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多零落 不复旧乾坤
“如果我们再相见,事隔经年。我将以何贺你,以眼泪,以沉默。”故人再见,才不是喜地欢天。贾樟柯的电影总是这般,镌着不明而无尽的情怀,是歌,是老房子,是山河,是故人。
晋生说:“我在乎你,所以你欺负我。”涛说:“我们还是好朋友。”梁子说:“我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当镜头拉伸,远远地看着放烟火的他们,站成三角,这才知道,三角并不是恒常稳固。
Mountains May Depart当“煤老板”晋生终于抱得美人归,煤矿工梁子像个负气的孩子,用离开表态,一颗受伤的心难再擎住那深沉而尊严的爱。张晋生曾想用炸药去炸梁子,终于被涛用去炸了河上冰。涛从梁子家骑车出来时,见着飞机坠毁,惊诧得停顿,此时身后缓缓行过一辆运煤车。从烟火到炸药到飞机,都和梁子多少有些联系,不妨将它们看作导演的暗示,像中途坠毁的飞机一样,梁子中年而逝,留下亲眼见证的涛无措也无法,而象征着晋生的运煤车安然驶过公路,离开涛,离开这些事故。
没有人知道,自己错过什么。而故事,只是时间的余烬。
别后再见的人才称得上故人。1999年的梁子离开了,之后晋生也带走了儿子到乐,所以有了2014年的涛重见梁子与到乐。一个是经年不见的旧友,一个是散而复聚的儿子。我们看到的是两人的回归,看不见的那些年,未归的两人早已变了样。情感深厚却疏离。见个面都需要理由时,是不能被表达的痛,是深埋心底的怨。影片垮了三个时间段,二十六年,我们看到一些时间碎片,像海明威的“冰山理论”,看到的只是“八分之一”,庞大而深重的“八分之七”得自己去构想。2025年时,我们看到的是长大的到乐与老去的晋生间几次尝试而不成功的对话,一个说英文,一个说中文。这样便想到了,这一年频繁而不愉快的交流是因为以前十几年的疏于交流。2014年梁子因病回乡,我们看到涛把梁子走时随手抛开的钥匙还给梁子,看不到涛曾以什么样的姿态去找那把小小的钥匙,我们看不到,背后的泪与隐忍的痛。也正因为看不到,他们都有了距离,距离生出一种陌生的熟悉。按照电影理论家吉尔·德勒兹的说法,情感可以分为日常情感和纯粹情感。日常情感在这部电影中指的是爱情、亲情、模糊的思乡之情这些比较显而易见的情感。纯粹情感按德勒兹所说,是非有机物的,潜在的情感。这种疏离而深沉的情感就是纯粹情感。我们只看到身份的变化,老去的容颜和长大的孩子,所以故事显得平和,连忧伤也是安静的,连死亡都悄无声息。但也正是因为深沉而从不爆裂,感情都沉重而压抑。
虽然明晰地划成三个时间段,但结构的安排,使得这个故事,更像是前后对称的凉拌。开场的众人舞,剧终的单人舞;剧前部坠毁的飞机,剧尾的飞机却飞得安然;二十六年前晋生想杀梁子时求而不得的枪,二十六年后有了枪,才发现早已没了敌人;涛的爸爸第一次坐上火车时,带着寿桃,是为庆生,十五年后,再坐上火车,却是赴死。一草一木一尘埃,一生一死一去来。一桩桩因果,一前一后,一件一件,错致展开。生如逆旅单行道,哪有岁月可回头。再跳起那支舞,也不是当年的人了。
因为影片“将时间碎片化”这一特点,我们得以看到许多动人的细节,比如反复出现的钥匙,麦穗饺子,涛与晋升的结婚请柬,梁子送给涛的“美发宝”,梁子及其工友照完相后四散开来的人群,僧人为涛的父亲超度,涛带儿子去父亲逝世时阳明火车站,涛用穿过的毛衣给狗儿做件衣裳,片尾涛出现的幻听等等,一件一件,都昭示着时间的流逝。故去,真是万千伤心事。
阳明车站钥匙,是片中一个很重要的意象。梁子扔掉却被涛捡回的钥匙,然而梁子重回时早已一锤头敲坏了那把锁;到乐一直挂着妈妈给的钥匙,那通向的却是回不去的家;现在的家门钥匙,到乐却总是弄丢。所有的钥匙,配的都是一把开不了的锁。打不开,那些错失掉的本可能。涛给即将离开的到乐钥匙时说:“家里的钥匙,你应该有一副的,你的家,随时可以回来。”
钥匙看到这里,一霎那我觉得电影想要表达的东西远远多于我所想,不仅仅是我开始以为的几个故人的悲剧,还有一些属于众人的共性,比如家,比如故乡与山河。不只是日常情感,如爱情,亲情,乡情,更是一种不同时代造就的命运交错,以及不同时间上的生命分岔。
中国人善用食物来缩短他乡遇故乡的距离,并企图缩短心与心的距离。涛与梁子共吃饺子,涛给到乐包饺子,涛一个人包着饺子。真的,不是所有的东西都会被时间摧毁。
贾樟柯说:“其实想拍《山河故人》是十几年前的想法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强烈的有一种欲望,就是想拍一部纯粹的情感电影。《山河故人》里面有一句台词,‘每一个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需要我们珍惜。
十年前,我觉得社会急匆匆往前赶的时候,不能因为要往前走就忽略那些被时代撞到的人们。
十年后,我觉得即使赶路,也不能忽略我们的情感。”
“世界小得像一条街的布景,我们相遇了。你点点头,省略了所有往事,省略了问候。”——北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