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篓

爸爸,你几乎毁了我,你毁了我的一切

2019-01-23  本文已影响78人  故事篓
(图:《长江七号》)

时光尽头里的父亲

父亲是在我二十岁生日那天晚上诊断出是胃癌晚期的。

那天早上他还替我买好了稀饭,拎着菜和肉问我今天下午做这些够不够,下一秒他便开始吐血,不受控制的呕吐一般,血溅在了我的裤子和鞋上,他摔倒在一片狼藉之中,稀饭糊在他的脸上,混合着暗红色的血。

我懵了,我蹲伏在他身边,大声的叫他:爸,爸,你怎么了!我不敢去碰他,我害怕。父亲没有任何反应,我这才想起我应该打120了,手机呢,手机呢,我到处找不到我的手机。

大哭,拥挤,人群。对于那天的记忆完全是混乱的,等父亲进了急症室,我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发呆时,才看见自己手上握着的是父亲的手机,满是血迹,我想看看几点了,手机却卡的不成样子,原来还是三四年前的那款手机。

我早就让他换手机了,这手机早已卡到什么连接电话都接不了,父亲却总是叹着气说:“哪有钱换呀”。每次听到这句话,我都很快的叉开话题,我知道我们家的情况。

没钱,没钱。我的双眼一摸黑,内心的恐慌几乎使我昏厥,我平时最害怕的事情就是生大病,在大学四年里,凭着白开水与普通的感冒药撑过了大部分的病,而我一直庆幸的就是父亲也无什么大病大灾,倒省下了不少钱。

但是今天父亲温热的血就溅在我的鞋上,隔着厚厚的棉鞋我都能感受到如针扎般的痛苦。眼泪又流出来了,我趴在腿上,双手捂住脸,我知道我颤抖的像一只痉挛的虾米,来往的人都视而不见,因为医院急症室的外面已经见证了无数的悲痛。

医院的走廊里开着白炽灯,亮晃晃的一片,但那是没有任何感情的灯光,照在生与死的边界上,时间是静止的,在冰冷的灯光下流逝的是我自己。手表的“滴答滴答”每一声都卡在我的心口,每动一下都划破一个伤口。

我好像已经预料到了,在医生眉头皱着出来的时候。医生的口吻不是电视剧里带着悲痛的,而是像是责难一样斜着眼向下瞥我:“都胃癌晚期了,早不来治疗干嘛的。”他没有摘口罩,口中的热气在蓝色的口罩上呼出淡淡的水色痕迹,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盯着那团痕迹,眼睛酸涩的疼“那需要多少钱治啊?”

“小姑娘,实话告诉你吧,本来就是晚期了,现在又急性发作了,就算化疗也撑不住一年,是要继续治疗还是……你们家属自己看着办吧。”

我还来不及思考这句话的意思,医生就催促我去办住院手续,ICU的病房几乎花光了我快一半的积蓄,太阳穴一突一突的跳,凌晨的医院人不多,我奔波在医院的一楼与三楼,楼梯间全是我自己哒哒的脚步声。

我不想停下来,因为思考也是一种痛苦。

从三楼的楼梯间推开门,外面是一个宽敞的医院大厅,散发着消毒水的气味,值班室里的护士倦怠的打着哈欠,后面是一排排的药水,手边是一叠叠的病例。

我突然没有勇气出去,我默默退回楼梯间,头抵着墙看着上面暗黄的灯。真是奇怪,为什么照着人痛苦的灯是那么的明亮,照着我前进的灯却如此晦暗。

我突然有点怨恨我的父亲,为什么是这一天,为什么是我20岁生日的这一天,我以后的生日都会伴着痛苦而过吗?

