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七日》:山雨欲来(二十)
文/香农弥望
碧呦生病王超山画
不一会儿,石板桥上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呦呦,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爸爸,你怎么来了?”碧呦高兴地挥舞着手臂,星琦愣住了。
“星琦奶奶找星琦找我们家来了,快回去吧!”施士仁用手背向着他们扇了几下。
“好!”碧呦朝他爸爸喊:“那我们朝原路返回,你也快回来。”
“你身上怎么湿了?回去自己换衣服,我在这树荫里坐坐。”
“那我等下到桥上找你。”
“不用,你们自己玩。记得回家换衣服。”说完背过身坐在石板桥上,看着绵亘到远处的广阔田野,田野上微风颤动,看似一览无遗的景色,实则变化无穷。
施士仁点上一只烟默默地看着,他的身影在烟雾中既寂寥又深沉,石板桥上的空气也多了一层让人猜不透的意味。
“他居然就这样,他在看什么?”星琦问。
“看田野,爸爸说,田野里有生机也有忧愁,有无限也有困顿,有这样也有那样。”
“最后一句是你自己加的吧?”
“是啊,有什么关系吗?”碧呦嘻嘻一笑,开始原路返回,星琦跟上她,“你爸爸就这么不管你,不骂你也不说你。”
“骂什么,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我有做自己事的权利,他关心我,我也关心他,这样就好了嘛。”碧呦边说边走,她开始觉得有点冷,星琦看着她走入竹林的后背,感到她身上有一股自己没有的力量,不软弱也不无知。
“你妈妈呢?”星琦跟追上去问。
“我妈妈?”碧呦眼里闪过一丝迷茫,这是他从未见过的。
“她到很远的地方工作了。阿嚏!”碧呦打了个喷嚏,鼻翼颤了颤,身子抖了抖。
“你没事吧?还是快回家。”
“我们分开走吧,你原路返回,我朝这边走,傍晚时分我再去你小屋,你要是在里面就在门口放只铅笔,我可不想再惊动你奶奶。”
“好!”星琦也做好准备迎接家人的责问,可是他一点也不后悔。星琦侧头往石板桥那边一瞧,施士仁依旧曲背坐在桥上,在宽大的两棵枫树中间,如一粒灰色的石头。
碧呦爸爸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施士仁的眼缭绕着迷离的烟,烟卷起空气在田野上挣扎,无影无踪之后,他发现一望无际的田野承载不了他的忧愁。不知过了多久,远山的乌云油然而兴,铺满了田野上广阔的空间,闷热、凝滞的空气压迫他,他沉重地吐出一口气。
接着,他把烟头扔进河里,紧盯着纹丝不动的河面如同万丈深渊,但河流却是蜿蜒着,顺着河流望向远处,田野中间错落着几株弯曲的灌木和笔挺的樟树,它们独立于天地间的英姿,不卑不亢,那根指向天空的枝丫就像月牙般的笑脸,让他想起他的女儿呦呦。
突然,他的心猛地抽动一下,一股莫名的恐慌袭上心头,他望向自己的家,焦急地跑回去。
王超山画门开着,炉灶里烧着柴火,水开了。施士仁急忙忙用土灰将火浇灭,叫着呦呦,但没人应。他跑上楼,推门进入女儿的房间,发现她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衣服换过了,头发还湿的,脸红通通的。碧呦半睁开眼睛,看见爸爸,开心地笑了,虽然笑容很苍白,但眼睛依旧泛着光。
“爸爸,我不舒服,想吐。”
“我知道,”碧呦爸爸摸着她的额头,“你发烧了,还有点中暑。我去给你叫医师来。”
“啊,我等下还要到星琦那去。”碧呦挣扎着要起来。
爸爸按住她,“我帮你去,你现在不舒服,先躺着!”从没见爸爸这么不容违抗。 “别动,躺着!”爸爸紧拧的眉头似有千斤重。
他舀来热水,把女儿头发和身上擦了一遍,又喂她喝了水,将热毛巾叠好放额头上,“我去叫陈医师来。”
“爸爸,”碧呦抓住爸爸衣角,“我想去星琦那……”
施士仁懊悔不安的神色中多了一股柔情,“爸爸会帮你带话,请他顺道来看你,好吗?”
“可是,我怕鸟儿不喜欢看见大人……”她已经忘了自己的不舒服是拜谁所赐。
“没事,爸爸会躲起来,不让它看见。听爸爸说,你不要睡觉,等下他们要是过来,你睡着了他们会回去的,知道了吗?”
