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月(五)

2022-12-18  本文已影响0人  啰啰甲

五、八仙被

细线慢钩,一针一针在布料上穿梭,大红的被面上盘龙聚凤,紫金的祥云下,绣的是八仙过海的图景。老房子的木梁上挂一盏昏黄的灯,灯下的老人整张脸几乎贴在被面上,干枯的手捏着针,以线为笔,在光滑的料子上留下一幅幅生动的图案。一模一样的被子,老人做了两套,嘴里还念念有词,嘶哑干涩的声音不停念叨:“对不起你们啊!不该生出这种冤孽,害了你们性命,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把我老婆子的命一起索了去吧……”

昏暗的房间内,老人的声音低沉而诡异,像一段不连贯的咒语。

村里一家人正在办丧事,棺材前挂着一个年轻人的照片,年轻人的母亲扑在棺材上哭得不省人事。大门口,那个枯瘦的老人怀抱着一个大包袱走进来,进门后就噗通一声跪下。人们看着老人的可怜样,却也没有上前安慰。老人挪动着不灵便的腿,一步步爬到棺材前,抖开包袱,里面是一床精致的八仙被,“给孩子盖吧!地下冷,别冻着孩子。”

那母亲本来愤怒地瞪着老人,此刻却再也忍不住了,又哭倒在灵前。老人这才起来,将那被子铺进棺材里,盖在那个年轻人的身上。“小峰作孽啊!只盼老天早收了他!”围观的群众无不动容,不少人背过脸去默默擦眼泪。

“老板!老板人呢!”一句有些气急的叫喊声,犹如平地一声雷炸响在飘香面馆不大的店面中。陈叔忙不迭地从厨房里赶出来,一看来人不由得有些头疼。

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家伙站在门口,魁梧的身体几乎将门挡得严丝合缝。“叫你半天了!怎么才出来!死人呐!”即便看到迎出来的是年过半百的陈叔,来人嘴里还是不依不饶,骂骂咧咧没个好脸色。

陈叔却不敢气恼,陪着笑脸迎上来,“峰哥怎么有时间赏脸光临我这小店,您坐,想吃啥您尽管点,这顿饭我老汉请您了。”陈叔一副做小伏低的姿态,丝毫不介意喊这个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男人一声“哥”。“峰哥”两个字与其说是男人的名字,倒更像是他地位的标志,周围村里的人无论年龄大小,见了他都得毕恭毕敬地喊一声“峰哥”。

峰哥毫不客气,大摇大摆地坐在当中位子上,“有啥好吃的你就拿上来,别在这假模假样的,怎么没看见你家大伟和老婆子呢?怎么?躲出去了?”峰哥把脚搭在另一把椅子上,坐舒服后又开始找茬儿。

“老婆子出车祸住院了,大伟在医院照顾他妈,店里就留我一个人看着。”陈叔脸上现出几分担忧的神态。“早说啊你!我不吃了,你这老王八蛋会做什么?”峰哥暴怒着跳起来,拔腿就往外走,走到半路突然又站住脚,朝陈叔摊开手,“拿钱来,老子去别的地儿吃。”陈叔急忙掏兜,前前后后的兜摸个遍,只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来,也没数就一股脑儿都塞进峰哥手里。

峰哥很是不满,张嘴就骂:“老东西,抠搜搜的,这点钱还不够老子塞牙缝的呢!”骂一阵又从柜台后抄起两瓶酒才肯罢休。

二楼的窗边,初七难得没出门,靠在窗台上晒太阳,正瞧见峰哥离去的背影。阳光正烈,可树荫下却是影影绰绰,恍惚间,那影子似乎聚合成人形,待峰哥走近时又瞬间消散。峰哥走过后,树后走出一个佝偻的老婆婆,一双眼睛木然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初七不由得多看两眼,对两人的关系感到好奇。

