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驿站】在夹缝中仰望
逼仄的阳光烤干了空气里最后一丝水分，无可奈何地收敛了锋芒，天空转身就阴起了脸，看着窗外的电话线在风里摇摆，吴梅长舒一口气关掉了空调，推开半边玻璃窗，让屋子里呛人的烟味飘散出去，疲惫地陷在沙发里，办公桌边摞着几本案卷，几份整理了一半的材料铺陈在电脑前，不知何时，一根不知名的小苗把家安在桌上的花盆了，纤细的腰身正在从吊兰叶子的缝隙向高处伸展，吴梅突然觉得，今天在这里争论了大半天的这些人、这些事又何尝不是这根小苗，在绿茵茵的夹缝中搜寻阳光的眷顾，柔弱而倔强。
一
“洵城县农村集体经济承包合同管理仲裁委员会”，这真是一个拗口的名字，吴梅就是这个单位的仲裁员，会议室坐了十来个人，有单位职工，有某镇桦树村一起土地纠纷案件的双方当事人，还有村主任袁勇，都嚷嚷着不想伤和气，愿意调解处理纠纷，可吴梅总觉得气氛融洽的有些过，各自的锋芒被彬彬有礼地修饰着，客气里透着一丝怪异。
李建新拿着仲裁申请当讲稿，把责任推的一干二净，尤其是读到“不知者不为过，签订协议时我不知道法律对农村土地转让是怎样规定的，你张卫民是协议的起草人，你以合法手段掩盖非法目的，你应该付完全责任”，这句时，笑嘻嘻地瞟了一眼被申请座位上一直低头沉默的张卫民，仲裁席上的吴梅突然感到很反感，那狡黠的眼神和得意的表情，全然不像这些年所接触过的那些基层农业老干部，山清水秀没有熏陶出农人一样的忠厚朴实，就连国家干部最基本的公道和良知也被这一句话席卷走了。可是作为执法者的基本操守，她必须耐着性子按程序公正进行。
“李家表哥，我两家是几辈子的交情，不喊表哥不说话， 1999年跟我爸签协议的是你，把你家2分8厘菜园子作价7500块钱给我爸，收我爸钱的也是你，当时你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身体正常的成年人，事情过去13年了，7500块钱我买股票能挣多少钱、投资开商店能挣多少钱，恐怕翻10倍都不止，现在你想反悔，那也得给我爸一个合理的说法，你说是不？”特意从广东飞回来的张瑾侃侃而谈，身边70多岁的父亲张卫民看了看儿子，喉结里憋出一声“哦呜-----”，顺便点了下头。
李建新邻座的媳妇董清丽扭了扭上下一般粗的腰，撅着嘴抢着回应“啥说法，你们种的是我的地，种了13年了我都不知道你们签协议的事，说法只有一个，你的钱我去年已经存了个折子给你家了，地这么些年的租金我也不要了，地还给我就行了。”
“咱们这个仲裁委员会是跟县农经站合署办公的，我是站长，也是这个案件的首席仲裁员，我叫王成斌。”发言的是坐在仲裁席中间一直沉默的中年人，“张卫民，按年龄我喊你张叔，你是派出所老公安，耿直正派，这个事情我首先要说你，签订这么重要的协议，在九几年来说，这也是一大笔钱，这么多年，你两家离得有几米远，你咋不跟李建新给媳妇儿说说？”
“唔，哪家不是男人当家，我是跟李建新签的合同，13年了，他两口子一个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再怎么着，也轮不上我给他媳妇说噻。”一直说自己耳背的，这回突然准确地应了一句。
“那是这，张叔，李建新跟媳妇董清丽一个是城镇户口，一个是农业户口，根本就不是一个户口本、一个土地合同本上的人，就算这你不知道，土地是集体的，这你可是知道的，你咋也不给集体打个招呼？”窗外刚好是一家酒店，各种噪音源源不断地从窗户挤进来，单位新调来的姑娘机灵地关上了窗户，坐在窗边的李建新笑眯眯地扬了扬眉，一丝谄媚的光芒，钩子一样从眼里射出，直逼王站长。
