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短篇小说

刘禅记

2020-08-13  本文已影响0人  兔子小先森

      

最近伐吴的进程愈发的快了,洛阳城内兵马来往不息,都是途经洛阳即将南下的大魏部队。路边一旁站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身着绸缎,手提鸟笼,显得十分富贵。等着部队通过后,他悠闲的吹起口哨,继续闲逛了起来。

眼前的男子不过就是洛阳城内一个富户的模样,但谁又能想到,短短几年前,他还是一国之主呢?他是刘禅,蜀汉的最后一位皇帝。

“愿陛下忍数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这是前线姜维传回的密奏。此刻成都已经被围困数日,而姜维正率领蜀汉军队在剑阁与魏军激战。区区三万人马,要应付挟灭国之志的魏国三路大军,十八万人马,实在是有些荒唐。

姜维的话并没有带给刘禅斗志,毕竟他从来都不是一个需要慷慨激昂的人,因此也无法那些慷慨激昂的意义。父亲在时,他是个只要吃喝玩乐的太子爷,军政大事自有父亲操理;父亲去世后,相父诸葛亮更是不世出的旷世人杰,蜀中之事居无大小,尽由他来处理。绝境是什么?他是不清楚的。

反倒是魏国大使带来的书信更让他觉得安心,书信中承诺,只要他投降,保他安然无恙,富贵一生。

“皇上,剑阁战事凶多吉少,成都此刻已笼中之鸟。与其破城后被杀的鸡犬不宁,不妨考虑下魏国使臣的建议吧。”

说话的是宦官黄皓,而此刻的刘禅正趴在桌台上逗着蛐蛐。直接劝君主投降,若是五虎上将一人尚在,恐怕便要立刻拔剑将他砍下了。只是眼前的这位皇上,对这样的话却并不放在心上。

“朕,朕怕投降了,姜维回来要怪罪朕。”刘禅收起蛐蛐,思忖了一阵才说出了心声。

一切都清楚了,自从成都被围困后,这位蜀国皇帝从来就没想过要反败为胜。他唯一坚持的理由是,自己轻易投降了,姜维会怪罪自己。

姜维是相父诸葛孔明钦点的良臣,性情孤僻,与朝中众多大臣不合。但他是相父留下的,刘禅便无条件信任。所以哪怕朝中有人对他诋毁不断,有人用贪污受贿,甚至拥军自重这类大不逆的罪名上奏参他,刘禅也没有对他做出过处理,甚至放心的把蜀国精锐交到他的手中。

姜维会怪罪自己吗?会的,他不敢表露,可是那神情就是如此。也许是多年接受诸葛亮的教导吧,从姜维的身上,刘禅总能看到相父的影子。因此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刘禅不想看到姜维失望的眼神,这让他想起相父。刘禅记得,相父的眼神,沉稳坚毅之下,偶尔也会流露出类似这样的失落和无奈。

“陛下是皇上,臣子如何敢怪罪您?”黄皓继续煽风点火,他很清楚皇上害怕的是什么,他害怕的是姜维身上诸葛亮的影子。“况且,如今剑阁已经是生死存亡之际,姜维将军,恐怕也已经殉国了。再不投降,我担心魏军杀入成都后,会对皇上不利啊。”

黄皓说得实在有理,刘禅心里这样想。

三天后,成都投降,刘禅率城中百姓在城门迎魏军入城。在被押前往魏国的路上,刘禅还被要求写了封劝降信,这时他才清楚,姜维仍在死战。刘禅并不意外,那份固执,他再熟悉不过了。

数日后,消息传来,姜维收到信后垂首顿足,连喊数声”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沉默许久后,姜维向成都方向拜了三拜,返回战场,再无后话。

姜维死了,身首异处,魏军将其残躯抛尸荒野,作为对这块硬骨头最后的报复。这块硬骨头实在难啃,甚至在他走向灭亡的前夕,还成功策反魏国大将钟会,截击灭蜀的最大功臣邓艾。无奈策反失败,短短一天之内,魏国的两员大将和这名陷入绝境的孤臣殒身于此。随后又有消息传来,诸葛亮之子诸葛瞻拒降,率余部尽数战死。魏国大使的一支笔一封信,让刘禅等人望风而降;魏国大军发亮的刀枪,却反而刺不穿这些硬骨头。

他真的在死战,他们真的在死战,真的。得知相关消息的刘禅在马车上呆了整整一天不曾出来,所有人都以为他在为姜维难过。直到走近后听到马车里的蛐蛐声和看着他慵懒的抱着蛐蛐罐下马车的悠闲姿态。

