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莲
她一脸胆怯的站在诊所门口,眉眼周正且耐看,是个端正秀气的女人。但是那神色里藏不住的愁苦幽怨,令人觉得她周围的气压都是低的,沉闷压抑,令人心生怜悯。她说话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每次开口说话前,嘴巴总是先无声的动几下,可能是在组织语言,也可能是犹豫该不该说,或是怕说错什么,也许是她已经习惯了每次开口之前,这样反复斟酌一番。
她常去是买些简单的感冒药或促进消化的药,大夫是一位温和的大姨,每次都细心地询问症状,嘱咐用药事项。这让她感觉得到了关切和重视,后来就管大夫叫大姐,故意多逗留一些时候,说一些细琐家常。
她对大姐说,她的家家离着这里六十里地。虽然是农村,但是庭院宽敞,和公婆在一起住。一对双胞胎儿子,本来都应该高二,哥哥打球骨折休了半年学,现在上高一,于是在这附近租房子陪读。
大姐,您说我遂心?你看我像遂心满意的样子吗?我叫王莲,小时候有人故意叫错,叫我黄连,是的,我的命运就是一个苦字,我就是一颗苦莲子。
我们当家的叫秀泽,直直溜溜的大个,你若看见我的两个儿子,就知道他们爸爸当年是怎样的好人。他长得标致,还有文化,从代课老师,参加教师培训,又考下来文凭,成了国办老师。他的事业顺风顺水,就是我和他的婚事,成了他的一个心病,一个最让他堵心的事情。
为什么?因为他喜欢看书,道理懂得一套一套的。我却是小学就辍学照顾弟妹,大概认识几个字,勉强不算是睁眼瞎罢了……娘家穷,条件差,我能嫁到他家,也算是高攀。因为公公是文化人,在镇上工作,有岗位有工资。当年我娘家爹对公公有恩,给他担保作证,保护他躲过了一劫,我公公为了报恩,才逼着秀泽和我定的亲。
刚定亲那会儿,他虽然嫌我土气,对我还算客气,还给我买新衣服买雪花膏,让我多捯饬捯饬,可您想,我在家忙农活,每次到了婆婆家也手脚不停,好衣服没工夫穿啊,渐渐地,他开始用那种嫌弃的眼神看我,对我生疏冷漠。那时候我就想,也许时间长了,他看出来我是是实诚过日子的人,会感动一些,对我好一点,慢慢产生感情,所以就不声不响地做事,对他的态度不放在心上。
不久他就去县城培训了,培训过后有机会转国办老师。全家都很高兴。谁也没想到,他这一走,从此心就野了,再也收不回来了。在教师培训学校,,他认识了李晓群,李晓群的爸爸是文教局局长,人家是城里的姑娘,识文断字,白净洋气,皮肤像雪一样白,头发烫成大波浪。我去县城给他送吃的穿的,看见过那个姑娘,她上下打量我,女人的直觉吧,那时候我就觉得他们关系不一般,果然他过了没两个月后的一次回家周,和父母摊牌了,要退亲。我公公说,想都别想!原本打算第二年结婚,现在看你小子心野了,也不拖了,立马去领结婚证举办婚礼,我不能让别人戳我脊梁骨说我忘恩负义,不守承诺。
秀泽坚决不同意领证,他要回学校考试,不然就错过转国办老师的机会了,老公公说,不领证不允许回校,老公公举起擀面杖打他,我婆婆抬起胳膊替儿子挡,竟被打骨折了,秀泽无奈,和我领了结婚证,然后回了学校,却很就都不回家。我听别人说,他在城里和那个李晓群一起看电影压马路,据说李晓群的家里也反对,但她说秀泽和我是包办婚姻,没有感情,她和秀泽要争取恋爱自由。
公公不管他回不回家,都执意开始筹办婚礼,结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聘礼都下了,秀泽还是不回家。婆婆对我不像公公那样百分之百满意,她觉得秀泽的媳妇如果能再机灵一些,能说会道是最好了,但是她不敢在公公面前说不字,加上自从定亲以后,春耕秋收,我都来他家干活,家里家外婆婆一下子轻松太多,她开始舍不得我这个干活不惜力气的好帮手。可是婆婆又心疼儿子,想说服公公,公公说,你就说小莲是不是好姑娘?爹妈怎么可能害自己的孩子呢?婆婆想想也是,左右为难,得了心口疼的病,这下母亲病了,万不得已,秀泽才肯回家探望母亲,公公让婆婆说,不举行婚礼就不配合治疗,婆婆刚开始还是照着公公教的说,如果不如期举行,以后怎么做人,说着说着,就越说越激动,怕这样下去看不到儿子结婚……
秀泽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和我拜的堂成了亲。从成亲那天起,他就没再好好跟我说句话。这么些年走过来,我觉得,如果当年我也说不乐意,是不是能成全他,但是后来我就想,就凭当时的家境,当时的背景,他是我能遇到的最好的男人了,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出现在身边的最优秀的男人呢?他是不爱我,但是如果我足够贤惠,足够隐忍,也许时间能改变这一切。
就这样我们从结婚那天起,就过起了可以一天无话的日子。秀泽对婆婆说,他这一辈子都被毁了。两年的培训结束,他原本可以改变命运的——不但可以转国办,甚至可能留在县城,过上他一直向往的城里的生活。现在李小群知道他已经结婚,从伤心欲绝到恨之入骨,,他对李晓群的愧疚和自责,对自己失去大好前途失落。都化作对我的厌恶和嫌弃。
虽然没能进城,婚后三个月,秀泽还是转了国办老师,在离家不远的乡中学任教,很快提升了主任,他特别兴奋,后来我才知道,他第一时间就跑到县城找李小群,告诉她一定要等着他,他告诉她虽然结婚了,但从来没碰过我,他早晚会离婚和李晓群在一起,一定努力工作提升职务,早点调到她身边。但是李晓群告诉他,自己已经有男友了,
秀泽当时就着急了,他说,我为你顶住了多少压力,受了多少苦?我为了你守身如玉,从来就没碰到那个女人,