“嗯,嗯。”碧呦脸颊不自然地泛光,努力点头。听着爸爸急匆匆下楼的声音,心稍微放宽了。
之后听觉便混沌一片,天花板在眼前飘来飘去,天昏地暗中隐约看到蓝楼和冰火鸟的绚丽身姿,“我有一个愿望,这个愿望,我将一生铭记:我渴望活得绚丽多彩,我渴望美好永存。”她很努力很努力地跟自己说话,发现自己离自己越来越远……
为了孩子
“你们听说了吗?”
“什么?”
“施士仁家的丫头病了。”
“怎么回事?”
“感冒,发烧,中暑啊。”
“没妈管的孩子真可怜。”
“哎,男人怎么会照顾孩子。”
“听说是跟陈安杰家的小子去竹林里玩水着凉的,陈老太急疯了。最后还是施士仁找到的。”
“找到怎么不立刻带回去?”
“我怎么知道那人是怎么想的。”
“陈安杰怎么会让孩子跟他家的玩,那女娃没管教,整天疯疯癫癫的。”
“陈安杰不在家,老头老太管不住。”
“陈家孩子没事吧?”
“老太太抓住星琦后就擦身、换衣、喝姜茶……一刻都没耽误。”
“我说吧,家里没个女人怎么能行。”
“骂了没?”
“骂了。”
“不骂还会出事。”
“嗯,骂怕了才乖。”
“老太太给星琦换衣服那会,施士仁还坐在树荫底下呢。”
“那个死人!”
“哈,你骂什么?”
“这样的爸爸不骂怎么行。”
“哈哈哈。”
傍晚时分,蓝楼坐在树梢上,听到水潭边洗衣物的村妇们的议论,用责备的目光看了一眼冰火鸟,冰火鸟缩着颈项,一副羞愧难当的样子。蓝楼抚了抚它脖子上的羽毛,它高兴地颤动着翅膀,轻轻的啼鸣。
不一会儿,绯红的霞光慢慢褪去,四周渐渐灰暗,群山朦朦胧胧。
他回想着傍晚时分,在小屋里,星琦炯炯有神的眼神,当听到他捏的泥塑也可以如他一般拥有真正生命时,那样一副惊讶的样子,就算他跟他说可能需要人的生命去交换时,也没有露出不安的神色。
这就是创造者的心吗,蓝楼想,为了创造更好的形象,连交出自己的生命也可以吗?那样欣喜地把妮妮溜地把放在手心,喃喃自语:“你们放心,既然我给你们形象也一定可以给你们自由。”
这一刻,这个敏感忧郁的孩子变得前所未有地坚定,内心充满了创造的野心。
天色渐渐深了,虫鸣蛙叫此起彼伏,又一个夜色俯身而来,冰火鸟展开它的翅膀,冰翅膀莹莹如玉,火翅膀灿灿如星。夜色把一切都收拢了,却释放着隐秘和未知,也释放着人们私心和密谋,在滚滚黑夜里沸腾。蓝楼贴身靠在碧呦房间的窗户外。
土医师给碧呦刮痧放血开了方子,施士仁煮粥煎药服侍她睡下,迷迷糊糊中,碧呦呼唤着她妈妈。
施士仁端视着女儿的面容,闪烁的油灯把她的脸刻画成风中飘荡的白纸,薄薄的嘴唇好像两抹淡红笔画,像极了她妈妈,施士仁的心纠在一起,愧疚和不安写满了他疲惫的眼睛。“多给她吃点好的,体质差兮差。”医师的嘱咐犹在耳畔,如雷贯耳。
他忧郁地望着窗外发红的夜空,一阵风溜进窗户,刮到施士仁脸上,施士仁赶紧起身,把窗户合上,却没有上栓。再回到床前帮女儿盖好被单,呆呆地看了一眼,轻轻地退了出去,一道门缝拉出了他坐在桌子上长长的影子。
这时,天黑压压一片,没有一丝光,一团团云气像一只巨大的盘子,罩在大地上,空气压抑闷热得使人只想从喉咙里挤点水来。
借着门外透过来的微光,蓝楼来到碧呦床头,定睛看清碧呦熟睡的脸,她睡得很死,几乎是昏睡,他跳到她身上,掰开她的嘴,他能感觉到她身上不正常的体温,他把一袋药粉倒进她嘴里,药粉磨得很细,在口腔慢慢融化,流进胃里,这是按老方子做的药丸磨的,是蓝楼活了一百多年的见证。
碧呦吃下后,蓝搂支颐盘腿坐在床尾,不多时,听到有人提着步子走上来,蓝楼微微侧头,注意倾听门外动静。
“你闺女可好些了?”张正国问道。
“嗯,好些了。”
“你去陈家打探到什么没有?”施前单刀直入。
“没有,老两口嘴巴很严,尤其是婶子说话呼风唤雨,密不透风。”