王站长没有理会对面那双明亮的眼和那始终低着头的白发，在烟灰缸里并排放进第四个烟头，“李建新，我现在来说说你，你家是啥情况，你比谁都清楚，当年这合同是你上赶着人家签的，这13年来，在这个事情上你把媳妇的家当完了，现在瞌睡醒了，说你签的字媳妇不认，还口口声声说愿意补偿张家，你现在给我说，你想咋补偿？”
“反正李建新给我说地是租给他种的，我不可能补太多，他们签协议的7500块钱我去年已经退给他了，再按存款利息给他付一些，如果是按贷款利息的话，种我的地十几年了地租钱我还没算呢。”李建新媳妇董清丽再次先声夺人，黑里透红的圆脸上交织着怒意、得意。
“等一下，我问一句，你们想不想和解这个纠纷，想的话就换位思考想一想，不要只算自己的小账。”拉锯战进行了两个多小时了，吴梅不愿意在这场互相指责中继续拖延，不由地提高了声音，甚至不等请示王站长就打断了当事人的话，“李建新，这个协议是有瑕疵，但过错你们两个人都有，责任应该共同承担，并不是简单地退回7500块钱那么简单，董清丽，你这地当年是租给詹家的吗？有谁会笨的把几十年的租金一次性付给你，13年前你又是按啥行情计算的租金，你现在要给人算土地租金，那好，你也想一想，1999年干部的工资是多少钱，现在的工资是多少钱，购买力翻了几番了，人家把7500块钱让你用13年，你是生意人，你说按哪一种利息算能算得清这笔账？”
佝偻着身子坐在儿子身边的老公安，稀稀疏疏几根白发，间或一声长叹，对视的那一刹那，吴梅看到了懊恼、无奈，和一丝宽慰，但既然是执法，和法有关的话也不得不说全。
“张叔，不管你现在啥心情，当年签协议时错就错了，可是后来这么多年你咋就不找下村干部呢，土地是集体的，你哪怕是让村上补签个字、补个公章都能行啊，人熟理不熟，这块地在你后门口，你们有13年的感情，但是情大不过法，实在不想割舍这块地，不如再出点钱，然后把该补的手续补齐，只是你儿子的话也不对，当年的7500块钱要是你们用于投资，的确可能翻10倍都不止，但也可能一分都不剩，解决问题不能靠推测，更不能赌气，要么按恰当的利率计算，要么你们双方协商一个都能接受的价码，你看咋样？”
“哦----呜，我耳背，听儿子的。”张瑾关掉响个没完的电话，爽快地表态，“行，谁对谁错都不说了，我再出些钱，地还归我，我们都常年不在家，出门就是这块地，权当给老爷子种种菜解闷，或者，你们给我爸钱，让老爷子心里想的过，地我们不要也行。”
王站长和吴梅分别在两间相聚最远的办公室和两家人展开了沟通、说服，办公室的几位同志时不时地在两扇门进进出出，传达最新的条件和价码。
从上班开始，一直到中午1点，有进展，无定局。双方同意各自考虑，下午下班之前反馈情况再做处理。
吴梅安慰疲劳的同事说：“尽人心，听天命。”
二
前几年，桦树村所在的镇是洵城县几个偏远乡镇之一，以豆腐干、杆杆酒和猕猴桃著称，自去年起，高速路口从镇子边缘经过，镇子一下年轻了许多，加之山上富起来的农民搬迁进镇，小镇街道两边能建房的地一下子紧俏了起来。
张卫民的房处在镇村公路交叉点边上，三层小楼背后续了一间厨房，老伴在世时，老两口最喜欢坐在厨房门外的水池边，看着地里的辣椒、茄子、豆角、黄瓜在山风里快乐地长，念叨着闯荡在外的儿女，闲谝着便湿润了眼眶，孩子们都争气呵，混的人模人样。老伴才去世不到一年，咋的这侍弄了13年的地就不能姓张了，地里的苞谷长的正旺，包谷棒子胖乎乎地，攀附着苞谷的豆角嫩闪闪地，身边没老伴的滋味真是不好受，连点高兴事都想不起来，村主任的话没错，集体的土地集体都没有表态呢，这姓是真没改哪，可当年分明是李建新为交计划生育超生罚款，亲自三次找上我门的，要不是看在他喊了几十年姨夫，这块地又刚好在后门口，我还真懒得借钱买地哪，可如今，这一切咋就颠倒了呢？
10多米之外，宜家酒楼一楼吃简餐的刚刚散去，二楼觥筹交错，笑语掺杂着荤段子，此起彼伏，看来还得再闹一阵子，李建新径直去了隔壁自家的农资经销部，董清丽忙着准备王家明天接媳妇订的十桌子酒席，新招的服务员翠儿麻利地捡拾了水池的碗筷，拿起笤帚从最里一张桌下开始打扫.