李晓群说,你碰不碰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没有资格要求你为我守身,你也没有资格要求我为你不找对象,我不想为一个没担当,没血性的男人浪费青春。
秀泽说,你是因为赌气才这么做的,你真正爱的人是我。只有我能给你幸福。
小群说,你错了,我不跟你一样,你是包办婚姻,而我不会,不自由宁勿死,你在不在我身边,我都会幸福。从此以后组织希望你远离我的生活,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
那天从县城回来,秀泽自己在学校附近的小酒馆喝了一晚上的酒,他以前不喝酒,因为我公公喝酒,他说他不想成为他爸爸那样的人——明明看不上自己的女人。却一生装醉,只为了能颐气指使,就和不爱的女人过一辈子,他甚至问过自己的母亲,为什么明知丈夫不爱他,还要为他做牛做马,婆婆沉默许久说,庄里就出了他一个读书人,工作人,几乎所有庄里的女孩都喜欢他。他的父母非要他不要忘根,必须在家找,于是他就随便指了一个,一个从来没上赶着跟他说话的姑娘,就是我婆婆。她说,那么多喜欢他的姑娘,他唯独选了我。就为了这一次钦点,我婆婆宁愿伏低做小,低眉顺眼一辈子。
秀泽喝的大醉,踉踉跄跄回到家,我看他又哭又笑的,吐得满身都是,就把他衣服脱了,扶到床上,这是我第一次抚摸他的身体,陌生又兴奋,内心还有一丝凄凉……,结婚后他很少回家,经常住在学校宿舍,回家也是在我屋沙发上,他是第一次躺在我们的婚床上,给他喝了一些水,看他睡得安稳了,我也脱了外衣躺在他身边。
我不敢关灯,过了不知多久,我看他涨红的脸缓和了许多,翻身咕哝着,水水,我赶紧起身把水端过来,试了一下温度,送到他嘴边,他一把抓我的手,咕咚咕咚喝完,用力一拽,我险些扑倒在他身上,赶忙用另一只手把水杯放在床边的柜子上,秀泽仍旧死死拉着我的手,带着哭腔说,小群,不是说好了等我的吗?我虽然软弱,但是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说完一把把我拥进怀里,紧紧抱住,我本能地挣脱了一下,他喘息着解开我的衣服。
他一定是把我当成了那个女人。我又紧张又害怕,想抵抗却没有力气,他喘息着说,你怎么了,你不是一直都很主动吗?你不爱我了吗?
莫名的沮丧一下子涌上心头。以前不止一次猜想,他们会到了什么程度,是不是有了亲密关系,但是真的从他嘴里证实这个事实,还是觉得难以接受,内心一片悲凉。仿佛一件心心念念许久的宝物,拿到手里却灵气全无,不在光彩夺目。
一种无望的悲凉涌上心头,我觉得浑身无力,像一个木偶一样,任由他疯狂的亲吻脖子,嘴唇,耳垂,又被他重重的压在身下……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的动静惊醒了他,他的眼睛不满红血丝,满脸惊愕的看着我,双手抱头,一定在疯狂回想昨晚的情形,表情痛苦而沮丧。
你为什么不叫醒我?追悔莫及的对我嘶吼,我已经习惯了他对我的态度,心想,如果你觉得我是故意的,那就随便吧,我和他是领了证的合法夫妻,对他们来说,我的渴望,我的付出,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我能走到他们家来,不是我一个人无缘无故来的,他觉得不幸福,那谁又在关心我的幸福。我穿好衣服去干家务,表情平静,心如止水。
九个月之后,我生了一对双胞胎,两个男孩,秀泽提了副校长,为了影响,从学校的宿舍搬回家里,却并不和我住在一起。孩子大了一些,我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都是他和某个女教师怎么样,他的酒量也练出来了,和县里的领导都很熟,有一次和公公喝酒的时候,他还说,现在让他进城他都不去了,在这每两年就是校长了,宁当龙头不当凤尾。
我和他就是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有一次他喝醉酒闯进我的屋子,拎起熟睡的我嚷道,你为什么到我的房间,你这个贱女人,你是不是说想和我干那事?我对你没兴趣,你滚出去!说着拿起床边的一个暖壶,朝我身上浇水,幸亏那个暖壶不太保暖,水已经不滚烫了,但还是烫得我一激灵,右手臂立刻红肿了,热水溅到他身上,他仿佛醒了酒,愣了一下,我甚至在他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愧疚的神色,可是当我忍不住问了他一句,你打我啧?他立刻换上了凶恨的神色,一脚踹开我,掀开弄湿的被褥,倒头睡在床垫上。
我已经无泪。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盼着他回家了,也不再做破镜重圆的梦。两个儿子就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福个价值了。小孩子什么都懂,尤其是老二,还没上学的时候,他就问我,为什么不离婚。我说,人都是命,我不后悔,有你们两个我不后悔……
现在孩子们很快就上大学了,他不跟我离,我永远也不提离婚,我不是有本事的女人,对人们说的那个爱情,我永远也消受不起,如果他和我离,我就成全他,但是我还是不会去结婚,我这一辈子,只和男人睡过一次,就有了两个儿子,已经赚到了,谁叫我命苦,生来就是一颗苦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