“脸色怎样?”陈三问。
“婶子眉飞色舞,老哥有点畏首畏尾的模样。”
“有问题,陈安杰他爹是老实人,不会演戏,绝对有问题。”施前言之凿凿,眉宇间全是得意,“我跟你们说了吧,我昨天特地去古堰乡看了,是他媳妇无疑。”
三人皆怔住了,陈三高兴地拍了拍施前的胳膊,笑道,“你挺行的啊。”
“大老远的,怎么去的?”张正国问。
“坐车坐船,花了我好多钱。”
“肚子有多大了?”陈三堆笑着问道。“这我哪会看,反正怀着就是。”
施士仁攒眉坐着一言不发。不知是谁重重地叹了口气,带着气愤,又带着遗憾。
“我看明天就去举报,免得夜长梦多。你说呢,士仁?”施前掩饰不住兴奋劲儿。
“嗯。”施士仁不冷不热地应了句。
“你都去了,顺道去镇上举报不就完了。”张正国直截了当地道。
“我这不是要尊重大家意见嘛。”施前有点心虚。
“我看你是贪财,又不想得罪陈安杰,我知道你小弟跟着陈安杰做事,你不想背这种名声。”张正国毫不客气。
“张哥你不要这么说。”陈三见施前一时说不出话,忙打圆场,“施前要是自己先去举报了不是要独吞了吗,恰恰说明施前不是贪财,而是义气,对吧,士仁?”
“嗯。”士仁不痛不痒地应了句。
“士仁,你能不能说句人话,别嗯啊嗯啊的。”施前恼羞成怒。
“还是那句话,我去举报,我七你们三。”士仁不缓不慢地说。
“你!”施前气得伸手指着他。
“士仁,你这人怎么回事,大家这么辛苦,施前花了那么多钱来回,张哥特地带烧酒去打探,你什么都没做,不说别的,平分是最起码的。”陈三愤愤不平。
“我看可以,士仁比我们都困难,一个人养闺女,又当爹又当妈不容易,现在闺女又病了,需要钱。就按士仁说得分。”
“张哥,你……”陈三顿时泄了气。
“好好好,都你们说了算,张哥,你是铁面清官,我们是小老百姓,比不了你。你上回不说不要吗,干脆也给他了。”施前怒火中烧。
“可以啊。”张哥不甘示弱。
“哼,”施前怒目圆睁,嚯得站起来,椅子和地面刮擦出巨响。施士仁不悦地看着施前,把目光移向女儿门前,门里寂静,蓝搂隐在黑暗的角落,碧呦沉沉睡着。
“士仁,你不要忘了,只有我知道陈安杰媳妇住的地方。”
施士仁神情肃穆,没有接话。
“现在限制生育查得这么严格,万一我们抖落了风声可能举报不着,人跑了,计划就空了,到时白忙一场。”陈三焦急地劝道。
士仁还是不搭话,手伸到兜里,紧紧地握成拳头。
“你们啊,国策是为了国家未来,不是拿这个赚钱的啊,赚钱要靠自己本事,现在改革开放了,陈安杰都下海经商,你们想靠这个赚钱,赚得了多少啊。”张正国这话不假。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施前。施前红着脸,不敢正眼瞧他。
“陈安杰知法犯法,我们按法办他,要人人他们夫妻那样偷生,我们国家那是要人口饱和,危害发展的。大家都尝过挨饿的苦,现在改革开放必须控制人口发展,这是每个人的责任,我们责无旁贷。可是你们几个为了举报费在这里争吵,还像不像话。”
“对啊,不要生气,坐下来慢慢说,都是为了国家。”陈三笑呵呵打圆场。
“士仁,你整日颓废也不应该,靠这个赚钱,真不是为闺女好,你也要努力,现在赚钱的门道多了,多动脑筋搞发展才是。”陈三没想到张正国会转头说士仁,惊喜地对施前挤眼。
士仁本来垂着的头抬起来,眼里闪出一丝光芒,似乎死水般的心田,突然照进一层岑亮的光。不过还是没说什么话。
“还是平分吧,咱都不要多说了,公平无人怨。”张正国最后拍案。
“好,好。”陈三叔忙点头。
“这样最好。”施前盯着施士仁说。
“嗯。”士仁应道,却心不在焉。
“那就这样,士仁明天一早去报案,”张正国偏头去看施前,问道,“是企巧镇古堰乡的谁家里,打听了没有?”