对于怨恨,我从小就有体会。在父亲入狱的第二年,寄宿家庭里的小孩撕烂了我的作业本,我却无处告状时,我就开始了怨恨。

但我终是渡过了我整个的青少年时代,甚至是保留着小时候应有的富足生活式的倨傲的样子。那时候的我对于父亲的映像是模糊的,或许是无聊的青春期认为这是独特的叛逆。

但是四年前,在我高考前夕,父亲回来了。

四年之后的现在,父亲又要离开我了。

凌晨回家的时候,家里还是父亲倒地之后一片狼藉的样子。劣质香烟的味道混合着血味令人作呕。

地上散落着一地的菜,芹菜,木耳,胡萝卜,我一点一点地收拾着,我只想让我的思想放空,最好什么都不想。突然看见桌子上还搭着一条黏糊糊的毛巾,拿起来一看,沾满了稀饭。

原来在等救护车来时,我还恍惚的给父亲擦了脸。

这四年里,我与父亲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我当初上大学时挑了一所离家很远的大学,只想离家远远的。

我不知道我想逃离什么,是破旧的老式居民楼,是用了十几年运转起来嗡嗡作响的洗衣机,还是黑瘦秃顶的父亲。

我轻轻躺在父亲的床上,还是十几年前的床单,我看着小时候我调皮烧出来的小洞,就连脸贴在床上都觉得粗糙无比,床头柜的抽屉没有一个是好的,全用胶带缠了起来。我抚摸着床上一个个的小毛球,泪水还是无法控制。

我现在到底是为谁而哭呢,我恨父亲,他毁了一切。十四年前,一切都是完美的,我拥有所有人都羡慕的家庭,在大家都还是骑摩托车的时候,父亲早早就买了两辆车,我那时不知道那些钱都是诈骗来的,我只知道我拥有院子里小孩子中最多的芭比娃娃,穿着最好看的衣服,我过着小公主的生活。

小时候一直觉得生活是为了奖励你一些什么,所以才剥夺你的一些东西。但当我被剥夺了一切时,这么多年,我未曾得到过任何奖励,我只是不断的去失去,原来有些人天生就是来受苦的,比如父亲,比如我。

我渐渐的睡着了。

梦里荡悠悠的,我一路飘回了十四年前,我看见一个小女孩娇嗔的打着电话:“爸,你今天不给我买芭比娃娃,你就不用回来了。”

我又看见我为父亲打开了门,父亲很高很壮,穿着西装,脸上是神采飞扬,他手里托着一个站立的洋娃娃,他说:“送给我最爱的汐汐。”

那小女孩竟然说不喜欢,我在旁边很急,你快说喜欢呀,你快点抱住他呀,你让他别出门了,你让他留下,你让他不要错过你的十年。

小女孩消失了,父亲消失了,我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哭喊,哪里都不是我的家。

我醒了,脸上还挂着泪,不过已经凉了。最痛苦的是我记得梦里所有的情景,原来我不过是睡过去半小时而已。

窗外只是鱼肚白,我该怎么度过之后的一天又一天。

第二天下午,大伯三伯,父亲的挚友刘叔叔都到了。

他们没有泪水,没有歇斯底里。成年男人想问题的方式只是抽着一根又一根的烟。我看着他们在医院天台上,或站着,或蹲着,也许表达悲伤的方式是地下一堆的烟屁股。

我见过父亲这样的身影,但当时带给我的只有羞耻。

那年高三的晚自习,我忘带了书,让父亲给我拿过来。我就坐在靠窗的位置,写着题朝外面望去的时候刚好就看见了一个男人蹲在地上的背影,他手里夹着烟,蹲在教室门前的三级阶梯上,身体向前倾,微微露出腰间的赘肉。

同桌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也朝外望去,疑惑的问我:“那男的是谁呀,你爸爸吗?”我迟疑了,随后很快的摇了摇头:“我爸现在应该还在公司吧。”同桌了然的点点头:“我就说,那男的看着很衰。不像你爸爸。”

那是父亲经常带给我的耻辱感,我知道我的虚荣,我知道我的自私,但是我无法光明正大的告诉我所有的同学:我的爸爸是个一无所有的诈骗犯。

我无法带朋友去我家玩,她们以为我住在几百平的精装房里,有个爱笑的母亲,有个有着神秘背景的父亲。然而我拥有的不过是十年前的毛胚房,唯一与那老旧的房子不符的是我的房间,粉色的月神少女贴纸,大大的衣柜,摆满的化妆品,床上堆的是各种衣服。

