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星盘 第十七章·暗雷
灵山位于西蜀郡北部的群山之中，距大城一百二十里。根据《上书》的说法，灵山由三部分组成。
最外层是纵深二十余里，遮天蔽日的千年古林，在经过人类几百年的探索之后，其中铺设了三条可供马车通过的石道。过了古林，才能见到真正的灵山山群。山群如同堡垒外墙一般将所有狭缝小径堵死，山体陡峭无比，即使是蜀郡最擅长攀爬的猿猴也无法翻越。唯一的入口会在每天第一缕阳光照在山体上的位置出现，并一直跟随着阳光变换位置，在日落时便会消失不见。日复一日，延续千年。
山后便是闻名九州的花谷。九州，塞北，西域，玉瑶海，蜀郡以西，这些地方的上万个品种的花尽聚于此地，甚至可以看到在原产地灭绝的花种。花谷一日历八方四季，来自每个地方在不同季节开放的每种花的生长、绽放和凋零展露无遗。
人们在进入花谷之后，无论如何都辨不出方向，尽管不会走上重样的路，但当花谷的冬季接近尾声时，人们总能莫名其妙地走到入口处。根据传说，凡是在花谷过夜的人第二天再也找不见人，甚至连尸首都不曾留下。人们说，那些愚蠢的人被这些美丽的花杀死然后会成为难得的养料。
至于反生泉，千百年来，人们都只能从《上书》中零落的记载了解半分，也从未有人真正见过。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一个世代流传的传说罢了。
从卫城向西走官道行六百里，然后沿天河南下，约莫八十里，翻越蜀郡北岭，就能看到充斥着视野的灵山千年古林。
山岭上方数千丈的高空中，翼展接近一个成人身长的西蜀猎鹰正在盘旋着搜寻着满意的猎物。犀锐的眼力在满是裸石和稀薄草皮的黄土岭的每一方土地上扫过，却只有陆陆续续从北方而来的人。
它是不会轻易去招惹人类的——除非是死人，那是可口的美餐
蜀地崎岖难行，虽然灵山的传说在九州之上盛行，但实际上愿意跋涉千里，翻山越岭只为一睹其风采的人少之又少
在这片望不见头的黄土地上，视野所及不过三四十人，大多都是独自一人，从他们的衣饰相貌上可以辨别出他们是哪方人氏。
卫齐岚和姬歆在这里并不起眼，早在出卫城前，他就将寻常的贵族服饰买下，在进入蜀郡之前给自己和姬歆换上，以免引起旁人注意。
即使是过了正午，阳光已达一天中最为强烈的时候，但不知为何数十丈外的高耸近乎入云的古林在阳光下依然是阴暗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能看到就算是古林数丈外的地方都会有一层朦胧的阴暗，好似一阵稀薄的黑雾。
“哎呀，哎呀，饿死了，饿死了！”卫齐岚刚爬上来就迫不及待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打开随身带的包裹，拿出在蜀郡北部小镇买的糕饼和水壶，抓起一块糕饼就要往嘴里塞，一抬头却看见歆儿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摸不清头脑的卫齐岚干脆地咬下一大块，然后回了个扭曲的笑脸，含糊不清地发问：“笑什么啊？”还喷出些饼渣，他也毫不在意。
“我笑啊，”歆儿按住长衫坐下，美丽的眼一刻不离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含着满满的笑，“你啊，贵为太子，礼仪教化竟如此不知，要往后继位登基，还不得成了笑话？”
