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之死
丁汉唐老汉从陇上回来,已经很晚了。他看见山下的社区灯火辉煌,而自己的村子漆黑一片,心情无比抑郁。
他彳亍着到了门前,摸索着开锁进屋,将农具往门后面胡乱一撂,从身旁的大陶缸里舀了大半瓢凉水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摸黑推开厨房,拉了一下开关,白炽灯只亮了一下就灭了。老人骂了一声,摸索着把十几年前的煤油灯翻出来,在灯油瓶里倒了一点菜籽油。用打火机点燃灯芯,油灯呲刺啦喇地跳了两下,向屋子里投射出微弱的光亮。这光亮又把老人的身形投射在墙壁上。老人从未觉得他有那么高大。
老人把猪嘴锅台挪在院子当中,抓了一把秸秆做引燃,然后迅速架上柴火,柴火哔哩地响,窜起的火苗比屋顶还高,照的院子红彤彤。老人把中午的剩饭热了热,就着一颗大蒜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自从去年老伴儿弃他而去。
他想出去走走,转眼一想还是算了。今儿二十几,外面黑洞洞的。再说,除了西边坡上的老刘头,还有什么人呢!老刘头又是个老糊涂,跟他一起有什么意思。不如早点睡吧。
他提着灯走进窑洞,一切都是老样子。把灯放在灯窝里,轱辘一声躺下。
吹灭灯,他又觉得睡不着,胡乱地想起了许多事。他想起老伴儿和他结婚时的场景,那时的他英俊潇洒,老伴儿年轻貌美,拜过堂入了洞房他忘了给老伴儿掀盖头就把她按在了这张床上。他想起三个女儿的出生出嫁,想起了小儿子的夭折,不觉伤心起来。
想这些干什么,他恨恨地骂自己。可他不能控制自己。他又想到关于这个村子的许多往事。
老柳树村在他年轻时是多么的兴旺啊!那时耕地转运还靠牛和架子车。村里喇叭一叫村民全副武装下地干活,老张点名没到,那天大队不记他的工分。他求支书,求也没用。不挣工分就分不到粮食,就得饿肚子,那回去吧?回去?想得美!还得干活!扯着耳朵骂着不挣工分也得干。
现在都啥样子了,反了的。就说老王,一个月去乡里领一袋白面还骂政策不好,要我说就得拉出去枪毙。地荒着不种,草能把人埋了,公家要收他的地,还撒泼打滚的。要停他的补贴款,他去乡政府门口写白布。让他流转,他还嫌钱少,这人啊,真没个足尽。
老刘也是。往日的威风都去哪儿了。像个乌龟似的。以前当村主任时他就着喇叭一喊,说修路,人人都争先恐后去修路。说种树,人人都红红火火去种树。现在他屁都不是。他说修路,谁听他的。他儿子都不听他的。
后生们都出去了,村里愈发凄凉。前年修的路,薄薄的一层,人踩在上面都经不住。才几天就坏了,也没人管管。还有那桥,哪里能叫桥。下个雨就得卷裤腿,刘二蛋给它起了个绰号叫漫水桥。据说花了五十万,老李说奶奶的五千都不值。
剩下几户,乡里让搬下山住楼房。二蛋媳妇赶紧把二蛋爹并到一张户口上,因为规定分房的面积按人头计算,一人分二十平。搬的早,奖台电视机。老头子没几年活的了,就当给孙子做点贡献。
各家纷纷合计,觉得划算的人们都兴高采烈地搬了下去。觉得不合算的,也经过协商基本妥协了。现在就剩他和老刘了。
老刘真是糊涂了,他以为自己是哪根葱,还像当年当主任一样呼风唤雨。他现在就是他儿子刘二蛋的一个眼中钉。因为他不搬,二蛋少分了二十平房子。二蛋媳妇儿天天对着他骂,现在跟个仇人似的。
我呢,我不一样。我放下这么大的窑去跟他们挤油去,把自己塞进马蜂窝里?哼,连个抻腿的地儿都没。我才不去,死也不去。这窑洞多好,冬暖夏凉。这山头多好,站在这儿能看见长安城的东大门。想把我去赶到蜂巢里?哼,我又不是马蜂。
老人胡乱想着,一边想一边呓语。或喜或怒,或骂或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梦着。
第二天醒来,已近中午。他去老刘头家借锯子,发现老刘头咽了气儿。
他赶紧跑到山下边的二蛋家通报。二蛋媳妇对二蛋说她不回去,要回让他自个儿回。老刘头是二蛋的爹不是她李秀兰的爹。老刘被他的儿子草草地埋在了坡顶上,正对着丁家的大门儿。
妈的,真晦气。这老刘好汉一辈子,晚节不保。要不是被我发现,就是变成具骷髅,生了蛆,怕也没人知道。老刘头啊老刘头,你活的个怂样,还不如死哩。
可话说回来,他老刘毕竟死了万事休。我死了谁知道,方圆连个人也没。
呸,说着干啥。人生天地间,死了就当睡去。谁不变成一副骨头。埋在地下还不如躺在床上舒服。
二女儿回去看他。他没啥话说,就说起了老刘头。老刘的儿子真是不孝。爹死了都不知道,儿媳妇儿跟避瘟神一样。要不是我发现,等到虫子满地爬……
他住了口,看见女儿涨红的脸。
爹,你就下去住吧。万一有啥事儿俺们也能帮上忙。现在山上就你一个人,买个东西还得来回跑。电坏了,人家政府会给你一个人修?
大不了我不用电,二十年前谁家有用过电,不也过了。他老刘是个老年痴呆,该死也不知道。他能跟我比!
二女儿不再说话,他了解老人的脾气。
政府找了老人的三个女儿,做老人的思想工作。谁也没能说动他。
一个月后,市领导到乡里视察。见到山顶上一点灯火,便问是什么情况。乡领导拿了丁老汉的承诺书:我自愿住在山上,一切后果自负。市领导看了看,摇摇头,这怎么行,把老人留在山上,是懒政,是对人民群众的生命不负责任,是缺乏党性的表现!
乡领导听得直冒冷汗,当夜指派村干部接老人下山。
老人终于住进了蜂巢公寓。
搬来的第二天,老人就死掉了。他的三个女儿把花圈摆在乡政府的大门前,学老王的样子讨说法,却被以寻衅滋事罪关进了监狱。
村民李胡闹说,简直是胡闹,猪也想学鸟飞。人家老王的儿子在市里当官,他老丁家算个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