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母亲&34
这天晚上,在赶夜市的途中,张梅感到腹部又开始疼痛,像浪涛一样,一阵阵的铺天盖地的向她袭来。最近几个月以来,张梅常常一个人默默的忍受着这种折磨。
豆大的汗冒出来,像淳淳的流水一样在张梅的全身流淌,她的衣服就像淋过了一场大雨,此刻能拧出水来,连内裤也像衣服湿淋淋的紧贴在皮肉上。张梅的头发也被汗水浇透,成了一缕缕,紧贴在她的额头上,面颊处。
张梅紧咬着牙根,心想着扛过这一阵就会没事了。于是,她开着三轮车在路边停了下来。她从车上下来就一屁股瘫坐在了平整的柏油路面上,腹部剧烈的疼痛已经剥离了她的精气神,使她感到四肢无力,连呼吸都是痛。
张梅就这么呆呆地坐在地上,两只眼睛空洞无神地盯着大马路上来回行驶的车辆,车前灯在路面上投下一道道光影,晃花了她那双迷离的小眼睛。她看不见车上的人,车上的人也看不见她,在她的身旁匆匆而过。车后的红灯闪闪烁烁,忽明忽暗,为渐渐黑沉的夜幕点上了一盏盏明灯,将本该寂静的黑夜装饰得璀璨夺目。
张梅的嘴唇也因剧烈的腹痛而发白,颤抖,她将双手死死按住腹部,不住的按压,疼痛依然没有减轻。她感到全身湿热难耐。
这样的煎熬大约持续了二十分钟,身体的疼痛才像退了潮的江水,慢慢的平静下来。这让张梅特别高兴,她还能及时的赶去夜市。张梅在跟身体的疼痛搏斗时,在混乱的思绪里,唯一始终保持着清晰意识的是她的生意,她担忧这种疼痛一直持续而导致她误了今晚的生意。
“我一定要赶到八点之前到夜市,这样还能赶上渐渐高涨的人流。”张梅这样想着,她又像一个满血复活的战士,浑身充满了斗志。尽管她的身体还有些疼痛,不过对比刚开始那一阵,这已经足够让她感到欣慰了。
张梅眼里的神采一点点的聚集,跟天上渐渐冒出来的星星一样,越来越光亮。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一脚就跨上了三轮车。不过,她没有马上发动车子,而是先从帆布袋子里摸出了一个药瓶。这是一瓶常规的胃药,张梅不想去医院检查,自认为是自己赶早夜市没有休息好,再加上自己常常一日三餐不准时而引发的胃痛。
帆布袋里有一个随身带的水壶,她为了省事没有打开,而是直接从白色的药瓶里面倒出几颗白色的圆形小药丸,她把药丸灌进嘴里后,就发动了车子。她一连咽了好几口口水,才把干巴巴的紧贴在舌口处的药丸吞进喉咙。
张梅一来到自己的摊位处,王菊就从她的摊位里跑了过来,急得脸红脖子粗,“呀!张姐,你可来了,今天怎么来这么迟。”
张梅望着王菊笑了笑,作出一副轻松愉悦的样子。她从车上下来就忙开始卸货摆摊,摆货架时,刚要告诉王菊路上发生的事,王菊抢着又说,“梅姐,刚刚一个卖膏药的男人在你的摊位上卖药,我告诉他这里有人包了摊,他还赖着不走。”
腹部还在持续传来一阵阵的腹痛,虽然疼痛已经轻微了许多,但还是搅得张梅心神不宁。张梅心里怪这个药没有一点效果,又暗暗骂那家药店卖了假药给她。她现在不气那个要占她的摊位卖药的人,反而气她的这个病,它像个魔鬼一样缠上了她,非要时不时地来折磨她一下。
听着王菊说话,张梅手里的动作依然迅速麻利,一点也没慢下来,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菊妹,我今天有事耽误了一阵子,多谢你费心了!”
张梅疑惑地朝着四处望了望,没有看见那个卖膏药的男人,便问“菊妹。那个卖膏药的男人呢?”
