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 | 《故梦》第五十五章
“妈,随之先生,是怎样一个人?”此时已立春,穆远歌身穿浅色系的蕾丝长裙,裙摆刚好露出白皙的脚踝,添上一双精致的小皮鞋。她将一头乌黑长发扎成一个长马尾,配上年龄特有的朝气,是特有的活力所在。
身边的孟微擎则肃静很多,今日她也是仔细打扮过的——来见陈随之,此人是当年和父亲孟怀儒一起奋斗一起生死拼杀过的战友,敬重和礼仪必不可少。而陈随之又不同于汪成渝,后者这些年一直如兄如父。所以,孟微擎今日亲自登门拜访,一是希望能够达成正式的合作关系,二,则是将女儿真正推入此次洪流中,让她看见、听见、触摸可见的,感受到她的使命。
“怀尘,你不需要了解随之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只需谨记,他是你外公可交托性命的战友,是和汪公一样,可以和我们站在一起,向你父亲和王维复仇,拿回属于我们的公道的助力之人。值得信任,值得托付,值得尊敬。”孟微擎口齿清晰,一字一顿,她需要在穆远歌见到陈随之之前,让穆远歌明白,此人的重要性,此行的重要性,以及,此行的必然性。
陈随之的庭院,坐落在惠景国一处远郊的山上。山林环绕,树丛茂盛,路边有不少不知名的野花儿,还有一条细长的小溪。
那小溪水流很慢,走向有些崎岖,倒是一直沿着山路的线条。溪水清澈,能够看到底部的土壤,还有一条一条的水草,甚至还有一两条小鱼,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
再往上攀登,可以看见一大片阳光棚。
孟微擎微笑,利索地脱掉自己脚上的皮鞋,把外套的披肩也丢下,一起摆在阳光棚外面的小树墩上。然后招呼远歌,声音里带着雀跃:“怀尘!来呀!这是随之先生的菜地,我已与他打过招呼,他今日晚些时候才有时间见我们,他让我们尽情在菜地摘菜摘水果,摘下来的全都做晚上我们三人的伙食!”
穆远歌立马来了兴趣,摘菜对于她来说,虽说不熟练,但小时候孟微擎有专门带她去乡下的农家小院去体验农场主的生活,去认识菜,认识水果,学习播种子、浇水、剔除杂草、施肥。
穆远歌喜欢这种靠近大自然,靠近生活最本质最朴素的感觉,这让她觉得,自己不只是会写诗作画弹琴骑马的贵小姐,整日只会漂浮在浮云里。而真正给予她这些生活的奠基者,她却一点也不了解。所以,她格外珍惜这种可以体验她的日常生活以外的、新奇的事物的机会,不仅是喜爱本质朴素的生活,她对一切未知,都保持好奇。
母亲说过,饮水,思源,吃食,念农民之不易。所以,她今天是来体验农民伯伯的生活啦?
母女俩打着赤脚,甩掉了繁琐的披肩和丝巾,一人戴一双手套,便开始了自给自足的摘菜活动。
孟微擎相对有经验,她选择已经长成熟的菜从底部拔起,但也同时注意不要把土壤给连带拔起,以免影响这块地以后的种植。她更多选择的是可以作为晚饭的菜品:白萝卜、小白菜、茄子、油麦菜和西蓝花。孟微擎母亲杨尘礼在从前的家里种一些好养活的小菜,孟微擎留学前一直帮杨尘礼打理,所以她的摘菜活动进行得有条不紊,装菜的小篓子塞得满满当当,而她路过的地方,也没有留下脚印或者踩踏到别的菜。
而穆远歌则更像是玩乐,在菜地里晃悠来去,左瞧瞧右看看,看着菜花的眼睛闪闪发光。远歌更多选择的是阳光棚里靠近南边的水果。主要是草莓,还有一些柿子、西瓜、哈密瓜和橙子。水果体积较大,还重,穆远歌力气不算大,但脑袋灵光——她寻到阳光棚边角里一个木质小推车,虽然有一个车轱辘给丢失了,但基本还能作用。她就把所有摘的水果一个个装到小推车里,一排排码整齐。
母女俩各有各的乐趣,待到下午时分到陈家公馆门口汇合时,两人均是满满的收获,那一大篓子和满满推车的菜品和水果,代表着今日一天母女俩的成果和汗水,更是代表了今日她们所收获的乐趣与欢笑。
哪怕脚上全是污泥,哪怕戴着手套俩巴掌也打湿或者沾了菜叶,但这些,在满满收获前变得微不足道。
穆远歌想,这大概就是彩虹出现前的微微小雨吧?因为要迎接最美的彩虹,所以先要淋一点小雨,只是些微打湿肩膀,然后,就可以看见那七彩的、奇妙的、可以祈愿的七道亮光。
傍晚,陈家公馆的接待室,孟微擎和穆远歌已就坐,陈家管家忙前忙后地招待,请两位贵客坐在主位的下首一和二座,让厨房端来了早些时候先生吩咐的,特意从海船上捎带的巧克力和蛋卷给摆上。先生说过,孟小姐当年留洋,很是喜欢西方的这些洋玩意儿。而茶点,则是用平时先生的钦点——白毫银针,来给二位小姐一人一杯,再加上自家厨房婆子擅长的枣泥糕,还嘱咐了公馆最机灵的丫头在孟小姐身边伺候着。
先生说过,这二位是贵客。是故人之女,是战友的托付,切不可怠慢。
管家在心里嘀咕:先生的菜园子向来只有他自己能够随意进出,咱们下人只有在干活时才能进去,且能进去干活的也只有先生贴身的几个人,包括自己在内也就两三人。先生向来宝贝他那些菜和水果,说是“乱世洪流中,开荒地,洒清水,泼牛粪,求一隅桃源里的滴水青菜,不可得,不可多得!”
