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于交谈的需要
两个月前的一天,我照例一个人坐在家里看电视。我在《发现之旅》栏目里看见爱尔兰画家弗兰克(好像这个名字)在画一幅海边灯塔。他一边画一边穷嘴啰嗦,但说实在的,我喜欢这个饶舌的老头。因为看起来他在对学画者说话,或是对电视观众说话,但其实他是在自说自话。那一刻,我忽然心有所动。
他说到关于他画的灯塔的一则故事:灯塔附近的失意者、绝望者、抑郁者……他们都喜欢选择到灯塔里自杀,政府为遏制这种自戕行为,乃颁令严惩自杀者:判处自杀者(未遂者)自杀。灯塔里有一只黑猫,眼如红星,身如乳虎。没有人敢接近它。
这是一种奇怪的刑罚,也是一只奇怪的猫。
于是,我想以灯塔为背景写一篇五六千字的小说。可当我真的准备写时,却发现根本不可能。我编不出更具阅读性的东西。
那一天,我坐在郊区一条臭水河边的长凳上,是个阴天。我吸着烟卷,忽然想到我已经一个月没和人说过话了。我试着跟眼前的杂草说话,舌头明显有些僵硬。而且,我的脑子里组织不了一个完整的长句。我意识到再不说话,我将失去语言能力。
我不得回忆起几年前我辞去工作的事。那时我心里充满欢喜。当时我也是坐在这里,背后的桃树开满粉色的花朵。我想,从此我可以在这里想坐多久就坐多久。不会有人来催促我,不会有人来责备我,不会有人来提醒我,也不会有人来安慰我。
这几年里,我几乎没有说话。我知道如果我今后有幸成为名人,传记作家会为了我的尊严而把我写成不屑与人交谈。那显然不是实情。其实我本质上是个话痨,为了某种需要而选择不说话,之后就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这是我的人生实境。
我坐在长椅上,想到应该写一篇长一些的小说,这样我就可以在脑子里组织各式各样的长短句。有了这样的想法,我就开始考虑写什么内容的小说。我知道我经历过贫困、饥饿,经历过工作上的困境、挫折,经历过人生的背叛,经历过被恫吓、讹诈……但我没有经历过爱情。
为什么不写爱情小说?
我记起十年前我的一位作家朋友,某沪上文艺杂志主编在酒桌上说过的话:爱情没有悬念,要么死,要么臭,要么变质,要么变成仇恨。这样的爱情自然没有写的价值,我要写一种爱情,它忽然而来,忽然而逝,但它既没有死,也没有臭,没有变质,也没有变成仇恨,它长久存在,一直占据并动摇深具爱情者之心。它存在的时间甚至要超过事件参与者几倍的生命周期……
早晨,我走在一条充满腐朽气味的旧街上去买早点。我听到铺子上的广播在播一首歌,一个男人唱道:
没有你的陪伴,
我的生命不再灿烂;
害怕回忆从前,
那时你是我的一半……
这样的歌已经打动不了人了。
我想起我那位主编朋友的命运:他毕业于复旦大学哲学系,比我大几岁,他的妻子是他的师妹,和我一样大。但毕业后他到了我的城市工作,他妻子去了北方。他一个月去一趟吉林。后来两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因为他妻子不欢迎他去了。他选择了下海做生意。失败了,离婚了。他原先的一位手下,在一家跨国企业工作,他负责一本叫《盗可道》的商业杂志。他把他原先的领导招过去当助手。于是他有了一口饭吃。后来,他重新找了一个郊区农民女人,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目不识丁的女人。他和她生活在一起,过着贫困的日子,接受着郊区妇女固有的质朴和粗俗。那女人或能过更好的日子,但她想到他是个作家,曾经是杂志主编,她心甘情愿和他在一起。在她内心,他识字那么多,等于弥补了她不识字的欠缺。这就是人生,但谁要是说这就是爱情,我只好努力让自己适应永远不说话。有一次,这位朋友在看完我的一部作品之后告诫我,小说里一定要写爱情,否则乏味。
于是,我开始写《虚构人生》。
现在,《虚构人生》写完了。我的语言能力得到了一些恢复。但只限于书面语言,我的口语依然不行,从小说中的人物对话就能看出,我不知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应该怎样说话。我饱受此状之苦。所以,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善于言辞,总能把话说得动听、得体,南宫燕(《虚构人生》中人物)会不会不消失?
至此,我发现我已经把小说人物和你自己混为一谈了,法律上叫人格混同。可以想见,对于新鲜的、本身就具有极大诱惑力的东西,每时每刻,是在怎样地摧毁一个人的意志力和判断力,把百炼精钢变成绕指之柔。
然而,这也正应了这篇小说的标题《虚构人生》。我在虚构人生里经历真实人生,最后真实人生也变成了虚构的。
基于说话的需要而杜撰一部有着各种交谈场景的小说,运用这样的虚拟情境努力保持自己的语言能力。这是我的出发点。可我并未做到。因为小说一旦结束,我立刻陷入死寂的虚境。我模拟数个角色,自己和自己说话,不发出声音。这难道不是一种折磨?谁知道这种折磨的真相?是的,我在小说里提到了“真相”这个词,我不敢去探寻真相,因为我和她有个约定。这真是我和她的约定?不是的,这是我们出生时和上帝的约定。谁不遵守,就会被割去舌头。于是,就出现了小说中第二个词“轻蔑”。因为你爱她,她才获得了轻蔑的权力和可能。真的是我赋予了她这种权利?不是的,是上帝。因为你爱上帝,上帝就主宰了你的全部,包括你选择不爱上帝时上帝可能对你实施的各种刑罚。于是,就出现了小说中的第三个词,这第三个词是一句话,“我的生命终当充盈,但同时亏缺。”世间没有完满的个体生命。除了上帝自己。他虚构了一个完满的人生结局,让我们去倾心向往、奋力实践。最后,他自己也陶醉于伟大的虚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