姜维是个固执无比的人,刘禅无法对那份固执感同身受,便只能装作视而不见了。

当刘禅在洛阳无所事事的时候,他偶尔会想起相父诸葛孔明。那个慈眉善目,总是对自己恭恭敬敬的老者。当刘禅还是个孩子时,父亲日理万机,压根顾不上对他的管教,更多照顾他的反而是孔明。

“小主公,书读得如何了?”当刘禅还是孩子的时候,每每碰到诸葛亮,必然会被这样问上一句。

书自然是没怎么上心读的,眼前这个拿着羽扇的老臣对他一向温柔。父亲刘备要他认诸葛亮为相父,相父对自己的子嗣要求严格,对待刘禅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黄皓,你可还记得我的相父诸葛亮吗?”刘禅趴在桌上看着一旁陪他斗蛐蛐的宦官,他已经不是皇上了,只是洛阳一户普通人家,自然不能再称自己为朕。

黄皓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一阵激灵,下意识便起身离桌,跪倒在地,双肩竟吓得瑟瑟发抖。直到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回应道:“丞相天威,奴才,奴才自然记得。”

刘禅对此并不奇怪,在自己眼里,相父慈眉善目,对他连句重话也不曾说过。相父的脸上从来没有什么情绪流露,白帝城父亲病重,蜀军主力被尽数歼灭,东吴大军压境,北边魏国虎视眈眈。刘禅被吓得嗷嗷直哭,反倒是相父平静无比。直至父亲叮嘱后事时,那是刘禅唯一一次见到相父情绪起伏,泪流不止。

但在其他人眼里,相父却似乎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武将孟获,魏延等人,骄傲蛮横,有些时候刘禅也指挥不动,但只要相父在场,这两人却连头也不敢高抬,匍匐在地,听候派遣。飞将军赵云武功独步天下,当年七进七出长坂坡救下刘禅,名扬天下。如此英雄人物,在相父面前,也如同学生般任意听从其调遣。

司马昭请刘禅赴宴,乐不思蜀这四字传遍天下,但刘禅仍然记得这次宴席的主题。司马家族的族中前辈,幼小皆到场。司马昭一不问刘禅蜀中城池和军队布防,二不问户籍人口和土地情况,直接就要刘禅介绍下诸葛孔明。事无巨细,大到他的军政布局,小到他的生活作息时间。刘禅坐在大堂中央进行讲述,司马家族围坐在一起听的津津有味,整体的氛围实在奇怪。

两个政权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司马昭和他父亲司马懿差点就死在诸葛孔明的手中。然而到了今天,他们不仅埋怨他,反而对这样一个人物充满好奇和敬佩。

刘禅一时半会无法理解,直到多年后,寄人篱下,没有父亲,没有相父,没有姜维等人替他遮风挡雨。他必须直面生活中的一切,他才真正明白,相父是怎样的不易,以及那个对待自己温柔无比的老者,在外给敌人的压迫感有多强。

在魏国,刘禅第一次知道,原来相父每次北伐时,蜀中平静无比,百姓安居乐业。但这消息对于魏国而言,中原震动,各郡人心惶惶。刘禅第一次知道,原来面对敌军来袭的强大压迫感,魏国皇帝是要亲征以稳定军心的。刘禅第一次知道,在汉中广袤的平原上,占据绝对优势的魏国铁骑被相父率领的蜀国军队压着打,名将司马懿被魏国人嘲笑畏蜀如虎。

刘禅只从蜀国大臣口中知道相父的厉害,如今这些溢美之词从敌军口中传出,反而带给他更大的震撼。敌人上升至近乎恐惧的敬佩,是对相父最大的尊重。而身为蜀国真正的一国之主,刘禅在宴席上被众人取笑甚至漠视时,他发自内心的想念他的相父。

呆在洛阳几年了,周围的人们已经慢慢忘了他曾是蜀国的皇上这一件事。也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刘禅也不玩蛐蛐了。但他手里始终要攥着那个蛐蛐罐,这是他的习惯,也很大程度上能给这个亡国之君一点点安全感。

成都宫内,刘禅在等着南方的消息。南方孟获叛乱,相父诸葛亮率军前往平叛。

这几年,刘禅并不好过。他原本过的是一个少主的生活,每天吃喝玩乐。家国大事上,父亲和相父都是顶尖的政治家,他关二叔和张三叔更是不世出的万人敌。刘禅只粗略的知道父亲的土地城池越来越多,军队越来越多,公务越来越忙。这对他来说可是一件好事,父亲忙起来,就没空管自己了。

