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姑爷爷
我的成长经历里,其实老人缘比较薄。除了五岁以前在荆门的姑奶奶家住了四年,感受过姑爷爷和姑奶奶对我的爱之外,其他时候基本上没有长时间和老人家生活过。
我最亲的老人家就是我的姑爷爷,虽然他已经去世14年了,但是想起他,我的心里仍然能够感受到温暖,和一丝怜悯。
他是我妈妈的姑父,所以按照血缘关系我应该叫他姑爷爷。然而因为我还未满周岁就被妈妈送到他们身边了,所以从我学说话开始,就直接叫他爷爷,然后就一直这样叫下来。后面我也会以爷爷称呼他。
在我上小学以前,我所有开始记事的记忆都是从荆门的爷爷奶奶家开始的。我最喜欢爷爷的地方是,他每次需要出差去为厂里采购时,都会带上我。
为了安全,我被打扮成一个小男生。他带我去过沈阳、大连、上海、柳州、四川等地。每次办完公事之后,他还会带我去当地的著名景点玩,并拍下许多照片冲洗出来。我从照片中看到我去过沈阳电视塔、大连老虎滩、上海的东方明珠、爬过柳州的山、乐山的大佛。
我甚至还记得我在大连的海边捡过一袋子活着的贝壳,带回到招待所里,结果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袋子破了个洞,里面空空如也,我难过地哭起来。爷爷跟我说是那些贝壳晚上偷偷逃走了,回到大海里面了,因为那里才是它们的家,我一直信以为真。
直到刚才我才突然想到,贝壳里面的软体难道是可以支持它们走路的吗?从桌子上摔到地上时难道不会摔碎吗?这应该是爷爷骗我的说法吧。可能是他担心我一路要把活贝壳带回荆门,路上它们死了会发臭,所以才趁我睡觉时把贝壳都放回大海了。
想到这里,我心里又是一阵感动。他并没有直截了当地制止我捡活贝壳,而是用了一个童话般的谎言让我接受了事实,我当时是个多么幸福的孩子啊!
不过,我也有怕爷爷的时候,就是当他偶尔喝醉了就会在家里发酒疯。他会骂骂咧咧,还会摔杯子砸碗。小时候我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长大一些以后我想大概是他的内心太苦太压抑了,所以只能定期借酒发泄出来一些才能活下去。
中学时,我因为转学又寄居在荆门了,不过只有寒暑假时才会回到爷爷奶奶家住。那时,爷爷奶奶都退休了,奶奶就把自己家弄成了一个免费的麻将馆,还自贴茶水空调和桌椅麻将。因为她爱打麻将,为了打麻将可以什么都不顾。家里只有两个房间,而从我记事开始,爷爷奶奶就是分房睡的。
奶奶把原本属于爷爷的卧室拿来做麻将室了,另一间卧室则放着她的床和电视家具。爷爷只能在玄关上面的长条形杂物间睡。每天他睡觉时要爬梯子上去,上去了只能趴着或者躺着,都无法坐起来。那个空间大概就像绿皮火车的上铺那么点大。
平时家里从早到晚都有人打麻将,一个房间坐了三桌人,都是厂里退休的老人家。男的抽烟、女的聊天,再加上麻将声噼里啪啦,简直是乌烟瘴气、吵得不得了。
我每次回去都只能在前面的小卖部里帮忙看店,有机会我就会跑去网吧上网,实在是忍受不了家里的这种氛围。爷爷通常会出去溜达一整天,他每天都会买报纸看,晚上7点准时收看《新闻联播》。他和奶奶基本上没有交流,偶尔的交流就是吵架。
那时的我也算是大姑娘了,所以爷爷和我的交流并不多。当时我其实挺怜悯爷爷的,因为我能感受到他的孤独。
我印象最深的是在高考那两天,因为必须回家住,但是奶奶的麻将馆照常营业,完全不在乎我那两天要高考。虽然中学这几年让我早已认识到奶奶其实并不爱我,小时候大概是把我当成一只宠物来养吧,长大了再去他们家就成了讨债鬼一般,除了被骂我未曾得到过她的一句关心。
考完第一天之后回到奶奶家,看到家里还是这么乌烟瘴气,我心里又伤心又生气。为了第二天的考试,我还是九十点就躺下了,但是明晃晃的灯光和吵闹的环境让我完全无法入睡。
我起床找到了爷爷,跟他说我睡不着,他让我睡他的小隔间里,那里比较黑,还给我吃了一粒他的安眠药。后来我就很快睡着了,第二天还算是正常发挥。爷爷后来是在哪睡的我并不知道,第二天起来就去高考了,竟然也没想起来问一下爷爷,但是爷爷那一晚给予我的善意和帮助让我一直铭记在心。
待我上大学后,我就没回过荆门了,因为我可以自己坐火车了,我就选择回到自己的家,至少那里有两个人是我的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弟弟。
和爷爷基本上没有联系了,只是偶尔听妈妈说起一些那边的近况。
当我再次得到爷爷的消息时,竟然就是他被确诊为肺癌晚期,只有几个月可活了。那时我也才工作一年多,和男朋友也还没有结婚。得知消息时我的眼泪立刻就喷涌而出,他从小对我的爱也浮现在心头。我还没有带男朋友见过他,我也还没有把我的信 仰告诉他,他却就快离开人世了。
我立刻请了假,并且请男友也请假跟我一起去趟荆门看望爷爷。我很庆幸我们去了那一趟,爷爷看起来还很正常,但是听表弟说他每天都要吃很多止疼药。没有做任何治疗,因为他已经70岁了,又是肺癌晚期,治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们跟爷爷一起吃了顿饭,跟他说了一下我们这几年的近况,也跟他分享了我们的信 仰。
那一次奶奶刚好也生病住院了,我跟男友又去探望了奶奶,结果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到奶奶在破口大骂爷爷,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就算是我死了也不跟他埋在一个坟里!”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只是这一句话实在是太过于薄情寡义了,尤其是她知道爷爷已经时日无多了还这样说,那是有多么深的恨啊!那一刻,我更深地怜悯爷爷,他真的是孤苦一生啊!
在我们那次探望两个月以后,我收到爷爷去世的消息,然后又请假去参加了爷爷的追悼会。记得当时我哭得很伤心,觉得他好可怜,子女似乎也不怎么爱他,结发妻子从来没有给过他好脸色,还早早地分房睡,他在家里就像一个多余的人。
他本来是同龄人中难得的有文化的工人,所以才能带着妻子儿女从老家那个山窝窝搬到荆门这个地级市,而且夫妻二人一辈子都在超大型国企里,享受了大国企的一切福利。但是他并不幸福,也没有什么快乐。
他和自己的本家似乎没有什么来往,几个孩子的名字中的辈分字都是随着妻子那边的辈分取的。
他改变了他的三个儿女的命运,他们在荆门长大,都上过高中,在同龄人中算是有文化的人了。可是,他仍然是一个孤独可怜的人。
有家,却像没有家。有妻子,却像没有妻子。
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只有出差在外的时候,他的脸上才会出现笑脸。
也正是因为那些年他带我四处出差游历,我才养成了活泼、开朗、大方、喜欢旅行和体验的假小子性格。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才让我能够忍受后来许多年的孤独和痛苦,终于等到柳暗花明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