大路拐角处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轿车车窗只降下一条缝儿,伸出一架黑色的望远镜来,车里正是秦修,此刻正远远地窥探初七方向。自从上次与师父提起初七的古怪之处,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年轻女孩立刻引起魂宗各派的警惕。经过宗派几位尊长的商议,秦修领了监视初七的重任,自此初七的一举一动,他都详细地汇报给师父和几位师叔。

只是近几天来,初七却不大出门了,整日不是在窗前晒太阳就是闭门不出。可偏偏秦修又不敢懈怠,只要初七出现在视线中,立刻举起望远镜盯着看。

峰哥出了飘香面馆,又沿着小路拐回村子里,在村头的几家小店搜罗一通,包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这才慢悠悠地晃进村里最富丽堂皇的饭店中。店里的经理和服务员早就看见峰哥在店门口晃了几遭后掉头进来,经理一挥手,赶忙让几个年轻漂亮的服务员从后门躲出去,又将满脸的怨气换成假笑,这才上前迎接。

峰哥虽然装了满满一兜子钱,却并不打算拿来付饭钱。自然,饭店经理也不敢收他的钱,陪着小心给他上了满满一桌子菜,只希望这位爷酒足饭饱后能安静离开。可天不遂人愿,几杯酒下肚后,峰哥的脾气就上来了,横竖看什么都不顺眼,扯着来上酒的服务员一通叫骂。

经理悬着心一路小跑到包间里,峰哥正掐着服务生的脖子左右开弓,那年轻人一脸的血,似乎已经晕过去了。可峰哥仍不肯罢休,抡一巴掌问一句:“老子用你手灭烟是给你面子,你他娘的什么态度!”

“峰哥!”经理急忙上前用尽全力才掰开峰哥的手,“峰哥,您有什么吩咐跟我说,他们刚来的不懂规矩。”被打的服务员叫曾小北,是个大学生,假期打工补贴一下家用,谁成想才上班第二天就遇到了活阎王峰哥。那孩子被经理抢下来,缓一口气才悠悠醒转,吐出两口血沫,一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峰哥,眼中是压不住的愤怒。

“峰哥,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我等下就把这小子开除了。”经理嘴皮子都要磨破了,生怕这个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惹出什么大乱子,见曾小北还瞪着峰哥不放,急忙连推带踹将人赶出包间。

“峰哥,您消消气,我们这刚从国外弄来一瓶好酒,给峰哥尝尝鲜,您别跟不懂事的孩子一般计较。”劝了好一阵,见峰哥的火气稍有平息,这才退出去。

曾小北鼻青脸肿的在后厨休息,经理冷着一张脸推门进来,“我怎么跟你说的,别得罪这个煞星,他一向心黑手狠,得罪了他就等着遭殃吧你!”经理恨铁不成钢地戳一下曾小北的脑袋,“叫你家大人过来,给他陪个礼道个歉,这事就算过去了,否则后面且等着吧!咱们都没好日子过。”经理揉着额头,吩咐下去。

可等了半天也不见曾小北动作,只好咬牙自己打电话去了。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一对中年夫妻冲进店里来,正是曾小北的父母。经理显然在电话里已经和他们交代了事情的原委,此时的两人尽量保持镇定自若,可眼中的惧意却藏不住。

见到曾小北,母亲的眼圈立刻红了。小北低着头,对经理说:“我去道歉!不关我爸妈什么事!”经理没理他,而是转头向小北父母嘱咐,“今天的事咱们一个都跑不了,放下脸面赔个罪就能解决的,可别闹大。”夫妻两个频频点头,下定决心跟随经理一起进去。

半瓶酒下肚,峰哥有些微醺,见经理带着小北一家人进来面色登时转阴。经理陪着笑脸,“峰哥,孩子不懂事,我跟他家大人说了,我们已经教训这孩子了,特地来给峰哥你赔个不是,今天的事儿您别往心里去。”夫妻两个连连应是,小北则低着头不说话。