或许是我那用各种差价打折从网上买来的衣服,一丝不苟的妆容,用廉价的皮囊掩盖住了我更卑劣的灵魂。曾有男生说:他们不敢追我的原因是觉得我层次太高。我该喜该悲,只能说我的演技太好了。

刘叔叔走过来,用缓慢的语气说道:“你爸爸这个事情我们都知道好久了,我们以为不会这么快的……”他背过身用脚尖捻灭烟蒂,没有看我的眼睛:“你知道的,你上学要很多钱的。”他招手又叫来大伯二伯。

大伯二伯你一句我一句的叙述完了,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孤女,他们尽量的放低语气,不想让自己显得像是欺负一个刚失去父亲的少女:“明天就转到普通病房吧,能撑几天,我们都掏钱。”

果然,世界上的病只有一种,就是穷病。

我点头,点头再点头。我们四人轻轻的捻灭了风中摇晃的灯苗。

从天台下去的时候,刚好到了探视时间,我穿好一系列的防护衣服走了进去,病房不大,遮着蓝色的窗帘,充满各种仪器的滴答声。

父亲像是一颗干枯的树干陷在被子里,身上透明的管道带走了他的生命。我早该发现的,越来越减少的通话,每次通话里掩盖不住的虚弱感,在家里时经常佝偻着的背,抽屉里塞得越来越多的名字复杂的药,我选择性的忽略,就像这么多年我选择性的忽略父亲这些年的不易,我选择用怨恨代替。

我不知道父亲醒了没有,我没有上前,端详着父亲戴着氧气罩的面孔,想好好的看看他,我的父亲到底长什么样子。

现在的我与父亲长得实属不像,听说我小时候长得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我是他的孩子,那时的我很高兴,因为我觉得父亲是天下第一帅的,高高的个子,健壮的臂膀,西装笔挺,这深深的影响了我的择偶标准。

四年前,父亲出狱的那个月,我们相约在公园见面,我憧憬着那个记忆中的父亲再次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然而那天只站着一个小个子的,头发秃顶的,整个脑袋像是不规则的核桃的中年男人,穿着一双很新的灰色耐克运动鞋。我只希望不是他,千万不要是他,但是我知道那就是他。

他也望向我,我向他招手,他迟疑的望了望我,又转过了头,朝另一个方向张望,我知道了,他没有认出我来。我不知道我的变化有那么大吗?后来的我更为此想过,原来十年的时间真的改变了太多。

后来我一遍遍的去观察别人的父亲,我不知道真正的父亲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都是这个样子,后来我释然了,我解释给自己听:“中年父亲都是长这样的。”

现在我在仔细的看父亲病床上的脸,眼窝深深的凹了进去,颧骨高高的突起,整个人是一尊蜡黄色的木乃伊。这真的是我的父亲吗,不该是这样的呀,我们都不该是这样的呀。

我已经很久没有和父亲这么安静的共处一室了,不说在外上大学,即使放假偶尔回家,我也是能躲就躲,我害怕看见父亲的样子,我害怕听见父亲的叹气声。

父亲很少笑,法令纹却很深。他总是坐在沙发上一根一根抽着烟,烟蒂把烟灰缸都染成了黄色,伴随着一声接一身的叹气声,身边的一切都晦暗了起来。我恨那个声音,每次听见我都想揪光自己的头发,心里一阵的恶心,只想将心肺都吐出去。

因为这个我曾跟他大吵过一架,后来的他在房间里偷偷的叹气的声音却更让我难受。

探视时间到了,就在我快走出门时,我听见床上有动静,父亲的胳膊抬了一下,我看着他的眼睛半眯着朝我看来。走出门,站在外面的玻璃向里看时,只是看到他的头偏向这边,眼睛不知是阖上了还是继续看着我。