“嗨嗨嗨！赶快停下，你个女子，咋连地都不会扫？”董清丽一挑帘子从厨房出来，夺过翠儿手里的笤帚几步跨到门口，“一扫金，二扫银，三扫财神进家门……看见没，翠儿，扫地要从门口往里扫，你往出扫，那不就是把财神爷扫地出门了吗？在家大人没教过你，在我这儿可得记住了，只进不出！”
李建新一墙之隔听见声儿了，便踱步转回了，走卖菜的摊点路过时，顺便捡了根嫩葱，摘净了根须塞给媳妇，“别再为那块地的事情烦心了，不急，你就咬定我签的那个协议你没见过，就说这么多年我一直给你说的是租住给张家的，再说村上真是不知道这事，组上嘛更没问题，你娘家兄弟是组长，他知道该咋说。”
张卫民踱步在自家的三层小楼上，俯瞰这个自己一辈子依恋的小镇，张卫民相信儿子说到做到，地就在我后门外，按农村习俗，他收了钱，地就归我，即便法律有空子，他能把地拿回去，儿子侄儿隔三差五地往地边一站，看他是能种菜还是能盖房。仲裁的法律对我不利，大不了仲裁完了我再起诉，民法可是有即成事实一说，我就不信，咽下去的东西还要吐出来。
都想用最少的钱把土地归入自己名下，吴梅酝酿了个把月的调解没了下文，有时候也闷闷地，直接按照法律做仲裁处理不就行了吗，非得各方沟通，非得向领导争取时间，力出了，神费了，却仍然回归到最简单直接的裁决，真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那天，在调解会之前吴梅对李建新两口聊起了自己家，四年前，老家公路边一块耕地被父亲以2000元易主了，别说签协议，连人都没当面，价钱是亲戚帮忙谈的，钱是亲戚帮忙给收的，就互相通了个电话，连个条子都没打，这不，才四年光景，小镇早已旧貌换新颜，那块地也被划入筹建的开发小区，妈妈说“我看你办的案子有跟这相似的，不都把不合法的买卖给推翻了吗，把我家非法买卖的地再要回来，咋样？”吴梅笑了，“买卖土地还真是不合法，可是农村的习俗就这样，钱地两清，现在反悔，你就不嫌丢人呀。”妈妈也笑了，不了了之。讲完这些话，李建新的脸微微红了下，董清丽懦懦地分辨“谁让法律有这个空子呐”。
习俗归习俗，法律归法律，写仲裁决定时，吴梅很无奈很纠结，这真是个让人良心不安的的裁决：双方当事人签订的协议无效。
三
和往常一样，仲裁决定书没几天就走完了所有审签流程，无论单位还是个人，谁都无法承担办案不依法的后果，哪怕结局令自己揪心，也只得抱紧硬邦邦的法律才站的稳。
双方领取文件的那天，农经站很是热闹，来了一帮子江北镇的农民，说是村上去年把几十户沿河边的地统征了，计划为大家修河堤，饱尝水涝的老百姓高高高兴兴地领了每亩几百块钱，自己进地毁了庄稼，土地推平后却发现是开发商在建小区，所谓的河堤只不过是建房必须的地基，感到受了愚弄，翻出村委会保存的盖着红指印的合同，赫然写着“土地租赁协议”，在村、镇、开发商之间碰的焦头烂额，村民又结伴找国土局、信访局、规划局，记不清找了几个局，终于想起来沾了一个“农”字的农业局，到农业局一问，还真有个专管农村土地的部门。
这天，一行十余人人八点前就到了县城，可这个管土地的农经站不在农业局院子里，人民商厦矗立在洵城最繁华的街道边，农经站就在高楼对面，一楼是时装店，二楼、三楼是火锅店，五楼才是农经站办公所在地，虽说是农业局的房子，可广告招牌密匝匝地，王站长一年前就想挂个牌子，却一直没腾出一个醒目的地方来，这十多个人找到五楼已经九点多了。