王菊还没开始说话就先笑了,然后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笑着说,“他才刚走,还没十分钟吧!他摆了个把钟头都没有卖出一副膏药,就气冲冲地收摊走了。”
张梅听着王菊这话,无力的笑了,她支开货架时,心里笑自己:今晚自己这么拼一场,不定也像那个卖膏药的,一个生意也没有。
“刚开始我叫他不要摆时,他偏要摆,还对我作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冲我说'他妈的,关你屁事,这里不没来人吗?空着也是空着,我摆会儿碍你事了'。当时,我看着那个男人一脸凶相的瞪着我,我就不敢再招惹他了,忙躲进了自己的摊位里。”
那个卖膏药的男人给了王菊脸色瞧,王菊一说起他心里就来气,朝着张梅直吐槽。
“张姐,还好他没有生意,要是有生意的话,他这么无赖,怕是你来了也不走。” 王菊说完这话,好像为自己出了一口恶气,满脸得意之色。
这时,张梅已经把摆台架好,衣服货架都支好了。她没有撑开那把遮风挡雨的大伞,而是把它放在了摊位最后面。今天她开市晚,再说平时不是节假日,也难有好生意,今天就凑合着把一些主要的衣物摆了出来。王菊也忙帮着把衣物一件件的从箱子里拿出来,又一件件的摆在货架上。
“妈妈,这双鞋子65元能卖吗?” 王菊的小女儿像个小大人一样,手里拿着一双男士的球鞋跑到了张梅的摊位里。
王菊忙拿起她女儿手里的球鞋,牵着她回了自己的摊位上。
王菊和张梅同在这条街赶夜市已有七八年了,生意不好不坏,勉强养家糊口而已。好在她和张梅两人常年相互照顾,早就如同亲姐妹一般,一股难以割舍的情谊将她们牢牢的系在这里。尽管夜市租金年年上涨,她们俩还是没有换市场。
当年王菊初到这里来时,肚子里还怀着小孩,一晃又生了个女儿,转眼四岁了。大女儿出去打工还能寄钱回来帮衬家里,二女儿也上了初中。王菊连生四个女儿,让本来就不受婆家待见的她更受委屈。婆婆对她的三个女儿不管不顾,只帮着她的弟媳妇带小孩。她那不争气的老公也还是不着家,甚至染上了赌博,常年光杆司令一个,还得叫王菊给他打钱还债。一年四季,只有过年才能见着他的面。他不回来还好,一回来,债主隔三差五赶着来,让王菊和女儿们也过不上一个安心的年。最后他跑了,逼得王菊给她还赌债。
王菊的小女儿没人带,她只好早上送她上学后,放学时又去接她,然后带着她一起出来摆摊。孩子小小年纪,特别的懂事贴心,每天还能帮着妈妈摆摊,守摊,收摊。
孩子越懂事,王菊越感到心酸。要不是这么困苦的生活,她的女儿们也不会这么早早的就帮着她分担生活的疾苦。王菊不怕吃苦,只怨自己无能,无法给女儿们稍微好一点的生活。她带着女儿们拼尽全力的存活在这个世界里,她愧疚自己亏欠了女儿们太多。
若不是孩子们那自私自利的爸爸,在她们的面前挖了一个无底洞,也许,王菊独自带着孩子们还不会过得那么糟心。
想着自己多年来无性无爱的婚姻,她有苦难言,王菊想过离婚。去年,老公逼着她借钱去还他那四万多的赌债时,她就鼓起勇气要和暴躁的老公离婚。结果,丧心病狂的老公又将她暴打了一顿,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威胁她时,她就从此断了那个念想。
她的婚姻生活,像一个无底的黑洞,王菊困在这个黑漆漆的洞里奋力挣扎了一二十年,她早已筋疲力尽,磨灭了她求生的意志。三个乖巧贴心的女儿,又像三根深入洞穴的稻草,她牢牢的抓住它们又不想松手。
她真累了,很累很累,身心都累,可她还得好好的活。死,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很多事情就算死了也不能一了百了,还是得好好的活着才能去做好。她走的这条路黑暗得看不到尽头,可三个女儿是她手中握着的三盏明灯,指引着她在黑暗中缓缓前行。这是她生命中的一点光,让她还能看到一点点希望。
到了晚上十点钟,夜市就已清冷下来。王菊今天的生意不好,就卖了四双鞋子出去,除掉本钱,一起赚不到一百块钱。平时,一晚上能赚两三百就是好生意了,要不是女儿要上学,她也和张梅一样赶了夜市也赶早市,早晚加起来收入也就可喜了。
王菊心里念着明天女儿还要上学,她赶紧开始把鞋子一双双的放进鞋盒,然后再将鞋盒放进一个个大纸箱子里。为了赶时间,她不得不把在车尾拖箱里打瞌睡的女儿叫醒,娘俩一起收鞋子,不一会儿就把七个大纸箱全装满。
王菊人小心气大,她租的摊位面积比张梅的要大,她总想多进点货,多做几个生意。一想着她的三个女儿,她就有了使不完的劲儿。
张梅瞅着隔壁摊的动静,她却还没有收摊的意思。今天她一个生意也没有做成,还想再守守,哪怕赚了这点车子来回奔波的油钱。
“菊妹,今天生意怎么样?”