这就是我和父亲的命运,没有缘分。

从ICU转到普通病房已经一周了。

父亲清醒的时间还是不多,每次他的清醒都伴随着极大的痛苦,不断的便血,腹痛,嘴角不受控制的溢出血沫。两位伯伯和叔叔对于父亲的痛苦始终抱着是他们将父亲转移出来的后果,所以麻醉父亲,使他减轻痛苦是他们现在最爱干的事情。

我一直待在病房里,不去关注朋友圈,不去关注任何事情,因为所有的人现在都过的比我更加快乐,但是他们的安慰或许会使我更加的痛苦。我陪着父亲,他昏迷时,我便和衣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

龙应台的目送,一遍遍的重放在我的脑海。原来是真的,父母与子女的缘分真的是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不用追,因为你根本就追不上,没有人追的过命运,因为命运总是喜欢看着悲剧收场。

我不知道我的旅程的终点在哪,但是父亲的旅程就要结束了。

最痛苦的是我知道父亲的死亡是倒计时了,但是却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刻哪一秒,每时每刻的等待都是煎熬。我有很多的话要跟父亲说,我执拗的顽固的要等着父亲醒来,我一定要告诉他。

终于那天到了。

父亲是下午清醒的,他没有一张嘴便是呻吟,他面色很平静,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我坐在他面前,一开始我没有哭,我跟他说那天他晕倒之后的事情,告诉他大伯二伯刘叔叔已经付了医药费,我也告诉他,我工作也找好了,开春了就可以去上班了。

父亲还是静静的看着我。

我突然很生气,我提高了音量:“爸爸,我之后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这个世界上将只会是我一个人,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像父亲那样爱我了。我又回到了小时候,我紧紧抓住父亲的手,我把眼泪都擦在了父亲枯树枝般的胳膊上。

“爸爸,你知道吗,我真的好想去学钢琴,去学古筝,我好想走艺术这条路,但是你不在啊,这么多年,我没有钱,我什么也没有,我既然无法得到这些东西,我就当我从来没有这些奢想,我真的好想吃甜点,可是我之前买不起呀……”

我几乎是喊着的:“爸爸,你几乎毁了我,你毁了我的一切”,我太自私了,这并不全是父亲的错呀,我不该对着如今病重的父亲说这些的,可是我不受控制的边哭边说了。

我不想让父亲离开我,如果我一直没有感受到父爱的温暖,即使一直没有也对我没有任何影响,但是上天总是对我寄予又剥夺,用刀子一片一片的凌迟我。我丢失的这十几年该怎么办,如果父亲在我身边陪伴我,我是不是会不一样。

父亲眼圈红了,只是没有任何的眼泪,因为癌症基本上脱光了他身体里所有的水,包括眼泪。

我看见他嘴巴张开,开开合合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父亲用手指圈住我的一根指头,我知道他已经用尽了全力。我看着这双在记忆的童年,总是强壮有力的手掌拖着我举过头顶,牵着我跳过水沟的这双手掌,如今已经干枯成这样。

我抚摸着他大拇指与食指交界处的那块皮肤,那是我小时候的一个怪癖,总是喜欢抚摸人的那块皮肤,那会使我感到平静。

父亲又昏迷了。

当天夜里。

我回到了我和父亲一起去看电影的那时候,电影里一个父亲对他儿子说:这么多年没伴在你身边。我侧身看见父亲的脸上一片湿润,他拿手捂住了脸,我不敢惊扰他,只是继续讷讷的看着电影,等我再回头看父亲时,父亲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那一刻我真的以为父亲已经死了,我无比的害怕,我推推父亲,父亲醒了,问我怎么了。

我这个时候睁开眼睛,听着心率仪刺耳地叫起来。

我没有起身,因为,我知道即使我怎么推我的父亲,他也不会醒来了。

“爸爸,之前你说要看着我成家立业,为我带孩子呢,可能不行了。你还什么诺言都没给我兑现呢。”

文/䖝二  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故事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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