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年味|造年
如何恢复地球上的年味
刚刚走出电梯，我就听见家里电话铃一直在响。
「Allo（嗳噜），是Guy（居易）叔吗？我是小四儿。我太爷爷情况不大好，最近一直嗜睡，没精神。阿兰教授说必须要提前休眠了，担心他大脑受损，可能就是这几天。您要是方便，赶紧来跟他见一面吧？」
我心中一沉，赶紧挂上电话再次出门。
小四儿的太爷爷叫王中元，是北欧世界（太阳系火星人类）最富盛名的地球遗产专家。我是他的编辑，他正在撰写的《吴地风土》刚刚进入收尾阶段。
王老出生在末日之前的地球，在吴地姑苏城生活了二十三年。而后在两亿年的时光里面，他一共被唤醒了三次，实际生理年龄一百四十八岁。基本上，除了大脑，大部分器官和关节都已经被替换。
《吴地风土》这个项目，我们已经投入近六年的时间，如果他在这个时候休眠，就意味着之前我所做的工作就白废了。
星球上的家都很简单
「太爷爷正好醒着。」小四儿拉着我进了屋。
一位身材瘦小的老人正坐在摇椅上，右侧摆着一个硕大的茶台，茶气氤氲。左侧书桌边上摆着一碟点心。
「居易，快来尝尝小四儿刚刚还原成功的苏式肉月饼。」王老精神矍铄，看起来一点都不虚弱。
「王老，听说您要提前休眠？」我接过油酥皮的肉月饼，小心翼翼地问道。
「唉……我最近是不大好，老在梦中回到小时候。精神上颇有『我欲乘风归去，醉入长梦不回』的感觉，也许真的是老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从桌上取一片薄薄的平板，在上面划拉了两下。
「居易，你放心。我已经将《吴地风土》结稿，并且授权你全权处理之后的修改及出版工作。最终版的稿子和授权书我刚刚发给你了。即使我现在就『走』也不会影响你的业绩。」
「我能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您魂牵梦绕的吗？」我心中感激，但是对于这样一位恩师的提前离去，仍让我感到失落。
「咳咳……说起来惭愧：我在过去两亿年间活了近一百五十年，却再也没有机会好好地过一个年！最近老是沉于长梦，变成小囝跟在妈妈和外婆屁股后面，准备年夜饭过年的辰光，无法自拔！」
「年夜饭？」我虽然从没有过年的经验，却是知道，先人们在冬天开始到初春的那四五十天的狂欢。
「是啊！现在的人每天每月每年过得都差不多，一生辰光里面只有学习工作和休息。人情凉薄，不再有全民过大年那样的记忆。那种像巧手的刻刀在时光里精心雕琢出来的一趟趟欢聚，只有我们这些老地球人才能理解的味道，都已经少人了解。」
说话的时候，王老的眼睛盯着地面，嘴角微微上扬。感觉依旧沉醉于美梦。
「我明白，在您的著作里面看过。现在的问题是历法早就没有了，月变成绩效度量周期。什么时间才是所谓的大年呢？」
「这倒不是问题，下星期一就是地球的冬至，我换算过黄历。」王老给大家斟了茶，自己取了一杯慢慢品……
「吴地古从周历，所以冬至就是一年之始。所谓『冬至大如年』，从这天开始，就是长达四五十天的新年季，直到元宵。」我记得王老常常这样说。
临走的时候，我约上小四儿。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准备给王老造一个年。
星期日晚上，当我把手中的卷轴在王老面前展开时，他取下老花镜抹了抹眼睛。
「这是『九九消寒图』。」小四儿在边上插嘴。
九九消寒图
「『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九个字八十一划，从冬至开始一天描一划，写完就渡过寒冬了！虽然在这里都没有四季，写的时候还是会去回想儿时过年的情形啊！」王老迫不及待地把它挂上了墙。
「冬至夜就像是第一个大年夜！」小四儿特意把餐厅的灯包上红纸，光线顿时变得暖洋洋，很温馨的暗。
羊糕