张梅像往常一样帮着王菊把那几个大纸箱子抬上车,王菊换了一口气,缓了缓,聊以自慰的笑笑说,“还行,卖了四双鞋。”
张梅帮着王菊装完了车,眼里的神情暗淡无光,她叹了口气,闷闷地说,“唉!今天我倒吃了一个大烧饼。”
张梅无奈的笑,暗暗想着自己今天出门就肚子疼,她怪这事把她的生意搞得也晦气了。
王菊走后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张梅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她终于卖出了一套衣服。
卖小孩玩具的一个年轻女人收了摊,经过张梅的摊位时,被货架上的一套时新西服吸引了目光。这是张梅才拿来的新货,她把这套衣服挂在了货架的最前面。
这个年轻的女人看上去很时髦,齐肩的头发染成了火红色,像火烈鸟的嘴巴。衣服穿得花里胡哨,手臂上,脖子上,耳朵上,脚裸处都戴着各种时髦的首饰,尽管都是廉价的地摊货,可也丝毫没有降低她那张青春活力的容貌所焕发出来的天然魅力。
她在摊位前盯着那套衣服踌躇了一会儿后,停下了她的电动车走了进去。
“老板,这套衣服怎么卖?” 张梅听到这么清脆的声音,抬头又看到了眼前这张充满朝气的脸,一双空洞无神的小眼睛刷地亮了起来。她忙放下手里的大箱子,将这套衣服从货架上取了下来,直往女孩的怀里塞。
“妹子,你眼光好,这是我卖得最好的衣服,也是最新款呢,你先去试一下,你这身价子穿出来绝对好看。”
张梅一下子就忘了腹部隐隐的疼痛,暗自在心里高兴这个生意肯定能成。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又这么时髦,又在这个时候来看衣服,凭她一贯的经验,这个生意没得跑的。
女孩穿着衣服出来,她站在镜子前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看上去很欣喜。
张梅忙走近她,给她扯了扯裤腿,一边扯一边夸,“呦!妹子,真好看。这衣服被你穿上,就像一个明星模特了。”
女孩被张梅这样一夸,她倒有些不好意思,直说,“一般般吧!我哪能跟模特比。”
“哪不能比哦,有的模特还真没你好看。不信,你就这么穿着出去,你看别人不盯着你看。” 张梅先不说衣服的价格,她先看女孩的反应。
那女孩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双丹凤眼变得更加迷人。她也觉得自己特别的适合这套衣服,尽管她是个摆地摊的,穿着这套西服,这让她看上去像个白领,她越看越欢喜,便问,“老板,这套衣服卖多少钱?”
“妹子,收摊的生意了,你就给260元一套。”张梅看着女孩的样子,胸有成竹的报出了这个价格。
这套衣服显然已经超出了女孩的心理价位,只见她顿时收了脸上的笑容,眼里的神采即刻散去。她央央地往试衣的角落走,没有说话。
“妹子,你觉得怎么样?穿得这么好看,不用换下来了,直接穿回去给朋友看。” 当女孩扯下那块换衣的遮羞布时,张梅忙拉着女孩的手问。
女孩自己也是做生意的,自然能大概算出老板的利润,她想了想,也直接爽快的说,“老板,我也是做生意的,这套衣服我就出180元,你能卖就卖。” 女孩说着就一把扯上布帘,速度换上了她自己的衣服。
女孩暗自在心里思量,如果老板这个价不卖,她决计不要。如果不是明天她要去参加同学聚会,她也舍不得花这么多钱去买这一套衣服,这些钱,她可以买上好几件自己身上这样的。再说,她每月还要固定打2000元回去给爸妈供弟妹读书。今天她的生意不太好,还没有赚到这套衣服的钱,180元掏出来,她也要肉疼一下。
女孩走了出来,将衣服径直递给了张梅。看着她冷却下来的表情,张梅心里暗自着急,忙又说,“妹子,180元真的本钱都不够,都这么晚了,你也是诚心买衣服的,你加一点,我再少一点,230元你拿去,让我赚了这点油费钱?”
“老板,我不加,就180元,卖不卖?”女孩瞅了张梅一眼,然后匆匆地走出摊位。当她坐上她的三轮车时,张梅急急地追了出来,又拉上了女孩的手臂,眼里透着近乎祈求的神色,“妹子,诚心买不?180元我要亏本了,连油钱都摸不到,还有摊位费,你也别说了,200元成不?”