卫齐岚快嚼了几下就了口水把嘴里的糕饼咽了下去，盯着歆儿的脸，变着声说道：“这不只是在你面前放肆一下嘛！”说完顿了一下，将身体凑近，故意把声音压低，“再说了，你做了我的皇后以后，再好好教导我呀！”
歆儿脸上顿时浮起一阵绯红，将满脸堆着坏笑的卫齐岚推开，转过身子，“想什么呢，好好吃你的糕饼，谁说我以后定会嫁与你进那无趣的皇宫，姬府也是大家，难道我爹还怕一个秦国无人提亲不成？”
卫齐岚见到此景，不由得哈哈一笑，“别说秦国了，就是整个九州都已经知道你姬家大小姐啊，已经是我卫齐皇室的钦定太子妃了，难道这还有谁敢来与我争？更别说，你自己也想嫁给我了。”
“谁，谁说的！真是会乱说话！”歆儿明显被卫齐岚说得羞了，有些急了。
卫齐岚瞥了眼歆儿从家中拿出的包裹，然后一言不发地对着歆儿呵呵直笑，这一瞥真的把姬歆逼得急了，顾不得修养，满脸通红地站起，拿起包裹就要砸卫齐岚，却被卫齐岚侧身一滚躲开，气急了的歆儿当然没这般容易放过他，不依不饶地继续砸着。
“叫你翻我东西，叫你翻我东西！”
卫齐岚反应地快，一边躲着还一边抢着机会对着歆儿做鬼脸，惹得歆儿更发羞怒。
正当两人大闹地不可开交的时候，一阵马鸣响起，众人纷纷站起观望。
“是灵山的马车队。”停下嬉闹的卫齐岚一眼就看出来了。
听过不少蜀地官员给的消息，他很容易就响了起来。想要达到灵山山群，只有三个办法：第一就是飞过去；第二是沿着天河往上爬；很明显前两个方法无法实现，第三个办法就是穿过这片古林，但根据当地人的说法，不依靠马车队就贸然进去的人不仅穿不过，而且还会莫名其妙地发疯，三日之内必将身亡。
“走！”卫齐岚突然认真起来，收起糕饼水壶，牵住歆儿的手往古林外的一个缺口走去。
歆儿看着他的后背，将他的手握得更紧，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会无比地信任他。
还没走到缺口，马车队就已经赶到，马车整体刷上了层银色灰漆，为首的马车的两匹高大的马全身除眼睛外都被银甲覆住，车夫戴着一个银灰色的面具，面具上的图案在卫齐岚记忆中一闪而过，他清楚地知道他一定在某处见到过这个图案，但无论如何就想不起来了。
那车夫只露出一把灰白的胡子，手上都戴着手套。
还没等他打量完后边的马车，那车夫递过来两颗白色药丸——古林之中有毒气，可让人陷入眩晕幻想，多待上便会神经错乱，就是当地人说的发疯。
卫齐岚接过药丸，自己嗑下一颗，然后递给姬歆，笑着示意她吃下。
那车夫微点头，放下车上的木梯，示意二人上来。
过上一会，等所有人都坐上马车之后，末尾的马车开始掉头，剩余的马车也开始掉头，又一声马鸣之后，马车队向着古林深处驶去。
马车行驶地很快，虽然感觉上走得是直线，但在这辨不出方向又较阴暗的古林深处，靠感觉什么的都只能带来死亡。林间灌木很少，树木大都粗壮，多数是数百年的老树，它们在这里已经守护着灵山，不知年轮刻上了多少记忆。
这里很安静，安静地可怕，甚至这么大一支马车队经过，都没有鸟雀的动静，不由得让人瘆得慌。
姬歆第一次见到这场景，她去过塞北外七十里的荒漠，即使是那荒无人烟的地方，至少也会有野狼的啸声，而在这里，的确，是太安静了。
她有点害怕。
转过头来看着身边的卫齐岚，刚想开口，就被他用手堵住了嘴，还做出嘘声的样子，眼睛瞥了瞥那车夫，摇了摇头——有些马很容易受到声音的干扰而发狂，如果马开始发狂，那车上的人将会被抛下车，结局当然是意想得到的。
卫齐岚笑着拍拍歆儿的肩膀，示意她不要担心，歆儿见他如此，就握着卫齐岚的手，将身子靠的近些，这样才让她心安许多。