但是一切在某一天都被打破了,孔明带刘禅紧急从成都出发,前往白帝城。军队主力损失殆尽,荆州重臣和军队大规模投降,东吴大军压境,北方曹操甚至直接递上了劝降表,取笑这个岌岌可危的政权。父亲重病在床,房间里重臣们进进出出,个个脸色凝重。最后,刘禅被相父带进房间,父亲向他们交待了许多事。刘禅最终还记得,父亲要求他跪下,向相父诸葛孔明拜上三拜。看到这一切之后,父亲稍微安心的离了世。

至此,十七岁的刘禅接手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帝国。边境战报不息,蜀国国内流言蜚语不断。这几年,刘禅过得心惊胆战。他害怕,害怕自己没办法承担身为一国之君的责任,害怕蜀国大厦将倾,自己小命不保。

刘禅没看到相父身上有恐惧的情绪,父亲去世后,蜀国的重担沉甸甸的压在了相父的身上。几年时间,相父稳定了反复无常的东吴,并在白帝城周围布置了完善的守备军,此后,东吴再无可乘之机。魏军多次南下,想要趁火打劫,均被相父一一瓦解。

军事上一窍不通的刘禅也看清了眼前的情况,只要相父彻底平定孟获之乱,蜀国全境就重新恢复稳定。接下来,孔明就要率军北伐了,那是父亲,孔明和那一群将军们的最终信念。

“好,好,好。”刘禅仍记得他当时收到孟获之乱已平时,在朝堂之上连说三个好。这场胜利,意味着蜀国数年的动荡终于可以停下来了,他几年心惊胆战的情绪终于也能平复些。

“相父快起来。”在内室,刘禅赶紧扶起跪下的诸葛亮。“你是朕的相父,况且这里也不是朝堂。”

自父亲去世,刘禅自己继承帝位后。他只觉得相父对他加倍的客气和尊重,礼节上从不会有丝毫的越矩。他对自己严苛,对别人也不宽容。刘禅登基不久,一向被认为是丞相亲信的赵云老将军在军政会议结束后忘了向刘禅跪安,事后被丞相杖责二十。满朝震动,自此再无大臣敢有任何越矩的行为。

诸葛亮向刘禅简单汇报了平定叛乱的情况。刘禅听了个七七八八,他并不太感兴趣。他只注意到相父老了许多,南方潮湿的天气和长期的征战加速了他的衰老。但同时,刘禅注意到他眼里的光,南方已定,当年夷陵之战的惨败引发的危机四伏局面,直至今天才算得到解决。后方已定,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接下来自然是伐魏了。

“一切听从相父的安排处置吧。”战事的汇报让刘禅觉得无比乏味,相父不断的“微臣”“陛下”的尊称也让他觉得非常陌生。

诸葛亮事务繁忙,说上几句便离开了。但随后侍从进来递上了一个托盘呈现给刘禅,禀明是丞相送给陛下的礼物。“丞相此次南下,也特意为陛下寻了件礼物,他事务繁忙,嘱咐奴才将礼物呈予陛下。”

这是一只精致的蛐蛐罐,罐身通体呈红褐色,外观雕饰精美。对于喜欢玩蛐蛐的人来说,一眼就能看出这是顶尖的收藏品。刘禅是了解他相父为人的,他生活朴素,志存高远,追求君子之交淡如水,和身边人是从来没有礼物往来的,更何况是这种读书人眼中瞧不上的玩意。平叛过程已是无比艰难,他却仍然记得要为刘禅准备一份礼物。

闲暇时刘禅倒也曾问过

“自从朕登基,相父对朕越发的规矩礼貌,朕都觉得相父很陌生了。”他的话语中是有气的。

“蜀国建国不易,臣身受先皇厚恩,肩上有匡扶社稷之责。臣虽为相父,然陛下乃九五至尊,微臣地位卑贱,自然不敢有丝毫越矩行径。”

他的回答依旧如此官方,年轻的刘禅如何能理解。直至孔明去世多年,自己也成为洛阳城中的笼中之鸟,看着司马家族如何放肆的欺侮曹家的后代,曹家子弟几乎被其屠戮殆尽。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刘禅似乎有点理解相父昔日过分恭敬的举动了。

在魏国生活八年后,安乐公刘禅去世,享年六十四岁。他个人的物件并不多,那个蛐蛐罐算是一个。众人说,他去世前手里还是攥着这个蛐蛐罐,紧紧握着,直至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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