张梅把衣服又塞到女孩的手里,想勾起她的购买欲望。
女孩看也没看一眼,把衣服强塞到张梅的手里后,发动了车子。
车子才发动走出几米远,张梅扯着喉咙喊了起来,“来来来,妹子,你拿走算了,我也要收摊了,就当给你带一件。” 张梅不想好不容易守到的一个生意又黄了,她咬咬牙,决定卖出这个最低价。这衣服拿货都要140元,平常少于200她是不卖的。张梅心想少得不如现得,总比吃个烧饼回去的好。
张梅赚了这四十元,心里也高兴,总算把这天的开支赚到了。她如此一想,就不再左顾右盼,开始急急地收摊。快十一点了,路上还得走一二十分钟,她不由得加快了手里的动作。这一番劳作,腹痛又像肠子在肚子里面打了结,叫她又疼得跟先前那般。张梅想打电话叫王振国来,可一想着也许他也能接上几个生意,再说他来了也不起什么大作用,她这样想来想去就放开了这个念头。
去医院吗?或者去诊所买点药?去趟医院就得烧掉她好几天的收入,不定还是啥事也没有。张梅又在心里作了这一番思量,决定咬牙挺住,忍痛省了这笔不必要的支出。
夜深,街灯由明变暗,行人逐渐稀疏。张梅收拾好了摊子,开着三轮车匆匆的往家里赶。此时,除了腹部隐隐作痛,饥饿感也铺天盖地的向她袭来。
张梅不由得加快了车档速,赶着回家和王振国一起吃一碗宵夜面条。车子还没在家门前停稳,浩浩便从屋内跑了出来。
“妈,你怎么才回来。” 浩浩见妈妈比平时回来晚,心里一直担忧着。
浩浩大了,心思更细腻,妈妈的这份辛苦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总是等妈妈回来,然后帮她卸完货才睡。
王振国正在厨房里炒肉丝粉,每晚睡觉前,不来份宵夜,再喝上二两小酒,他一晚上都会坐卧不安。看到张梅回来,他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忙问道:“张梅,你要吃点吗?我在炒粉条,孩子们不吃,你要吃的话我就多弄点!”
张梅望着他,点头“嗯”了一声。她忙进屋去洗澡,这一晚上,她出了很多大汗,此时,浑身湿粘,身上还有一股酸臭味,叫她感觉很不自在。
张梅洗完出来,一身轻松。
看到桌上已炒好的那盘红油爆的青菜肉丝粉,她拿起筷子就大口开吃。她真是饿极了,吃得很快,一会儿便耿直了脖子打嗝。
张梅这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叫王振国看得好笑。他放下酒杯,起身给她端来了一杯水,张梅忙端起杯子一骨碌灌下去,才顺了口。紧接着,她又开始一口接着一口吃起来,直到那盘子都见了底。
王振国坐在张梅的对面直盯着她,他泯了一口酒,拿张梅戏捏道:“咋像个饿死鬼似的,晚上叫你吃饭了去,你生怕迟了耽误一两个生意。”
张梅白了他一眼,没有说出她所受的苦。那桌上的烟灰缸里又堆满了燃尽了的烟头,这叫她又动了气,她对着王振国一阵数落,“我不赶生意,难道指望你去赶。正是人多的时候,你倒好,赶着早早回家。除了吃,就是玩。我也和你光想着吃和玩,谁来养家养孩子?”
王振国自顾自的埋头喝酒吃炒粉,他倒也习惯了张梅的唠嗑。他直朝着她笑,端起酒杯又仰头喝了一口,戏说,“有什么好赶的,我死守着那里,不定还是守不到,倒还不如早点回家陪着孩子们。”
王振国今晚也没拉到客,十点不到,他就收工了。
“老婆能干,老婆会赚钱就行了,咱家老婆大人是功臣,老婆辛苦了。” 王振国又死皮赖脸的哄老婆,这是他的杀手锏,总能将老婆心里那团熊熊燃烧的大火扑灭。
张梅刚想又逆他几句,王振国赶在她的前面又开了口,“我说张梅,那钱也不是要拿命去换的,咱们差不多就行了。你看看你,连个饭都舍不得到外面吃,这么饿着,你说身体拖垮了不是得不偿失吗?”
王振国摇摇头,她拿张梅的犟性子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叹了口气,又说,“都说你好多次了,一定不要省了这吃的钱,你偏要省,一顿饭钱能比你的命值钱?”
张梅看到王振国这么关切她,她也就不再数落他。
王振国长叹一声,收拾杯碗走向厨房。张梅瞅着他的背影,无奈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