餐桌上，各色菜肴已经摆上，平时常见的大菜此时却变成了陪衬。王老瞪大了眼睛，兴奋地看着那些个新鲜菜式。那是他后半辈子再也没有吃过的吴地美食。
「这是六件卤菜？你做的？这是羊糕吗？天哪，我都快忘掉它们的味道了！」
小四儿机灵地捧起一个玻璃罐，里面漂浮着一些细小的花瓣，淡黄色的酒体在灯光下荡漾着。
冬酿酒
「我的天啊！冬酿酒！」王老身体都开始颤抖了，我赶紧扶他坐下。
小四儿却有点不好意思：「我实在找不到传说中的桂花，就用糯米、栀子和老酒药酿了甜米酒，烤了些茉莉花加上焦糖，洒在上面模拟桂花的效果。」
王老喝了一大口，幸福地眯起眼睛，大吃起来。我也陪着不说话，害怕辜负了美食。
过了一会儿，小四儿起身端上一大碟糯米团子，比市面上的元宵要大很多，在灯光下糯糯的闪着油光。
「我来不及赶制个石磨，就拿陶瓷研磨机做的水磨糯米粉，混合了三分之一的粳米粉。萝卜丝和黑芝麻两种馅儿，带个尖儿的是甜的。」
做团子
王老本来已经吃得有点喘，看到团子眼睛又瞪亮了，忙不迭地夹起一个。
「正宗啊！小四儿。我已经长远没有吃到这么满足的团子，完全不粘牙，这就是小时候的味道啊！」
等到小四儿最后端出三碗菜肉大馄饨的时候，老王已经老泪纵横。
大馄饨
小四儿坦白全都是我的主意。王老一下下拍着我的肩膀，最后干脆拿胳膊挽着我的脖子，有点泣不成声了！
「这才刚刚开始啊！王老，千万别激动。冬月廿四，我们还要来陪您送灶，贴门神呢！一定造一个大大的年送给您！哪儿您要是感觉不像您儿时的感觉，告诉我。」我其实也很感动，只是撑着没有失态。
送灶神去天上报信的那天，我把王老的家打扫得干干净净，红彤彤的。小四儿开始蒸糕：热水轻揉糯米粳米混合的干粉，类似做司康的手感，调成细粒状，所谓「糕贵乎松」。专用新准备的木蒸架来蒸。
王老咧着嘴，一会儿看看我打扫卫生，一会儿跑去看小四儿的灶头。他应该有当年跟在妈妈和外婆屁股后头的感觉吧？
我还专门找了个模拟鞭炮的应用，投在屏幕上配上噼噼啪啪的音效感觉不错。
大年夜还没到，我接到阿兰教授的电话，王老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无需提前休眠。
王老的精神完全恢复了，甚至半夜还陪着小四儿做蛋饺和爆鱼，他喜欢家里那股猪油香味，还有大油锅炸鱼的味道。
做蛋饺
做熏鱼
小四儿为年夜饭动了不少脑筋。
吴地传统家宴，一般都是六冷盘六热炒四大菜一道汤和甜咸点心。小四儿在冬至就开始利用实验室设备调整压力、温度和湿度，赶制皮蛋、腌肉和火腿，用火鸡肉制作咸鸡，用魔芋替代河虾，洗面筋自制烤麸，用蛇肉加鳗鱼替代鳝鱼……
响油鳝糊
年夜饭的冷盘会有咸五花肉、咸火鸡色拉、熏鱼（爆鱼）、皮蛋、酱牛肉、醉虾仁（魔芋）、拌海蜇、烤麸、海苔芝麻花生；热菜会有碧螺虾仁、滑蛋白鸡片、响油鳝丝（蛇肉加鳗鱼）、烩蹄筋（魔芋）、桂花肉、糟溜鱼片、奶油蘑菇火鸡丝、黄豆芽素什锦、香菇菜心；主菜则有腐乳东坡肉、清蒸鳜鱼、火腿鸡汤为底摆满蛋饺肉禽蛋鱼的大暖锅。点心则准备了黄芽菜肉丝春卷和猪油蜜豆八宝饭。
一品暖锅
王老看了菜单之后一言不发，独自走去书房。小四儿一惊，尾随在后，却见他描好「珍」字最后一笔，点开右边墙上的屏幕，给阿兰教授等一大堆人群发了一个「恭喜发财」的邮件。
「我们仨是无论如何吃不完这桌菜的，不如多叫些人，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个Party（派对）！年夜饭上有黄豆芽代表如意，大青菜代表安乐（暗绿），芹菜寓意勤俭，笋干丝是节节高，鱼不能动代表年年有余……」
王老曾经对我说：「老早年间，吴地宴会程式均为四六四，四拼盆（冷），六热炒，四大菜。规格大体相同，大菜是大碗盛的，有整鸡整鸭的，狮子头，腌笃鲜等，也有三件子、四件子等。三件子是鸡鸭蹄髈。年夜饭少不了暖锅，里面东西繁多，暖锅是小孩最爱……」
他还说：「米饭里要加少许黄豆，还有荸荠。我那时最恨吃到黄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