“嗯……嗯……”施前突然有些后悔起来,好处没捞到,还白白给别人贪了便宜。
陈三拧了拧眉,张正国盯着他,施前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在企巧镇的古堰乡一个叫徐福的人家里。”
“好,士仁,你记得啊。我们各忙各的,到时再碰头,哎,国与家,难抉择,为了大义,只能牺牲陈家媳妇肚子里的娃了。好在他们已经有后。”张正国正气满满地说。
“对,对。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万不可被其他人知道了,不然大家都不好做人,那我们先走了。”
陈三说着起身拉施前,施前似乎还有意见,但到底一声不吭地随陈三下楼了。
等他们走出屋子,张正国逗留了一会,士仁给他倒了碗水。
张正国凑近士仁说,“到时,我那份也给你。”
“不用,没事。”施仁表情缓和不少, “大哥说得是,我得自个努力才行。不能靠这个养闺女,我闺女也不喜欢我做这个事。”
“你闺女知道了?她今天还去星琦家里,两个人关着门说悄悄话,不会说出去吧?”
“上次我们聊天,她在门里偷听到了。不会说的,孩子的话,谁信呢?”
“那现在……”张伯瞟了一眼那扇虚掩的门。
“这次更不会,病着,昏睡着呢。”
“碧呦这孩子跟她妈一样,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姑娘。”
“嗯,是啊。”施士仁目光温柔地点点头,脸上总算挂上一丝笑容。
“碧呦妈你可得劝回来,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哎,她性子刚烈,劝是劝不回来了,但对这孩子,她不会没感情。”
“组成新家庭了?”张正国这么问的时候,施士仁没有立刻搭话,他把脸凑过去,神情凝重地抓住张伯的胳膊,一字一句地说:“张哥,我想通了,无论如何不能做让孩子将来引以为耻的事,或许这件事关乎国家政策,是正义之举,但对孩子来说,把肚子里活活的有手有脚的孩子杀死,太残忍了。碧呦平常从不提她妈妈,但今天她不舒服了,心心念念地还是妈妈。碧呦妈还没生碧呦那会,跟我说肚子里的娃在梦里叫她。我觉得这是天理啊,是不能断的,我……”
张正国头一次见施士仁这么滔滔不绝,着实愣住了,可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后来算是彻底明白了,“打住,我知道了,你不用说了,你不想去举报了是吧,你还想让陈家媳妇把孩子生下来。”
“张哥……你懂我意思不?”
“士仁啊士仁,你还是犯右派的老毛病啊。你说得对,这样做是残忍,可你只想到个人、家庭,你想过国家没有,想过千千万万需要脱贫致富的中国人没有。越穷越生孩子啊,女人生孩子了,自身怎么解放,女人的生产力怎么出来,男人忙着养孩子了,怎么搞经济。不搞经济,我们怎么能让孩子吃饱穿暖受教育,过上新的好日子。”
“我不是这意思啊,我觉得这个事不能这么偷偷摸摸地,这么强迫。”
“她们没有觉悟的,你懂不,你不强制,她们就不断地生生生!而且个个都要给家里生男孩,封建思想你不知道啊?你士仁没有儿子,老婆又不要你了,你受了多少白眼,你还没体会够吗?”
施士仁低着头,张正国把手搭过去,“算了,我知道你心肠软,别人不了解你,觉得你冷你傻你是木头,我知道你是被人家逼的。今天在这屋里,你闺女就在隔壁,为了你闺女,你决定变了我理解。但我还得和你说,这事还是得去做,不是你就是我或是别人,要是陈家媳妇命好,真让她把孩子生下来我无话可说。不过这个时候,你可不能把这事抖落出去,你懂不,不想违心那就别管。哎,”张正国突然停顿下来,重重地叹口气:“其实我也不忍啊。我不知道也罢了,叫我知道了,我真不能睁只眼闭只眼啊。姑息了一个,那千千万万个陈家媳妇不都可以无视国法了吗?”
施士仁心情激荡地看着张正国,张正国正出神地盯着那盏油灯,如同看一样神圣的东西一般庄重,眼角默默刻画出的却是痛苦的精神。“就这样吧,我先回去,明天我去举报。钱的话你需要可以到我这借,这样你就不算参与了,在良心上你可以无愧于孩子。”
“张哥,谢谢你。”施士仁紧紧握住张正国的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