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第二部分 正文一

        整个暑假苏仲生都在为苏起凡的升学事宜东奔西走，苏起凡的成绩还算理想，不过如果想去市里上学的话，单单有成绩是不够的。

        苏仲生先是打电话给苏国栋，希望他能够为小孙子的前程着想，问问苏国材是否有办法托关系到常润市找所还过得去的中学。不料苏国栋直接拒绝了他，说：“到哪里读书不都是读书！要是真会读书的话，回来村里跟去市里能有多大差别？三年下来还能省下一大笔钱。”苏仲生不想跟他争论，只得找他要了苏国材的联系方式。

        苏仲生和苏国材隔了一辈，两人上次见面的时候苏仲生还很小，根本没留下什么印象。他们虽有个叔侄的名分却总不如由苏国栋出面来得合适，不过事已至此，苏仲生也只能厚着脸皮靠自己打点。夫妻两人三天两头就开车往市里去，每次带了点农村里的土特产来走动这层亲戚关系，渐渐的也熟络起来。好在苏国材夫妇都是宽厚的人，丝毫没有看不起他们，四处帮着苏仲生打听消息。

        过了一段时间，苏国材为苏仲生找到了常润三中的一个名额，让苏仲生和李秀梅激动得差点睡不着。常润三中是市里的一所老牌中学，这些年虽然有些逐渐没落下去，但依旧是全市闻名。凤梧村的人从苏国栋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纷纷传播开来，一时间苏起凡只要出门碰见认识他的人，总要听他们称赞说：“小凡你真厉害啊，要到常润三中上学了呢，以后准能考上个好大学。”他们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苏起凡每次都得故作谦虚地笑答：“没有啦，还早着呢，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又过了一段时间，李秀梅打电话问苏起凡想上常润三中还是常润十中。原来是苏国材得知常润十中还没招满，凭他的地位只要跟校长招呼一下就能直接入学。苏国材考虑到苏仲生的经济条件不算太好，而去常润三中要交一万二的借读费，还得签约说以后不管中考成绩再怎么好，都只能留在本校高中部，但要是成绩没达标，则得另寻出路。常润十中还没什么名声，不过听说这个新校长上台后，初中部的成绩正在不断变好。苏国材给的建议是先到十中上初中，然后看高中能不能冲一冲，考到全市最好的一中去，总好过于被困在每况愈下的三中里。不过选择还得苏仲生他们自己做，夫妇俩一时间也陷入两难之中，最终决定把选择权交给苏起凡，免得日后儿子后悔了怪在他们身上。

        苏起凡从李秀梅的语气里听出了他们所倾向的选择，其实他们心里大致已经有数了，现在只不过走个形式，征求一下他的意见而已。李秀梅可能也没有意识到，她全程都像是在劝苏起凡：尽管十中现在还不够好，但我们只是要在那里呆三年，以后我们的目标是更高的一中。然后又从另一方面说，三中虽然名气还很大，不过听知情人说这几年的高考成绩都是靠买复读生撑着的，只怕去三中后会得不偿失。最后再总结道，当然苏起凡想去哪所学校读书他们都会支持，三中的借读费是贵了点，不过如果他真的想去，这笔钱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苏起凡当然知道该做出什么决定，他从小就不让自己成为负担，现在更不可能为了上个学而一下子花掉他们辛辛苦苦攒下的万把块钱。何况苏起凡压根就不关心以后要上哪所学校，在他看来，他考试的正常发挥就是把自己该做的事完成了，接下来是苏仲生他们的任务，用不着他多操心。而且他认为学校对他影响不大，一来他太骄傲，相信自己无论到哪都会保持一如既往的优秀；二来不管去哪里他都是孤身一人，都一样要适应陌生环境，面对陌生同学。只是他难免会有点小失落，三中和十中的名声不在一个层次上，他当然希望能多获得一点虚荣。

        不过这么点失落感很容易就被假期的快乐冲刷干净，那厢苏仲生为他升学的事忙得焦头烂额，这厢他本人却天天只懂得跟苏余哲他们出去玩。苏国栋很看不惯苏起凡这些行为，只要苏起凡一回家，他就数落说都已经长这么大了还这么好吃懒做，成天像个放牛娃一样什么事都不作打算，这种贪图玩乐的心性以后能成大事才怪。刘月清也会在一旁帮腔，说苏起凡现在翅膀硬了，用不着他们管了，他们也早就管不了了，以后只怕心里压根就没有爷爷奶奶的位置，还操心他能不能成大事干嘛。

        每次听到这些话苏起凡都不言语，他心里有自己的想法，觉得他们既然不够了解他，就不该做出这样的评判。他们总是以刻苦为荣，可要是他能有更高的效率，为什么还要像别人那样遵循着死板的刻苦原则？努力并不等于要做无用功，人类之所以要付出努力，就是为了给自己或者给后来人总结出一些更合适的经验，而不是要反反复复地做那些已经掌握了的、机械的工作。至于他们反复强调的要把事情放在心上，他认为这更为可笑了。他又不是完全没心眼的人，就算他表现得多么漫不经心，其实他心里对于自己该做什么都有数。恰恰是因为他习惯比别人想得更远，更早做好准备，所以他才能显得比别人更轻松。身边的长辈都只愿相信他们看到的表象，所以他们不相信苏起凡，不相信他的能力，不相信他的心性。