峰哥眼睛一横,“道歉就是嘴上说说?不得表示表示!这半瓶酒,你刚说是哪国的来着?反正是好酒,你干了这瓶酒,今天的事儿咱们一笔购销。”峰哥说着话,嘴里的烟燃至半截,他拿下那半截烟,经理连忙递上手去。峰哥满意地撇嘴一笑,将那烟头在经理掌心熄灭。经理眉头皱成一团,却硬是没吭一声,让小北看得目瞪口呆。

小北父亲壮着胆子上前一步,提起那半瓶酒,“峰哥,有什么事儿我们做家长的担待,别跟孩子一般见识。”说完一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酒,烈酒涌入口腔,刀子似的火辣辣地划过咽喉落入胃中,胃里顿时燃起一股火热,小北父亲被呛得直咳嗽,可仍是强忍着继续一口一口地将那半瓶酒尽数灌进胃里。被母亲拉住的小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痛苦的样子,恨得牙都咬碎了。

峰哥这才略略满意,斜睨着小北一家人,“这可是好酒,峰哥赏的,敢吐出一滴来有你们好看。”小北父亲捂着嘴,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峰哥似乎很享受小北父亲的痛苦模样,等了好一会,眼见着他脸由红色憋至酱紫色才放他们离开。

小北父亲刚出包厢,才走了没两步就倒在地上,指缝里鲜血混合着酒精喷涌而出。经理急忙招呼几个服务生,抬着他送医院,小北却没跟上去,攥着拳头恶狠狠地盯着包间门。

饭店的角落的餐桌上,初七和尺玉两个正支着脑袋看热闹。小北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怒气,反身就想去找峰哥理论。这时,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奶奶不知从哪出现,一把拉住小北,干枯的手指如同钳子一般紧紧钳住小北,他一时间竟挣不脱。老人看着他的眼睛,坚定地摇摇头,那浑浊的双眼似有某种魔力,让他的怒意渐渐消减,最终罢休。老人拉着小北的手,直到走出饭店才肯松手。

“这老太太还真古怪得很。”尺玉咂摸着嘴,总结一句,一把拉过经过的服务生,“帅哥,那老太太谁啊?”服务生瞄一眼包间方向,低头小声回答:“那是峰哥他妈。”

“哦?”初七眉毛一挑,饶有兴致地盯着老太太离去的背影,起身招呼尺玉跟上。老太太似乎在村里漫无目的地转悠,直到傍晚时分才回家去。天黑后有些冷,两人坐在老太太门前不远处一段矮墙上,尺玉一缩脖子,“冷死了,回去吧!”初七没动,漫不经心地盯着老太太房里的灯光。

房里的灯没过一会儿就熄了,可房门上一阵响动,老太太抱着一个硕大的布包出门去了。尺玉与初七对视一眼,立即跟上。老太太背着包袱,走走歇歇一直朝村外走去,穿过一处密林,面前赫然出现一座新坟。

老太太放下包袱,在草丛里摸索一阵,找出一早藏好的铁锹,开始一铲一铲地挖起坟来。树后的尺玉看得一头雾水,“她这是干什么,盗墓?”初七却从藏身处走出来,朝老太太方向一努嘴,“去帮忙啊!”

“帮忙?盗墓?你怎么什么活都干呐?”尺玉一脸无奈,嘴上虽然抱怨,仍是跟在初七身后。

“老婆婆,你干嘛呢?”尺玉悄无声息地走到老人身后,突然出声询问。可老人并未表现出惊恐之色来,木然回头看着两人,嘴里念叨着:“我做的孽,我来收,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似乎魔怔了一般。

“有人找你儿子报仇对不对?”初七盯着她的眼睛问。

“报仇呀!他们不敢找小峰,每晚都来找我,整夜整夜地哭。”老人说着说着流下泪水。

“为什么?”尺玉不理解。

“煞气重的人鬼魂无法近身。”初七接过老太太手中的铁锹,一下下挖土。两人轮流动手,把那具刚刚下葬的棺材挖出来。棺材开盖,里面是那个可怜的年轻人,老人哆嗦着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床新被子,她用新被子将棺材里的死人盖过的换下来,用包袱包好。初七和尺玉两个好人做到底,又把坟堆恢复原样,才跟着老太太离开。