约莫半个时辰后，也不知到了何处，卫齐岚看看那车夫，依旧跟刚开始时那般端坐着，仿若雕像，而后他把一直含在口中的药丸吐了出来——他想看看这古林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秘密，那药丸肯定是会堵住某些感官才能让人感受不到那些真正存在的事物。
过了一会后，果然卫齐岚感到一阵眩晕，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形，那些参天大树化成一个个裸着的人形，这些人苍白无比，他们的眼神是空洞的，仿佛是魂已经逃掉，再看这些人的面目，他惊讶地发现，除了九州上的各个民族，北方的异族，西域人，岭南的蛮人，甚至是玉瑶海中的鲛人，都留下了这样的空壳。忽然，他听到从身后传来一声尖啸，跟着无数声尖啸一道袭来，夹杂着恐吓、害怕和绝望，犹如异族传说中的地狱。不一会，那些尖啸就到了面前，是那些脱离了空壳的魂！他们不断向卫齐岚疯狂地用着各种听不懂的语言叙说着他们的不幸，他们在乞求着他去解救他们，帮他们砍开囚困他们的枷锁，让他们去往轮回，或是转生。
卫齐岚只觉得害怕，他试图赶走他们，却发现自己也拿不起任何的工具，自己的身体竟正在躺在身下——难道，是自己的魂脱离了吗？！
他转过头看向车夫，却发现那车夫的身子依旧端坐着，但他的头却完全地扭了过来，脸上的面具也消失了，露出一张慈祥老者的脸，在朝着他笑，他的眼竟然不是死人的那种空洞，能看到的，竟是无比的欣喜。
——你终于来了，孩子，我们，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这个声音响起时，那些丑陋的魂像是听到了命令，然后急急忙忙地退到一边，回到空壳里去，接着那些树像是重新活了过来一般，阳光在林间的空隙中穿过，无数的灌木和鸟兽从土壤里从空中在一瞬间出现，这片死去的地方在片刻就变成了生命的聚集地。
你是谁？卫齐岚拼尽力气喊出一句话来，他只觉得眩晕已经越来越严重，时刻都会陷入昏迷。
仿佛是从天边传来的声音，但又如在耳边轻语般清晰！
呵，你会知道的，你会知道的…
不，不——不要。眼前终是漆黑一片。
一阵凉意从胸膛袭遍全身，刺激着大脑去打开眼睛。
卫齐岚慢慢地睁开眼睛，只觉得全身发酸，就弓起身子，将腰扭到最大限度，像拧干衣服一样，再长长闷闷地哼了一声，顿时全身的疲意消失，舒服至极。
等到他完全打开眼睛时，却发现天早就落下了黑幕，万里无云的夜空却只有几颗星星零落着。
他坐起来，往身侧看去，发现歆儿双手抱膝睡着了。于是卫齐岚小心地挪到歆儿身后，脱下自己的外衣，小心地扶着歆儿的颈放到自己的大腿之上，再盖上自己的外衣。
看着沉睡着的心上人这美丽可人的脸，卫齐岚忍不住俯下头在她侧脸上轻吻，柔滑的感觉充斥着整个大脑让他无法停下动作，他无法挪开他的唇，在这一刻，那种再也离不开的感觉充斥着整个身体。他细细嗅着她发间淡淡的花香，用手去轻轻感受着她的超越世间存在的美，他问着自己：这怎么能舍得离开她呢？
突然他觉得右手感受到一阵直达心脏的暖意，而后这世间最动听的声音在耳边轻响，呼出的气也暖着听者的耳和侧脸，那味道钻入鼻中，直闯入大脑，带来一阵阵的愉悦。
“还没亲够啊？”
卫齐岚笑着，握住她的手，又在她的额上留下一个吻后才直起身子微笑着望着怀中人的已醒的眼，眨动着的睫毛时时撩动着他的心，那双眼睡着与苏醒竟是一样的美丽。
“怎么可能够啊，我可是要亲上一辈子的，这一会怎么够？哈！”