        苏起凡尝试过跟他们解释自己的观点，但是他发现大人们总以一种“你太幼稚”的眼光看待他，根本没功夫听他娓娓道来。他们会直接打断他的阐述，否定他的看法，告诉他这是错的，以后不应该再这么想。要是他较真地要他们说出个所以然，他们则会一语盖过：“错的就是错的，现在说了你也不懂，以后你就会明白了。”这种方式完全无法让苏起凡信服，反而更让他不肯改变。同时苏起凡也发现，年纪越大的人就越是不能跟他们说理，只要是他们不打算认同的东西，不论再怎么费尽口舌，再怎么逻辑严谨，他们都一样不会接受。

        苏起凡常常会被老人们这种不可理喻的顽固气得火冒三丈，不过长大后的苏起凡明白了，对于农村里的大部分老人而言，他们所见过的世界就只有凤梧村那么大，他们获取信息的途径除了电视新闻以外，其他大多是道听途说。他们活了一辈子，积攒下一辈子的经验，这些经验浓缩着他们整个人生。在经验区内，世界以他们熟悉的方式运行，随便一个新事物的闯入都可能打破他们已经适应的平衡，给他们带来不安全感甚至是思想上的动荡。然而他们只想安稳地走过最后的时光，所以会本能地抗拒和排斥一些新奇的思想。苏起凡小时候觉得他们否定他的方法太粗暴，长大后觉得其实新一辈说服老一辈的方法也太粗暴。年轻人总是难以考虑到经验积累起来的三观对于老人们有多重要，出于年轻的浮躁急于否定他们的观点，说他们的观点过时了，而这本质上就是在否定老一辈几十年的人生，让他们觉得被时代抛弃了。

        只有亲眼所见或者亲身经历才能真正让一个人改观，行动总是比言语更具有说服力，一万个夸夸其谈远不如一个脚踏实地来得有效。这个道理刚小学毕业的苏起凡还不懂，不过他懂得怎么应对老人喋喋不休的说教。他装作充耳不闻的样子，不理会也不回应，照常做着要做的事，只把他们的话当耳边风。时日一久，苏国栋两人果真以为苏起凡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除了按时做饭给他吃之外，便不再管他什么。苏起凡少了约束倒也乐得轻松，一有空就不沾家，成天跟苏余哲和苏冉呆在一起。

        小学六年的时光塑造了这三位少男少女。苏余哲喜欢运动，晒出了一身健康的肤色。他比苏起凡更早进入青春期，随着食量增长，到毕业的时候竟已拔高了一大截，搭配上匀称的身材和阳光的气质，听说在学校里有不少暗恋他的女生。苏冉从小就可以看出是个美人胚子，加上本来就是性格温婉的人，如今随着身材变得高挑越发出落得有气质。她照常喜欢扎马尾辫，白皙的脸蛋上还没有长出青春痘，那双眼睛依然如苏起凡印象里那般美丽。

        相比之下，苏起凡是变化最小的，三人里就数他最矮，比苏余哲要矮上快一个头。邻居们总打趣说他光把精力放在长脑子上了，长身体的营养都往脑袋里去。长期缺乏运动和食欲不振使他瘦得跟竹竿似的，不良的看书习惯让他更显驼背，走路的时候他又会无意识地低头沉思，便总让人觉得缺少精神气。好在“腹有诗书气自华”，虽然他的外在看起来很别扭，但人们又都会被他浓浓的书卷气所吸引。

        然而三人之间的感情却仿佛永恒不变，他们凑在一起时就有说不完的话和享受不完的快乐。有的人只消对上一眼就会满心欢喜，而有的人不论怎么努力磨合都难以相处，他们三人的关系便是处于前者的状态。最后这个假期里他们聊得最多当然还是对中学的想象，一到云起坡被树荫挡住的时间，他们就躺在那里惬意地谈天说地，有时候倦了会不知不觉的聊到睡着，一直等到吆喝老牛回家的农民把他们叫醒。

        “起凡，我真羡慕你，可以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而我长这么大了都还没有走出过这座大山。”有一次苏余哲双手枕在头上，看着轻飘飘的白云，悠悠道。

        苏起凡向右扭过头去，发现苏余哲直盯盯看着天空，他回过头说：“我哪里看过什么世界，不过是从一座山村到一座渔村罢了。你们看看这天有多高，怎样都望不到头，世界还不知道有多大呢。”说话间，两只飞鸟嬉戏着在蓝色幕布下划过一道有弧度的黑线。“其实我更羡慕你们，小学和初中都可以在家里上，有那么多朋友陪着你们。”

        “但是你总让我们觉得你懂好多啊，应该是见识过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才对。”苏冉接话说。

        “不过是看的书多而已，我哪里懂得什么，还不都是书上说的。”苏起凡笑道。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去中学里学习新东西了。很遗憾起凡你中学还是不能跟我们在一起，不过我们三个人一辈子都是好朋友对不对？”苏起凡和苏冉笑着答应，苏余哲接着说，“我们以后一定要走出这片大山，一起去看看山外面更大的世界，一起去寻找属于我们的未来，绝对不能像以前人那样过苦日子！”他说得踌躇满志，伸起右手仿佛要抓住这片深邃的蓝天。

        另外两人也被苏余哲的情绪感染，学着他伸出手握住。苏起凡说：“对！一起去看这个世界！”说完三个孩子无忧无虑地大笑起来，未来对于他们而言就是对远方美好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