群情激奋，王站长兀自浅笑静听，时不时地给农民续点茶水，不觉间两个小时过去了，气氛缓和了些，王站长打断了一位老者的话：“你们心里想的我全明白了，我只说三句话：第一，开发商建房要先办理土地变更审批；第二，你们的土地不论是从价钱还是从合同上看，都是租赁，直至今日，土地的权属还在你们农户；第三，村委会欺瞒老百姓是不对的。”挽着一只裤管的壮汉子忽地起身，桌边的茶水碰洒了一地，“王领导，我们找了几个月，今个儿算是遇见了明白人，听见了舒心话，你说，我们现在该咋办，我们听你的，到省上上访就算了。”
吴梅和王站长同时苦笑了下，“我们单位是个股级，我们执法也是按件次由县政府委托，我今天接待你们是我的日常工作职责，但查处这件事必须得政府委托安排，而且涉及的也不止是我们农业局，现在我只能给你说，土地租赁不改变承包权属，时至今日，地还是老百姓的，石头摔上天还是要落地，就算你们到省上去了，这个事还是批到你们镇上处理，还不如你们先找镇、村，尽量调解处理。”壮汉子捋了一把汗渍渍的头发，“你们单位名字里不是洵城县吗，怎么才是个股级，还没我们镇政府级别高，那国家保护农村土地的法律咋落实？”
一群人感恩而无奈地走了，和前来领取仲裁文件的李建新走廊里照了个面，稍后，张卫民也来了，和预料的情形一样，一个无奈地对单位表示理解，一个踌躇满志地准备迎战新一轮诉讼，各自签收了仲裁决定书，一起下了楼，“哪个晓得法院的水有多深喔？”也不知道是谁嘟囔了这一句，呵呵，都是一个腔调，难分你我，就跟去年之前他二人的亲热劲一样。
第二天，办公室电话响了，指名要吴梅接，又是李建新，“吴领导，我知道在行政案件中你多次担任过县政府的代理人，这次仲裁我赢了，但我还是想请教下，我这案子要是对方起诉到法院了，法院会咋判，你们发给我的仲裁决定书法院认不？”
吴梅不知道该咋回答，她办公室档案柜第二排第一卷正是个和这个类似的案子，千辛万苦走访、调查，最终调解不成，不得不按国务院颁布的农村土地相关法律做出裁决，一方当事人不服，又就纠纷本身折腾到县法院，另一方如获至宝的仲裁决定书在法院却形同废纸，法官可不管农业上的法律咋规定，人家只执行合同法，只看合同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实际履行到位，同一个纠纷案件在两个部门得到截然相反的两个判决，在法院败诉的当事人眼睛瞪的铜铃样大，一连几天往办公室跑，挨个问“我现在该咋办？”。
吴梅真不知道该咋办，和上一次案件一样，握着听筒发了愣。民主和法制健全了，老百姓把法律看的天一样高，但是不同的法律却把天空划分成阡陌纵横的条块，不同执法部门之间一道道看不见的深谷横裂，是站在谷这边望着谷那边，是破釜沉舟扑向自己歆羡的对岸，还是哀叹一声折返？从政的也站在谷边，是背靠法律这棵大树乘凉，还是把自己放在民情民俗的刀口上接受良心、法律的双重审判？
电话旁边茂盛的吊兰盆里，不知啥时间长了一个小苗，白白嫩嫩的茎斜倚着，绿莹莹的两片叶子微垂着，正卯足了劲向上挺拔，却没有看到自己脚下，纤弱的根系正裸露在外。
听筒发出一阵忙音，一直沉默的吴梅突然觉得，自己和自己所从事的工作，这几天的事和人，难道不就是这棵小苗吗，被美丽的葱郁包围，而属于自己的，只是狭小的缝隙，和过滤后的一抹阳光，追寻春意的心是那么迫切，支撑身体的茎却那么羸弱，就连根也在浮尘之上，只能靠在绿叶的缝隙边缘，咀嚼着意念，等待、仰望。
后记：小城太小，以至于码字也要小心翼翼，担心被对号入座造成误会，此文源于真实工作经历，个中纠结是亲身感受，定稿于2012年，除了参加一次文学奖评选活动，就雪藏至今。时隔五年，小城变化堪称翻天覆地，农村土地承包经营权管理工作也进入了新局面，农村改革破冰前行，是时候拿出来了，纪念过往的岁月，致敬我的同事和战友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