就这样,菜园子大部分活甚至是先生亲自打理,自己三人,也只是偶尔打打下手。而今日,这厅堂里端坐的两位,却是在先生的允许下,自由进出自由采摘,先生说了:“今日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
管家也就懂得了今日的客人,非比寻常。
又过了一刻,风尘仆仆的陈随之终于进门,精神烁烁的他,看起来比同龄的师兄汪成渝年轻很多,一副精明的眼睛被金丝边眼镜遮住,边往接待室大步流星地走,边脱下了风衣递给丫鬟,只说:“让厨房加快进度做好菜,一部分按我给的菜谱,其他的,两位女士今日摘了什么菜就做什么菜。”
陈随之看着孟微擎和穆远歌,有一瞬间的感叹。
当年,自己和孟怀儒、汪成渝一起,在汪成渝父亲手下学习时,三人都还是愣头青。学习完毕茶余饭后,也曾少年意气地谈论过以后要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要在哪里建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生几个孩子,分别叫什么名字。三家要时常来往,最好能是一条街的邻居。
可现在,孟怀儒故人已逝,汪成渝和自己依旧一个人,长途跋涉地过这一生。这场人生的赛道,终点不可及,路途遥远又崎岖,魑魅魍魉比比皆是。一个人行走,泪水或者汗水,唯有和着血水吞下,这场长途跋涉,注定艰辛。
可眼前的两位女士,她们的优雅从内而外,仿佛骨子里,皆是温柔和流水般的细腻。
陈随之不了解穆远歌,但他知道孟微擎。
这位故人之女,外表看不出太多的强势或者坚韧,但,她心里藏着一股男人都无法比拟的狠劲儿,一股子和着鲜血一往无前的孤勇。这个女人,美丽如玫瑰,但,更是锋利如刀刃。
孟微擎简单向陈随之介绍穆远歌后,三人就坐下喝着茶聊天。
多半是陈随之提出一些无伤大雅的问题,关心一下穆远歌的生活和学习,偶尔,问两句穆远歌和她父亲穆重林的相处。
孟微擎听得出,陈随之在试探远歌知道多少,又对这位真正的仇人和表面的父亲心思几何。
此刻的穆远歌亦能知道陈随之问这些关于穆重林问题的含义,她依旧照实回答:一位和善的父亲,日常交流不多,但能够感到是爱自己的。在外经营事业,在家亦不会重男轻女,对于大娘生养的两个哥哥不会过于偏袒而冷落自己,但在自己的学习和兴趣方面确实鸡同鸭讲。
陈随之同孟微擎讲话的空隙,穆远歌在思考,思考自己一个晚辈,是否有资格直接将今日之约的目的直接和盘托出。
既然,是外公的生死之交。
既然,是能够一起生死拼杀的战友。
既然,自己已经无法逃脱要把枪口对准父亲的命运。
那么至少,她想要自己选择队友,并且,由自己亲自决定,这一切的开始。
“随之先生,您作为新君上的幕僚,是现任最有实权的军机 大臣,且手握二十万雄兵,这是我们最大筹码,对于,攻击王维的步军最大的筹码。穆重林目前在大牢,王维目前的意思,个人认为是在衡量有没有必要去花大力气挽救危在旦夕的穆重林。毕竟,烟土本就是死罪,更何况,是1500KG这种级别的、可以直接杀头的重罪。新君上就算顾及王维的势力,也不可能自打嘴巴在他的禁烟令刚颁布不久就释放一个贩卖如此大量烟土的犯人,特别是在蕴虞苏烟土事件已经引起民怨的情况下。我认为王维会自断臂膀以保命,就看这狗咬狗的把戏,穆重林手上有多少王维的小辫子了。我们不妨先坐下来看看戏,他俩,斗得死一个算我们坐收渔利,斗不死,也削弱了他们的力量,且让他们自己内部分裂。无论如何,我们看戏,都是一个字,赢。”
穆远歌的这段话说得流利且语气稳定轻松,一气呵成,似乎是早已想好无需再组织语言的成果。
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多仇恨,但也没有任何喜悦。
报仇吗?是的。
恨吗?是的。
疼吗?替外公外婆疼,替妈妈疼,替宁儿姐疼。
还疼吗?也疼,替养了自己二十年的父亲悲哀。
依然疼,疼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趟进这趟旋涡。
陈随之是惊讶的,一时忘了手上还捧着新添的茶。
他仿佛看见了二十年前的孟微擎,那个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什么都没有了的孟微擎,在自己面前,泪也不掉,说:“我会报仇的。”
而孟微擎,没有太多意外,她知道女儿终有一天会懂。她是欣慰的,但,也避无可避的,觉得心酸,和对自己的残忍与自私,感到痛苦和自责。
洪流,大概从此,开始了。