计划是30岁之前,现在快28了,还有两年多吧。我总觉得一辈子不能总像现在这样。”
“网上说现在最赚钱的不就是写代码吗。”
小马师傅说得很确定,也没有给我留一个能让我提出点质疑的停顿。我知道我应该什么话也不说,这就是最好的。
“那你可要好好学习啊!哈哈哈。”
从那以后,小马师傅每次都要在按摩结束后端出他的笔记本,问我一些问题。这些问题都是一些在我看起来很简单但是费时间的问题,但是小马师傅现在确实是解决不了的。
大半年后,小马师傅仅仅看完了一本python基础书,看完了新概念第一册。在我的帮助下,当然主要是他自己的努力下,已经能写出一个函数,读取一个文件了。小马师傅依然对制作网站的办法一无所知。
我有几次在交流间有意无意地告诉师傅,要去做程序员,需要的技能比这一本书多得多。而且就小马师傅现在的情况来看,还需要很多时间提升英语,需要对数学有所掌握。第一次真切的感觉到,那些三个月学编程的广告实在是很无良。
虽然心里早就知道几乎不可能,但是我还是认真给他讲所有他问我的问题。有些南墙只能自己撞,我不可能做摁死他的那个人。
时间进入2019年,小马师傅回老家了。我还不知道他是哪里人,虽然聊得很多,但都是编程问题,小马师傅很少说自己的事情。
李师傅说,小马师傅说了,回去也不会放松学习。
小马师傅离开后,我几次与李师傅聊起小马师傅,才知道小马师傅对编程的投入,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多。
李师傅说,小马师傅每天晚上大概10点过干完活,会一直学习到凌晨两点过,日日如此。每次李师傅劝小马师傅早点休息,都被小马师傅无情的回绝了。
小马师傅总是会和李师傅说,“你懂什么,你别老烦我。”
这种不待见的态度没有惹恼李师傅,李师傅实在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虽然李师傅对小马师傅能不能学成程序员感到十分怀疑,但他对小马师傅白天全勤出力干活,晚上青灯黄卷读书感到很佩服。
“他也没存多少钱。那些书啊,我问他,都是一百多块一本!还买了笔记本电脑,也是好几千。小马报名那个什么网上的教程,也是好几千。”
我跟李师傅说,小马师傅要转行,恐怕真的很困难,但是我没有给他讲清楚。
我跟李师傅说,万一小马师傅学出来了,说不定能整出很厉害的成果呢。
我跟他说,盲人的痛点在哪里,小马师傅最清楚。这上千万人的痛点大概是不会被正常人发掘清楚、勘探仔细的。
很久前在四川,我从按摩师傅那里得知,盲人用的比较火的手机读屏软件是两个盲人兄弟开发的。这两兄弟已经身价几亿了。
我借那师傅的手机,用了一下这个软件,发现从技术来讲这个读屏做得确实平庸。但我记得清楚,它一年的费用是一个手机520元。
到现在,我才慢慢明白,这样的软件为什么会存在。
小马师傅这样的人真是极难寻的人。
“多亏你经常帮他,他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饭都不吃。”
2019年的冬天,小马师傅走了一年多了。我问起小马师傅现在的情况,李师傅只说他在家乡开了自己的按摩店,也不知道有没有继续学编程了。
这个冬天是按摩店最冷清的一个冬天。我离开北京回四川的时候,只有李师傅最后一个人在店里。我要记录的最后一位师傅,就是在这个冬天的稍早前走的。
时间跨入到2019年时,按摩店来了新的师傅。老板可能是一个厉害人物,每每有师傅要离开,都能迅速找到接替者。
又或许是我不明白这个市场的供求关系。
总而言之,新来的胡师傅成为了出工的主力。先前离开的师傅们都与李师傅渐渐没了联系,更不要说我。在2019年初时,我就在想着,我有空了一定要记录一下离开的两位师傅。
然而这一年中,很多时候我连自己的事都没有理清楚。一晃到了年底,下决心要写的时候,要记录的师傅就变成了三位。
胡师傅每天要喝一箱啤酒,要抽不计其数的烟。每次出工时,都有点醉醺醺的。
李师傅说,胡师傅的眼睛快要全瞎了。胡师傅得的也是一种在李师傅口中迟早要瞎的眼病。
“多看见一天就赚一天。他这个年纪还能看见,已经很幸运了。”
但是胡师傅的眼睛开始看不清东西,就是从年初才开始的。2019年的春天到秋天,我在实验室、宿舍、食堂三点一线的日子中度过,有时也是焦头烂额、夜不能寐。几乎是同一时空下,胡师傅从一个正常人变成一个接近全盲的人。
在这个时间跨度中,我是他服务的对象。
胡师傅在为我服务时,常常是神志不清的。他饮酒抽烟,用最危险的方式加速眼睛的疼痛和退化。
春天的时候,胡师傅给我讲他的三岁的儿子。胡师傅的儿子总是喜欢玩平板电脑。胡师傅的妻子有着干翻三个人的酒量。
有几次李师傅给我按,胡师傅在旁边的床按,我发现他也是讲着同样的话。关于孩子的平板电脑上瘾、关于妻子的酒量。我趴着听了一遍又一遍。
秋天的时候,胡师傅已经连听懂我的问题都很困难了。除了手上的力依然劲道,胡师傅仿佛神经全部麻痹,不再能处理信息了。
胡师傅在2019年的冬天,因为眼睛太痛了,离开了工作岗位。据说他回了户口所在地看病。根据李师傅的描述,这个病是被正规医院诊断为不可逆的。胡师傅要去试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偏方。
关于寻医问药一事,李师傅与胡师傅观念高度一致,他们认为高手在民间。胡师傅已经走了,我叫李师傅相信大医院,但是几次沟通后,在李师傅眼里我的观点依然没有一点份量。
李师傅言之凿凿地说,一定是喝酒影响了神经,这样下去他肯定要出事。李师傅每天看着胡师傅报一件啤酒回来,第二天报一件空瓶子出去,白天黑夜地喝。他劝过很多次,但是没用。
2020年初,罗庄中路上,盲人按摩店由视力良好的李师傅独自一人经营着。21世纪首个20年过去了。
在过去的2019年里,不得不做的事情占据了绝大部分时间。其余时间里,除了躺在床上被人按摩,我还了解了量子力学的相关知识,学习了人工智能的相关知识。我悲观地觉得,在我有生之年,人类认知的边界或许都不过如此了。每一个学科、每一种技术的光鲜外表下,都只是孩子一般手握着过家家的道具对陌生规则的简单试探。
从前逃进书本、逃进科学幻想、逃进游戏、逃进性、逃进艺术的人终将逃无可逃,像受锤了的牛一样。这使我不禁悲从中来。缓过神来,我心中久久不能忘记三位师傅的影像。
因为新yiqing,我得以在家里码完剩下的文字。
新的一年,全面Tuopin目标一定会胜利在望。但是,我任然觉得新的一年也将会是人类历史上平淡无奇的一年,与公元以后的其他2019个年份一样。
2020.02 四川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