老太太抱着被子,却没有回家,而是绕道至一户陌生的人家前。小北从屋内迎出来。老奶奶抱着包裹,塞进小北怀里,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嘱托道:“别打开,明天给小峰送去,我造的孽,我帮你们报仇,别哭了别哭了。”说完就走了。小北不明所以,见老人走得决绝,只好收下。

第二天,在峰哥必经之路上,小北抱着包袱早早等在那。见峰哥走来,小北极力压下愤怒和恐惧,咧开嘴,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早,峰哥!”峰哥站住脚,坏笑着看小北,“什么事?小子。”

小北脸都快笑僵了,递上被子给峰哥,“送给峰哥的,前两天的事是我错了。”小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可是峰哥很满意,让一个人放下自尊心屈服,这种胜利的感觉让人沉迷。“小孩子就得多经经事,这才几天功夫就懂事多了。”峰哥接过包袱,像是提着自己胜利的战利品般,昂首挺胸地回家了。

晚上峰哥醉熏熏地回家,才想起来打开那个包袱,是一床极尽精美华丽的被子,被夜晚的灯光映照得璀璨夺目。峰哥立刻撤掉自己床上的旧被子,盖上这床新的,沉沉睡去。夜里似乎是降温了,峰哥越睡越觉得冷,忍不住把被子裹的严严实实的。

再次见到峰哥仍是在飘香面馆,正午时分他迈着有些虚浮的脚步进门来,不过几天的时间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下乌青,面色也有些不自然的白。初七一连几日没出门,似乎在等他一般。峰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似乎没什么力气发火,朝陈叔一伸手,招呼他过来。

“哇!什么情况?”尺玉满脸不可置信。

“死人盖过的被子,最能去煞气,煞气已消,他是被冤魂缠上了。”初七认真吃面,头都没抬一下。

初七吃完面,来到峰哥桌旁。峰哥看着这个自己送上门的年轻姑娘,却是力不从心,板着一张脸,“老子今天没兴致,滚!”

“你最近是不是见鬼了!前两天只是晚上能看见,最近恐怕白天也能看见吧!”初七开门见山。

峰哥表情惊恐地朝四周看看,猛地站起来,身形不禁有些晃,“你怎么知道。”

初七一笑,“我可以帮你。”

尺玉在一旁小声吐槽:“你怎么专帮人渣呢?”

初七没有理会,等着峰哥回答。峰哥又露出本性,准备以武力威胁初七,可他挥出的拳头软绵绵的,丝毫没有威慑力,被初七轻飘飘地躲过去了。

“机会只有一次,以你现在状况看,我猜你活不过3天。”初七再次加码。

峰哥跌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怎么帮?”

初七拿出一枚木戒指,是一条褐色小蛇的造型,“帮你可以,不过需要取你一滴心头血。”峰哥回想起昨晚坐在自己床头披头散发的女人,咬咬牙答应了。初七熟练地动手取血,后将戒指递给他。

峰哥接过戒指,迫不及待地戴在中指上,哪知戒指戴上的刹那,那条小蛇像是活过来似的,一口咬在手指上。峰哥惊慌失措,立刻想要摘下戒指,可无论他怎么用力,那戒指就像长在手上一般死活摘不掉。

“什么鬼东西,你他妈赶紧给我拿掉。”峰哥要发火。

“指蝮蛇最能驱邪,别担心,它只会吸取你一点精力,以后你身体会比较虚弱,多休息,要不了命。”初七云淡风轻地解释。

“你哪来这么多好东西?”尺玉倒是很感兴趣。

“活得久了,哪有搞不到的东西。”初七随口说一句。

门外,秦修鬼鬼祟祟地躲在冰柜后面,正好将这句话听得清楚,他略略思考,拿着电话飞奔而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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