怀中人不语，还是那样迷人可爱的笑，紧抿着唇，又闭上了眼。
周遭还是那样的安静，仿佛这里都只是一个幻景，其实什么都不曾有。
好一会的安静之后，歆儿睁开眼：“岚。”
“恩？”卫齐岚轻声应着。
“你说这山后真的是花谷吗？真的开满九州上所有的花吗？”
“当然是了！”卫齐岚肯定道，“那些进去过的人都那么说，肯定不会错的。但是，反生泉倒不是一定能看到的，毕竟千年都无人见过。”
“那，你说在灵山西边是什么？”
“戎人。
“那戎人西边呢？”
“额，不知道。”卫齐岚摇着头，“但我们可以去看看啊，去过花谷以后我就带你去！”
“不，我不想去，”歆儿摇摇头，注视着卫齐岚的眼睛，“岚，你知道吗，我一直想去玉瑶海。”
“我一直想着，在我的命星坠落的时候，我不想进轮回，我想去玉瑶海的深处，听着鲛人们用美丽的贝壳奏响的引魂曲，然后化成那天上的云，去飘遥，从一个天涯到另一个海角，看遍这世间所有的所有。”
卫齐岚轻捋着怀中人的发，淡笑着：“你要是变成云啊，我就变成玉瑶海里的鱼，你去哪，我就去哪。你要是想我了就变成雨下来陪我；要是嫌我烦了，就再回到天上，想去哪就去哪，我就继续跟着你，你啊，这永生可都别想摆脱我。”
“那我要是嫌你烦去岸上你怎么办？”歆儿嗤嗤笑起来。
卫齐岚忽然俯身将唇压在怀中人的柔软的红唇上，这突然的一下，让歆儿反应不过来，只觉得在那一瞬身体和周遭都化为虚无，一股异样的感觉传遍全身，心脏急速跳动，似有几分醉意。
“你还真想甩开我啊！没门！”卫齐岚松开唇，两张年轻涨红的脸近乎贴在一起，都能感觉得到彼此身体的温度和呼吸，甚至是心跳。四目相对，噙满如火一般热烈的爱。
一轮圆月从山坡顶上出现，皎洁月光洒在两人脸上，好似落在平静的潭水之上，泛着迷人的光泽。
卫齐岚抬起头看着那轮月，大到仿佛就在面前不远的地方，跑上几步便能触及。
“岚，岚，”怀中人不知何时坐起，声音中尽是难以置信，“你看，山那边。”
卫齐岚回过头来，在一瞬间被眼前的这一切惊呆——我的天神啊，这，真是您的作品吗？
月光极其缓慢地扫过一侧的山体，而后落在正对着二人山坡的山体之上，接着是和梦幻一样的场景——那是一扇门，一扇极其高大的由金子和珠宝镶嵌的石门，近乎十丈之高，三丈宽，门上刻着无数个一模一样的图案，跟那个车夫的面具上的图案一模一样！，在月光下他们在门上浮动着，如同在水面上漂浮一般！在门的两侧是无数的用来装饰的金银珠宝，在门上方的山墙上，嵌着一颗硕大的海明珠——传说中鲛人的神物，月光在它本来就诱人的光泽上添上一层夜的神秘，而某样强大的力量就在它四周暗暗涌动。
歆儿紧紧握着卫齐岚的手，即便是这样，她也被这绝世的美压抑地忘记呼吸，卫齐岚一把挽过歆儿的肩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神秘的门。
终于，在门的位置挪到山体正中时，比太阳更耀眼的光从门打开的缝中蹿出，让两个人不得不用手遮住眼睛。
但，好像被剥夺了听力，这发生的一切，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响动。
当眼睛稍稍适应了这亮光之后，门也彻底打开，能看到的却只有一片光白而已。
卫齐岚再次握紧歆儿发着汗的手，站起身，向着那光亮走了过去。
在暗黑的灵山之巅，叹息与欣喜的声音并存着，交织在一起，近乎疯狂——来了呀，快呀，快呀！哈哈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